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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5章 戈壁灘上的一片海

  險兒初到呼和浩特的那段時間,曾經住過一個叫作紅旗街的地方。


  據說那個地方居住人員極為複雜,治安情況也非常混亂。尤其是妓女和小偷,險兒說估計比正常人還多。


  當時,險兒租住的一間狹小民房,和其他雜七雜八的底層民居擠在一起,通道七彎八拐,剛來的時候,他自己有時候都得找半天才能回家。


  可就是在這樣隱蔽難尋的地方,他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入室盜竊。


  某一天,他出門辦事,大概下午四五點鐘的時候回家。


  蛛網般的小巷,狹長黑暗的走廊,緊閉的房門,一切如常。險兒吹著口哨掏出鑰匙,打開了門。


  可是下一秒,他卻並沒有走進自己臨時的家,而是一動不動站在了門邊。


  因為,此時此刻昏暗簡陋的房間里,居然有一個人,手上拿著幾疊百元的現金站在房間正中央,臉上一副不知是驚是喜的奇怪表情,正在看著他傻笑。


  第一個反應,險兒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可是仔細一瞧,床是他的床,電視是他的電視,燒水的壺是他的壺,就連那個人手裡拿的幾疊錢也好像是他前幾天放在抽屜裡面的。


  於是,他明白了過來。


  遭了賊!他楊日天居然遭了賊!

  險兒緩緩走進了房內,沒有說話,甚至連臉上的表情都沒有一點變化,只是反手關上了房門,然後一言不發,站在門邊,盯著對面的人看。


  沒想到,對面那哥們居然也是個臨危不亂的極品。


  險兒剛一出現在門外,他就沒有動;險兒進來關了門,他居然還是沒有動,依舊站在原地王八看綠豆一樣,四目相望。


  險兒終於忍不住張嘴說了一句話:


  「你還真的是敵不動,我不動;敵動,我也不動啊。」


  這個哥們相當牛逼,根本就不回答險兒的話,「切!」嘴裡發出了一聲極為輕蔑的冷笑之後,抽出一把匕首,抬腳就要往外面走。


  可腳步剛一動,那人就像被點中穴道一樣,立馬停了下來。


  因為,「切!」險兒嘴裡發出一句一模一樣,只是更大聲的冷哼之後,把衣服一撥,從腰邊抽出了那把他一年多以來幾乎是從不離身的槍。


  那人臉「唰」地一下白了,說出了一句讓險兒有些發狂的話來:

  「你,你,你他媽的是幹什麼的?」


  「老子幹什麼的?你他媽的跑到我房裡幹什麼啊?」


  那人啞口無言。


  「給我把錢放著!」


  錢放了下來。


  「滾!」


  沒有滾。


  險兒以為自己普通話說的不標準,那人沒聽懂,又盡量字正腔圓說了一句:

  「滾!」


  那人抬頭了:

  「大哥,我們這行,出手落空了不吉祥的。隨便拿兩張好嗎?我真的餓了。」


  足足愣了半分鐘之後,險兒嘴角一咧,笑了起來。


  險兒膽大包天,決絕如鐵。


  但是他絕對不是一個沒有同情心的人,相反,也許他的同情心要比一般人來得還要更多,更泛濫。


  比如,一般人絕對不會給賊錢,可他卻偏偏給了,真的就給了。


  給的還不少,五百!


  那人拿錢之後,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他問險兒:

  「大哥,你這麼多錢,又還帶了傢伙,你是幹什麼的?」


  險兒有些惱火,一言不發看著他。


  「你是殺手?」


  「滾!」


  那人轉身要走,剛走到門邊卻又好像有所期望般回過頭來,對著險兒揚了揚手裡的五張鈔票,說:


  「大哥,我請你吃飯好不?」


  險兒再次愣住。


  一個賊,跑到他的家,錢沒偷到,開始乞討,然後拿著自己剛剛討到的五百元錢,說要請苦主吃飯。


  他媽的電影也不敢這麼演啊。


  可是更荒唐的地方在於,故事發展到這裡,還不是最荒唐的,最荒唐的發生在下面。


  也許是一個人的江湖太孤獨,孤獨到堅硬如同鋼條般的險兒也承受不了;更也許是在這一年多以來,他吃盡了浪跡天涯的苦。所以,他能明白這些浪跡天涯的人。


  他居然真的去吃飯了,用他的錢,和一個偷他錢的賊,並且將那個賊喝得酩酊大醉。


  也是從那天開始,險兒身邊多了一個兄弟,對他心服口服的兄弟。


  奇人必有奇事,人間百態,皆是一個緣。


  險兒的這個兄弟連名字都詭異到冒著一股濃郁的泥土氣息,叫作張大海。


  一個從小就生長在極度缺水的甘肅西南某處的沙漠邊緣,住著土坯房,別說洗澡,連喝水都是喝的帶著鹹味和沙土的地下水的人。


  他的名字居然叫作大海!


  張大海的生平極為曲折離奇,聽險兒說完他的故事之後,對於這個人如同蟑螂般頑強的生存能力,我腦中情不自禁地冒出了兩個字,牛逼!

  張大海的父親不知道是因為強姦還是搶劫,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坐了牢,到現在都從來不曾見過。後來,他母親又嫁了人,這個禽獸不如的女人和他同樣禽獸不如的繼父一起,將他以三百元的價格賣給了一個叫「爸爸」的蘭州人。


  然後,他就跟著這個「爸爸」跑遍全中國,偷盜為生。


  中間,他嘗試逃跑過無數次,甚至在偷盜的時候,故意被抓。但是,每次,他向警察叔叔告知詳情,並且表示希望可以回家之後,警察叔叔都是不約而同地將他送到了收容站。


  可是,每次過來交錢,把他從收容站里接出來的永遠都是那個「爸爸」。


  一次,被抓回來,毒打;兩次,被抓回來,毒打;三次,還是被抓回來,還是毒打……一直到他的兩手小拇指上半截都被砍掉之後,他才明白了過來:


  爸爸靠不住,那些叔叔也是同樣靠不住的。


  所以,張大海不再跑了,不僅不跑,而且還非常努力拚命地盜竊,為爸爸賺錢。


  身邊那些最初同樣想跑的孩子們到了這步,也就怕了,也就順從了。


  可張大海不同,縱然生活艱辛、歷盡劫波,他卻依舊保有一顆嚮往自由,奔向美好未來的赤子之心。


  在這樣的忍耐中,張大海熬過了七年。


  他終於長大了,也終於成為了爸爸手下的一員大將。


  於是,在某個城市的某一天某一夜,羽翼已豐的張大海出乎意料地用一種極為暴烈的手段解決了這麼多年以來,爸爸給予他的痛苦和煎熬。


  他洗刷了仇恨,也擺脫了樊籠,從此改名換姓,亡命天涯。


  當時張大海犯下的事具體有多大,我不知道,險兒也沒說。


  我只曉得,當張大海消失在茫茫人海之後,那個城市的警方發出了通緝令,還萬里迢迢,專門去他母親家和他極度偏遠貧瘠的故鄉找過他。


  張大海就這樣,有一頓沒一頓地過了三四年,直到他遇見了險兒。


  接下來的時間裡,他終於不用再靠偷竊為生,他終於不用一個人孤獨地吃著晚餐,他終於不用在受傷的時候獨自躺在昏暗骯髒的水溝旁,他終於有了一個關心自己、尊重自己的朋友。


  他終於活得像一個人!


  他跟著險兒去了北京旅遊,也跟著險兒去了外蒙古的邊境線上辦事,一匕首就捅翻了一個高大強壯得像頭北極熊一般的俄羅斯人。


  再然後,他坐著火車,換了汽車,跟著險兒出現在了我們面前。


  當火車緩緩停在我們面前,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一個巨大的,南腔北調的,不知道是來自哪裡的奇怪口音穿越了所有的嘈雜與人影,直接鑽入了我們的耳朵當中:


  「大哥!」


  順著聲音望過去,除了險兒臉上顯出極為高興的神情之外,我、小二爺、地兒、賈義、簡傑等其他前來迎接的人們腦海中再次冒出了一個熟悉的名詞:


  牛逼!

  不遠的前方,一個舉止神態看似依舊年輕,卻又不得不讓你懷疑自己眼神的男人,三步並作兩步,像袋鼠般跳著來到了我們的面前。


  那一刻,我才算是真正明白了什麼叫作古銅色的肌膚,什麼又叫亞轉非染色體變異。和他抱在一起的險兒,以及旁邊不遠處滿臉怪相,似笑非笑的小二爺,兩人原本就是我們兄弟中最黑的。


  可在如此鮮明的對比之下,我覺得他們還真是一對粉雕玉琢、白肌凝脂的水娃娃。


  再者,這哥們面相極老,極老!

  雖然事先險兒就告訴了我們他屬猴,比我們稍大一點,也差不太多。但是我當時還真沒有看出來,那一臉的抬頭紋,一笑起來都深刻內斂到可以夾死蚊子了,這能是屬猴嗎?難道是一九六八年的猴?


  關鍵是這哥們臉上看著有些不對勁,卻又讓人一時之間,看不出到底是哪裡不對勁。


  地哥發現了,他悄悄湊到我耳邊說:

  「哎,胡欽,你看這位兄台。那個眼睛是不是和NBA的麥克格雷迪一模一樣,沒有睡醒。」


  當頭棒喝,茅塞頓開。


  熱熱鬧鬧地寒暄介紹一番之後,一伙人往回走。


  雖然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不能用外表取人。但是說句心底話,真的能做到這點又有幾人?我胡欽本為俗人,所以最初看到這哥們的相貌之後,當下心底難免有那麼一絲不好的想法。


  這哥們外面穿一件灰不灰、藍不藍的薄絨外套,一行巴掌大一個的英文字母極為招搖,觸目驚心地橫亘在他的胸前——BALENO。


  我認得,中文叫作班尼路。


  更可怕的是,那班尼路外套裡面的一件白色帶格紋的襯衫領子露在外面,天地良心,我真是用了很久才看出白色和格紋的。


  實在忍不住,我把險兒悄悄拉到了一旁稍遠的地方,說:


  「你他媽的,跟著你混的人。你未必這麼窮啊?你也幫他搞兩件襯頭點的行頭穿著來唦。」


  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一聽我這個話,險兒猛然抬頭看著我,雙目圓睜,血絲盡現,漲得通紅的臉上露出了一種受到極大委屈和侮辱之後的憤怒表情來。


  一時之下,我被嚇到了,獃獃看著他,嘴巴張了又張,想說點什麼來緩和下氣氛。沒等我開口,險兒卻一掃往日的冷靜沉著,像個潑婦一樣的跳了起來,當著眾人,一手指著張大海:


  「老子沒買?老子……」


  說到一半,還不解氣一樣,兩步穿過目瞪口呆站立當場的眾人,一把將張大海拎了過來,也不嫌臟,抓著張大海的襯衫領子,猛地翻過來,將張大海的腰往後反扳著提到我的面前,大聲說:


  「老子沒買?老子沒買!你看好啊,胡欽,你看好。這是老子帶他到北京去玩,在國貿幫他買的阿瑪尼。老子沒買?老子怎麼曉得,幾天不見,他自己買這麼個外套,穿這麼個雞巴樣。」


  我極為尷尬地看著面前一切,完全不知道說什麼好,在所有人的眼光中,只得訕訕然地嘿嘿傻笑。


  險兒鬆開了張大海,他站直身體,一邊整著衣領,一邊指著自己身上的外套,若無其事地笑著對我說:

  「嘿嘿嘿,都是牌子,都是牌子。」


  「哇哈哈哈哈……」


  沒有一個人能忍住的狂笑了起來,除了還是一臉痛苦到不可自抑的險兒與莫名其妙的張大海之外。


  兩輛汽車在夜色中向著城區飛馳。


  車廂內一片安寧,空氣中隱隱散發著一股強烈的頭油味,張大海的腦袋從後座上伸過來,放到了坐在副駕駛的我和開車的險兒之間。先是對著我禮貌一笑,再非常艷羨地盯了險兒半晌,南腔北調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大哥,嘿嘿嘿。這個車好啊,那愣是高尚啊。嘿嘿嘿,是奧運的吧?」


  我完全沒有聽懂他的話,不禁扭過頭去,有些詫異地看著張大海,希望他進一步解釋。


  後排的小二爺與地兒也同樣坐直了身體,一瞬不瞬看著這邊,等待答案。


  儀錶盤發出的微光中,險兒雙眼死死盯著前方,看上去雖然依舊是那副歷盡滄桑,千帆看盡,古井不波的淡然神情。但他臉頰兩側的肌肉卻在明顯壓抑不住的微微顫抖著,高挺的鼻翼快速地一開一合,用一種莫大莫過於心死的語調說道:

  「大海,奧運是五環,這個是四環,叫奧迪。」


  剎那間,我感動到有些酸楚的眼淚不可抑制地涌了上來。


  巨大的情緒波動中,我回頭看向後方,當頭油味滿滿充斥在鼻腔的同時,那個詞再次浮現腦海:


  牛逼!

  那天晚上,對於大海的到來,我們兄弟包括十三鷹心底都多少有些看笑話的想法,禮貌與客套只是出於險兒的關係。


  我想見面之初,沒有哪個人真正地尊重了大海,看起了大海。


  所以,我們更加不會想到。


  極短的時間過後,別說我們,就算是全市的江湖,也絕不會再有人看不起他。


  而一個雄踞我市多年的前輩大哥,更是窮盡後半生,都也再休想忘記他一分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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