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相見時難(2)

  唐五唐春雷縱橫捭闔,作古多年後,風采依舊輝耀後人;胡二胡少飛才比天高,智比海深,若不是時運不濟行差踏錯流落江湖,落得那般凄慘下場,如今也可能早已是國之棟樑;三哥韜光養晦,步步為營,終於成為了近十年來九鎮當之無愧的大哥;老鼠深沉陰鷙,苦心籌劃,或許明面上不及三哥,卻也絕對有著屬於自己穩穩噹噹的一席之地。


  對於以上這些人,我都有著屬於自己的判斷和定位,但是,我卻很難用一個具體的概念來形容悟空。


  我只曉得,就算到了今天,二〇〇九年的今天,豪傑輩出的九鎮江湖上,也還是只有兩個傳奇和一個神話。


  第一個傳奇,屬於三哥、老鼠、何勇、北條、漆遙、皮鐵明、胡少飛、黃皮、老五……


  第二個傳奇,屬於六個被稱為「九鎮六帥」的年輕人。


  而那個神話,卻永遠都只屬於兩個字,和這兩個字代表的一個人。


  悟空。


  傳奇令人神往,神話讓人敬畏。


  我不蠢,當聽到三哥突然提起悟空的那一刻,我就馬上反應了過來。向來能言善辯的我突然之間就彷彿失去了語言的能力,努力地張大著嘴巴,想要說點什麼,卻只感到滿嘴又苦又澀。


  憋了半天,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傳來:

  「三哥,你是說悟空和黃皮……」


  說到這裡,後面的話我怎麼也說不下去了。我多希望此時此刻,三哥能夠朝我一笑,告訴我,我的猜想是錯的,事情並沒有按照那個恐怖的局勢發展。


  只可惜,我看到的卻不是三哥的笑容。他雖然依舊沒有看著我,但是,他面對著我的左半邊臉頰上,咬合肌卻又再次的高高凸起,凹下,又凸起,再凹下。


  原來,在三哥面沉如水,八風不動的外表下,也有著和我一樣澎湃的心潮。


  「悟空和安優是一條街上長大、一起坐過牢的鐵聚,他和黃皮一樣,也喊安優一聲師父。」


  我的腦袋「轟」的一聲炸了開來。


  悟空和早已被槍斃的,九鎮第一代大哥安優是一條街上出來的,安優則是看著黃皮長大,待黃皮如兄如父的鄰居,甚至他們兩個都拜在了安優門下。


  時光是多麼可怕,如此一條重要到足以改變一切的江湖秘辛,在時光的掩蓋之下,在今天之前,我卻連聽都未曾聽說過。


  我帶著最後一絲希冀望向了眼前這個男人。那一刻,我多麼希望一如當年,惶恐無助的我能夠在這個男人的身上找到那份安全、可靠的感覺。


  可是,接下來三哥的話,卻完全打破了我的這份幻想。


  他緩緩收回了一直看著浮標的目光,轉向我,用一種非常奇怪,好像還帶點嘲弄的表情說:

  「不然,小欽,你以為黃皮一個殘廢怎麼會這麼短短几年的時間,就在東莞那邊搞得風生水起,還敢光明正大地回來呢?」


  一切的事情都隨著三哥這句話變得簡單。


  老鼠,三天前,我與他談笑甚歡,他告訴了我,與黃皮結盟的內幕,卻連提都沒有給我提過黃皮和悟空之間的關係。


  這本身,就已經是一種態度的表明。


  曾經,在黃皮回來之前,我們去廈門辦羅佬的時候,從東莞趕過來的險兒給我說過一次,他依稀聽朋友講過黃皮現在混得不錯,和當地一位九鎮出身的大哥走得較近。


  但是,我們所能知道的也就是這麼多,甚至江湖上從來都沒有出現過關於黃皮的任何傳聞。


  當年,三哥告訴我黃皮殺丫頭的故事時,我就體會到了黃皮那種讓人心底發寒的隱忍性格。可惜,我卻還是沒有想到他的隱忍可以如此之深。


  老鼠說黃皮這次回來,雄心消散,恩仇不究,只求平安度過餘生。


  但,只圖安安穩穩過日子的人絕對不會刻意藏下這麼多的秘密,因為這樣的日子太累,也太苦。


  這樣的隱忍,只能是以待時機。


  血洗恩仇!

  直到一刻,我才終於意識到,所有這一切背後所蘊藏的巨大危機。


  老鼠和黃皮聯手,我不幫三哥,三哥很難贏,但是也不見得就一定會輸,四六之數而已。


  可現在,卻憑白多出了一個如雷貫耳的悟空,更恐怖的是,壓根就沒有人知道他的深淺虛實。


  這樣的三個人,就算我和我的兄弟們插手在內,與三哥並肩抗敵。


  面對我們的也很有可能只是滅頂之災,無論勝敗,全身而退的概率都極為渺茫。


  就算是縱觀整個江湖,有資格救三哥,有能力救三哥的也只有兩個人。


  廖光惠,皮春秋。


  他們會幫嗎?


  不會!


  那我呢?

  滿桌酒菜已經上齊,我和三哥放下魚竿,在極度壓抑的情緒中吃了起來。


  估計三哥已經看出了我的擔憂,吃了沒有多久,他主動端起杯子,和我幹了一杯,說:

  「小欽,你也莫想太多,我就是告訴你這個信,心裡好有個準備。悟空也不見得就一定會直接插手,我義色更不是說辦就辦的小麻皮,我不倒,就扯不到你這邊。」


  三哥的話讓我聽起來感覺有些怪異,勉強笑了一下之後,我說:


  「該來總會來,現在說這些太早了。三哥,你準備怎麼辦?」


  「事情到了這一步,大家心裡都明白,遲早要搞,先下手為強。」


  「準備什麼時候動手?」


  「就在最近吧,手上還有筆生意沒有忙完。小欽,試試這個菜,不錯。」


  三哥好像不願意給我透露出太多的細節,只是點到為止地說了兩句之後,就岔開話題,不再多說。


  我也不好繼續追問,兩人默默地繼續吃了起來。


  當時,我的腦海中正在進行著劇烈的思想鬥爭,就在幾乎拿定主意,準備把老鼠親自登門安撫過我的事情告訴三哥之時。


  三哥突然說了一句:

  「小欽,以前的事,莫怪三哥。」


  剎那間,我徹底呆在位子上,我做夢都不會想到三哥會說出今天的這句話。


  一時間,百感交集,無言以對。


  「哎,過了這些年,你而今應該也明白噠,什麼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小欽,莫怪我。」


  我將腦袋深深低下,飛快地往嘴裡大口扒拉著飯,從被塞滿的嘴中發出了一個含糊不清地回答:


  「嗯……」


  「小欽,剛給你說,我而今在搞筆生意。停車場的事,你曉得不?」


  停車場!

  這三個字突然讓我莫名地警覺了起來。


  看著三哥,不知道什麼原因,我沒有任何思索,只是下意識地就決定隱藏起與老鼠見面的真相,說出了一句自己都想不到的謊言來:

  「前些天聽樊主任提過一嘴,在搞承包是吧?三哥,你有興趣?那是個好生意啊,你這邊有希望拿下嗎?」


  「是啊。是個好生意。希望還是有,關係也都搞得差不多了,應該沒得大問題。對了,小欽,你有沒有興趣。如果有的話,我們兩兄弟一起搞。」


  說這句話的時候,三哥用一種很平靜的眼神看著我。


  那一刻,我卻突如其來覺得他熟悉的面孔之下彷彿出現了另外一張臉,無比陌生,好像我從來都沒有見過眼前的這個人。


  「小欽,如果你搞,我和你四六分,算是我還你買碼的那筆債。」


  一股無法自制的憤怒、失望與厭惡之情從我心底狂涌而出。


  那天,我最終還是拒絕了三哥的所有提議。


  因為,他自始至終都沒有提起老鼠與黃皮結盟,正在和他爭奪停車場生意的事情。


  我明白,其實三哥也沒有錯。


  出來打流的人,歸根結底為的就是一個利,誰都沒有例外,所以,打動流子最好的方法就是利。而如今依我和三哥之間的關係,三哥把我當作一個尋常的江湖同道來談判,也並沒有太大不妥。


  可是,明白歸明白,我卻還是不能接受。


  畢竟,他曾是我的三哥。


  接下來的飯兩人都吃得索然無味,心事重重,甚至連偶爾的交談都變得心不在焉。


  離別之前,三哥送我到車門前,他拉著我的手,再一次語重心長地給我說:

  「小欽,考慮哈,停車場的事,只要你搞,我這邊隨時都等你來。」


  被侮辱的感覺又一次從心底湧起。


  盡量禮貌地微笑著輕輕抽出了自己的手,打開車門,本想就此離去。但終歸還是忍不住心底的狂潮,我有些嘲弄地扭過頭對著三哥說:

  「三哥,老鼠和我吃過飯。」


  最開始,三哥的表情好像有些許驚訝和不解,瞬間之後,他立馬就明白了過來。臉色突然變得鐵青,看著我的眼神中,有種複雜到讓人心驚膽戰的色彩。


  「保重!」


  說完最後兩個字,我關上車門,猛一加油,車子揚長而去。


  開了很久,從後視鏡看過去,漸漸遠離,越變越小的三哥還是那樣失魂落魄地站在路邊,恍如雕像,紋絲不動。在身後喝酒吃飯的食客映襯之下,顯得那麼寂寥,那麼孤單……


  頃刻之間,強烈的悲傷感如同噴泉般湧出,無法自制地充斥在了安靜的車廂里。


  我和三哥兩人,我們都太驕傲,太自負,也太相似。


  驕傲自負到縱然彼此有著割不斷的濃情,萬般渴望對方的依靠,卻也沒誰願意有半分低下頭去,開口說出一句懇求的話來。


  搖搖頭,我收回了看著後視鏡的目光,將車內CD機打開,張信哲的歌聲裊裊飄起:


  「過去很熟悉,現在不懂你。想看你眼睛,你卻給我背影。如果問原因,可能更承受不起,如就這樣離去,我又很難平靜。我們再也回不去了,對不對?眼看就要讓滿心遺憾為愛受罪。你的心回不去了,對不對?不能去怪誰,頂多只能掉眼淚……」


  兩個太驕傲的人可以相知,卻無法相守。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我和三哥再也回不去了。


  當天晚上,我將從三哥口裡知道的內幕消息,以及他想要和我聯手的意思都告訴了小二爺。


  他聽了之後,一臉緊張地看著我說:「胡欽,你怎麼說的?你答應了沒有?」


  「沒有。」


  「哦,那還差不多。你這個人有時候心太軟,情緒一上來就糊塗。義色從小帶你長大,比誰都了解你。幸好這次你還聰明了一回。我告訴你,千萬莫要答應。而今這個事我們絕對不要插手!義色這是要擺你上台,當槍用。胡欽,你要記得,你而今是大哥。手底下這麼多吃飯的人,你要是感情用事,哪個都討不到好。我們和義色鬥了那麼一場,如今不管你再如何補救,都不可能還像之前那樣了。有些東西,過去就過去了,回不來的,這就是命,明白唦?」


  小二爺說得句句都對,但是卻讓一句話都不想說,只想安安靜靜待著的我感到無比的痛恨與厭惡起來。


  我猛地抬頭看向了小二爺。


  他明顯被我的表情嚇到了,身子一下挺直,獃獃看著我。慢慢,我看見他的身體又緩緩朝著後面椅背軟了下去,眼神中由最開始的驚訝變成了緊張,繼而是慌亂,躲閃……嘴巴連續開合著,卻還是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這才突然清醒了過來。


  我是怎麼了?小二爺又是怎麼了?

  我怎麼會讓他的眼中出現這樣的眼神,而他又怎麼會用這樣的眼神看向我。


  備感辛酸地低下頭,我嘴裡緩緩說出了一句:

  「二爺,我曉得。我只是心裡有些不舒服,對不住噠。」


  半晌之後,我聽到小二爺的腳步聲響起,一隻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房門打開,腳步聲漸漸遠去。


  第二天,按照我們商定的意見,小二爺自己去了一趟九鎮,他見了老鼠。


  從那一天開始,我們抽身事外,完全中立。


  一轉眼,又過了十多天之後,白露已過,秋寒更甚。


  意料中的危機也以一個意料不到,雷霆萬鈞的悲劇為開端,轟然爆發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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