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動手(3)

  武昇他們從來都沒有到市裡來過。


  沒有出錯。


  剩下唯一可能出現問題的就只有另一方當事人——班長一夥。


  不知道各位還記不記得,在很多小學附近的店面里,都曾經賣過一種東西。


  一種用很劣質的塑料薄片製成的面具。


  有孫悟空,有葫蘆娃,有聖鬥士,有白雪公主。


  當然也有鐵臂阿童木。


  幾個吸毒上了頭,是人是鬼都分不清的毒仔和毒販,在派出所給你說:「老子正在嗨得爽的時候,被四個鐵臂阿童木砍了!砍成這樣,你看,好凄涼啊。」


  這樣的話你信嗎?

  這樣的供詞能查嗎?


  何況,他們為了獨家販毒不久之前才剛在我們這個場子周圍清了場,趕跑了其他毒販,得罪了不少人。


  雖然被人砍了,但又關我胡欽什麼事?


  沒問題,這次一定沒問題!


  定了定神,我走進迪廳,和張警官一起聽取了目擊證人的描述。


  最先發現狀況是我們保安科長老陳,他嫌大廳音樂太鬧,準備去相對安靜的VIP包廂附近去打個電話時,看到這間包廂大門打開,還有很重的血腥味和毒品味。


  於是,察覺不對的他趕緊通知了迪廳負責人,並且報警。


  現在受傷最重的班長已經走了,他和另一個傷者一起被送往了醫院,其他人則很意外地毫髮無傷,依舊搖著頭被幾個警員帶回了派出所。


  砍人者早已消失無蹤,意外的是,在班長的包內發現了一大包毒品。


  雖然按道理來說,像班長這樣搞零售的小毒販不會帶那麼多貨,但是他畢竟是個小有名氣、早就掛了號的毒販,不是他帶的,那還有誰?


  難道是張指導員,或者是我胡欽?

  我可是個做生意的人,有人鬧事就夠頭疼了,還在自己場子帶毒?

  這可真是個笑話。


  在張指導員的親自指導之下,這件與我們場子並沒有關聯,也不算鬧出太大紕漏的事情很快就了結了。


  他讓我和小二爺明天帶著老陳去一趟派出所,說下情況、錄個口供。


  現在時間已經太晚了,我這邊也有很多事還要處理,就算了,他今天還夠得忙,要先走一步,日後有機會他做東,大家再好好聚一下。


  看著張指導帶著手下威風凜凜走出了夜總會大門,我知道,班長已經告一段落了,但辦班長有什麼用呢?這並不是我的目的所在。


  這個夜很長,時間還多。


  所以,歸丸子,到你了。


  這個晚上的變數很多,過了這個晚上之後的變數也許更多,多到我窮盡腦汁也不能想至周全。所幸,現在這一刻,眼前的這一刻,我是安全的,也是清靜的。


  該做好的準備做了,該到位的人也到了。


  透過辦公室大門上那一尺見方,中間鏤空雕花的厚玻璃,隱隱可以看見外面走廊上閃爍的從大廳里傳來的激光燈光。


  寂靜無聲的辦公室,除了我自己的呼吸和沉下心來才能隱隱聽見的迪斯科重低音之外,沉悶壓抑得好像一座墳墓。


  送走張指導員他們之後,我一個人走進辦公室,原本是想靜下來好好思考一下今晚已經做和將要做的所有事,看看有沒有什麼需要補救和遺漏的地方。


  只可惜,腦袋中就如同一團亂麻,也許是砍班長的時候,急劇飆升的腎上腺素讓我依然亢奮到無法思考的原因。現在的我,除了獃獃坐在那張寬大的沙發椅上任整個人完全放空之外,什麼都做不到,也想不到。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十秒,也許是幾十年。


  我重重地嘆一口氣,從隨身包里拿出了一把鑰匙。


  這是一把很普通的牛頭牌鎖具鑰匙,沒有任何花哨的地方,黃銅質地,既沒有光澤也沒有上漆,放在手掌裡面,顯得如此平凡簡單。


  但是,它卻保管著四樣東西,四樣除了我自己之外,決不允許任何人碰觸的東西。


  俯下身,我拿起這把鑰匙打開了辦公桌最左邊的那個抽屜,也是整個辦公室里,除了放錢的小保險柜之外,唯一上了鎖的抽屜。


  抽屜最外面放著一個比手掌稍大,用報紙包得整整齊齊的小包,小包的後面有一個非常精緻的木盒,在小包與木盒的下面還壓著兩張照片。


  我把小包和木盒都拿了出來,最後才拿起了上面的那張照片。


  照片上有很多人。


  最前面坐著的是臉上依然殘留著幾分青春痕迹的三哥與明哥,他們後面一點站著我和癲子、牯牛、阿標,我的旁邊分別是險兒、小二爺、地兒、武昇、袁偉。


  最右邊黑壓壓的那一伙人則是九鎮十三鷹。


  靠著周波旁邊,手上拿著一串被辣椒粉塗抹得紅呼呼的牛肉串,一臉笑得稀巴爛,齙著小齙牙好像正在開心說著什麼的是元伯……


  那個忠厚老實、很久不見的元伯,那個快要被我們淡忘了的元伯。


  第二張照片我原本不想去看,但是放下了手上那張合照之後,最終還是忍不住拿了起來。


  這是我被英子帶人砍傷的那次,在九鎮醫院照的一張相片。我的頭上、肩膀都纏著厚厚的繃帶,額頭處隱約還可以看見沒有完全清理乾淨,變得乾涸的少許血跡。


  因為一晚沒洗澡也沒怎麼睡覺的緣故,我臉上和頭髮都顯得有些油膩不堪,尤其是長長的頭髮亂糟糟像朵蓮花般盛開在腦袋上面。


  照片里的我半坐在病床上,微微偏著頭,把下巴高高抬起看向鏡頭,嘴角叼著一支剛剛點燃,猶自青煙裊裊的香煙,臉上居然還露出了一絲微微的笑意。就好像,我不是被人砍了,沒洗澡,髒兮兮地躺在病床上;而是剛剛中了狀元,沐浴焚香之後接受道賀一樣,表情是那樣不可一世,那樣青春無畏,也那樣的快樂。


  而一個女孩,一個只露出了半張臉的女孩,上半身橫趴在我的身上,高高舉起一隻手,意圖去搶奪我嘴邊的那支香煙。在相機被按下去的那一剎那,女孩偏過頭來,幾縷長發垂下嘴角擋住了半張臉,另半張臉上故作嗔怒的樣子卻掩不住笑面如花。


  和君分手之後,我強迫自己忘掉了一切也燒掉了一切,卻唯獨留下了這最後的一張。


  因為,這張照片里有我永遠再也得不到的美好未來,那些在病房中許下的未來。


  報紙包好的小包里是一把槍,精美漂亮的木盒裡也是一把槍。


  小包中的槍又破又舊,槍管最前端的些許地方,漆皮已經開始有些剝落,仔細看去,整把槍的做工都顯得異常粗糙、低劣。


  這就是當初在九鎮的歌廳里,羅佬曾經指著我的腦袋,最後被我搶了過來的那把仿製手槍,那把我人生中第一次擁有的槍。


  木盒打開之後,一股新鮮的油墨味傳來。


  一個不知什麼材料,類似於塑料一樣的棕色包裝佔據了整個木盒,包裝的正上面,有幾個凹下去的地方。


  最大的凹處是用來放槍,稍小一點的放著彈夾,右側一排則靜靜躺著幾顆子彈。


  槍身也是黑色,但是卻與前面那把槍的老舊感完全不同。整支槍放射著一種柔和好看的暗啞之光,彈夾的包鋼被打磨得光亮,幾顆金色的子彈更是在燈光下寒芒閃爍,引人注目。


  這把槍是我為省城的一位朋友辦了件對他而言很重要的事之後,他送給我的禮物。


  德國原廠製造,磨去槍號,從來不曾面市,更不曾被人使用,可以說是追查不到任何線索的槍。


  也是可以在今晚和接下來的無數個類似日子裡面,更好更安全保護我的槍。


  沉思中,敲門聲突然響起,小二爺熟悉的聲音傳來:


  「胡欽,差不多噠,豬娘那邊有信噠,你準備下咯。」


  「好,就來。」


  我站起身,稍稍停了片刻,經過再一次的短暫思考之後,「啪」的一聲,用力關上那個華美的木盒,和兩張照片一起塞進抽屜,鎖了起來。


  一把撕去破舊槍身上的所有報紙和不幹膠帶,拉開因為做工太差,而導致上下抽動有些困難的彈夾看了看,確定依舊可以使用之後,把手槍、手機和鑰匙一起放入了隨身的包內。


  是的,那把精良、昂貴、美麗到像是一把藝術品的德國手槍比這把槍更好用,更保險。


  但是,那是我夢裡的未來。


  某個誰都不知道我是個流子的地方,某個湖邊,某座山下,一幢單門獨院的小房子,不用太大,不用太豪華,但是裡面一定有寬大的沙發,有清晰到可以看見艾佛森打球時表情的電視,有一個我愛的女人,有一張我躺上去就想睡覺的床,還有一個放滿了我喜歡看的書和電影的書房。


  這把槍和這個盒子會放在那個書房的桌上、牆上,某個地方,靜靜地,等著哪個午後,一次清晨,我去欣賞,去把玩……


  這些年,越來越覺得現在的生活並不是我曾經要的未來,也越來越明白當初明哥說的那句:

  「小欽,你莫等到像你三哥那步了才曉得後悔。他是沒得法了!」


  可是我卻用了我的青春,我的良心和我的一切去交換。


  真正的未來已經死了!

  如果連白日夢中的一絲幻念都不留存下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


  包里的這把槍,這把粗糙的、低劣的、染上了鮮血的仿製槍,就如同現在的我一樣,粗糙、低劣、滿手鮮血。


  我只配得上它,它也為我而存。


  如果,它不能保護我,那就讓我死吧,帶著那個美麗、昂貴、平和的夢中未來,死在今晚,或是死在往後漫長歲月中終將被遺忘的某一天。


  拉開辦公室厚重結實的木門,閃爍的激光燈光變得清晰跳躍,大廳的音樂聲也毫無阻礙地傳了過來。


  初始的寂靜與沉思化為雲煙,消失不見。


  「哐」的一聲,我重重關上大門,對著依然等在門口的小二爺說道:

  「豬娘還是一直跟著的唦?你別去了,留下看著場子,地兒跟我一起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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