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明月夜 短松岡 一塋孤墳 無處話凄涼(5)
直到2005年底,九鎮的人們又聽到了一個消息,一個出乎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的消息。
雲南省瑞麗市破獲了一個極大的武裝運毒要案,在這次行動中,抓獲了一位緬籍韓姓大毒梟,並且當場擊斃了負隅頑抗的三名男子。
而其中的一名中國籍男子,就是刀疤成。
其實,我明白,刀疤成他絕對不是為了求生而頑抗,他是為了求死。
因為,在三年前的那個電話裡面,他就已經算到了這麼一天,並且無比痛苦的地忍受著人生中所有煎熬,等待著這徹底解脫的一天來臨。
至於商貿城血案中的其他三位主角,也先後得到了自己應得的歸屬。
在外潛逃一年多,歷盡了苦難的馬貨,在家人的規勸之下,於2003年在廣西北海向當地警方投案自首,被判無期。
2006年的嚴打行動之中,警方得到線報,跨省追捕,在廣東惠州抓獲了依然打流的拳皇,被判無期。
元伯死後第二天,何向陽就投案自首,被判三年,2005年提前出獄之後,胡瑋、賈義也隨即找上了家門。
出來混,終究要還。
一個死者刀疤成的屍骨始終沒有運送回來,葬在了遙遠他鄉某個不知名的角落;而另一個死者元伯則埋在了經過九鎮的一條公路旁邊。
2006年的某天傍晚,我獨自一人開車回九鎮,途中路過元伯的墳墓時,莫名興起停了下來。
三四年過去了,當初那個忠厚本分的元伯現在早已化成幾根白骨,一縷幽魂。而三年前那座猶自散發著黃土氣息的新墳,而今亦已成為一座色澤深褐的舊冢。墓地上能看得出來有人打掃上香的痕迹,但野草卻還是擋不住地從墳頭瘋長出來。
那天,我在元伯的墓地旁邊坐了很長時間,直到天色全黑。
除了偶爾呼嘯而過的車聲與燈光之外,一切都是那麼地安靜平和。天底下,除了漫天的繁星,就只有一人,一墳。
甚至連站在墳頭不遠處樹椏上的一隻麻雀都恍如雕像,一動不動,與我對望,目光如此熟悉,也那樣遙遠。
元伯死後,從不曾為他哭過一次的我,在那一天卻哭倒在了他的墳頭,哭得昏天黑地,死去活來,恍如夢醒……
我們從哪裡來,又將到哪裡去?人生如旅途,無數個驛站匆匆過往,千百位遊客分分合合。天空沒有翅膀的痕迹,小鳥也曾經飛過。
誰能陪伴一生,唯有記憶!
我這一生,做過很多錯事,也做過很多壞事。
但是,在我心底,讓我覺得真正有所虧欠的人並不多。
仔細想了再想,也只有寥寥幾人而已。
元伯就是其中一個。
活著的時候,他是我絕對信任的幾位小弟之一,鞍前馬後,任勞任怨,無欲無求。就連魂歸天外之後,他居然還用自己的命,為我送來了一份大禮。
讓我解開了一筆陳年血仇。
刀疤成走了,再也不會回來。
這個留著滿頭青茬兒,嗓門獨特,舉止豪放的年輕人,就像是一陣颶風,刮過九鎮的江湖,留下了滿地瘡痍,一轉頭,卻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仿若從未出現。
但是天空雖然沒有翅膀的痕迹,小鳥卻也畢竟飛過。
無論是遠走天涯的刀疤成,還是魂歸九泉的元伯,他們都在這個世間留下了太多太多的痕迹。比如,他們的家人,他們的事業,他們的小弟……以及,他們的情愛與仇恨。
在刀疤成跑路之後打給我的那個電話裡面,他曾請求我放過他的家人和小弟,我答應了。
我也並沒有想過要食言。
但人生中,卻總會有些事情無法順心如意。
元伯死後,刀疤成、拳皇、馬貨的家人居然沒有一個前來參加葬禮。
雖然兇手並不是他們,但終歸也是一方鄉親,於情於理,於公於私,他們都不該這樣,這實在是太刻薄,太殘忍。
我們感到非常憤怒。
而當中最為憤怒的一個人,就是與元伯關係最好的賈義。
元伯下葬后的當天晚上,賈義找上了拳皇的家門。
我並沒有阻止。
不僅僅只是為了泄憤,更因為,流子也是人,浪跡天涯的時候,心裡都還是會有個家,只要找到了他們家,遲早也就一定會找到他們的人。
所以,我放任了賈義的行為。
沒想到,拳皇的父親居然也和拳皇一樣,是個一點就著的火暴脾氣,在與賈義相遇之後,率先出言不善,頓時就被賈義當街按住,毫不留情地一頓痛打。
於是,這個小小的插曲,卻令事情再次起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從頭到尾,我都沒有去刻意針對過刀疤成的小弟:
一來,我答應過刀疤成;二來,元伯的死本就與他們無關;三來,我也知道,無論刀疤成跑到哪裡,都不可能會讓他的小弟們知道。
所以,找他們也是白費力氣,於事無補。
可是,我不找他們,他們卻主動找到了我。
當時九鎮,在短短時間之內,聶塵、元伯,先後就發生了兩條命案,場面上的那些當權者自然背負了相當大的壓力,對於我們這些大哥的控制也就相應更加嚴格了一些。
也許正是這樣的形勢使然,更也許是刀疤成那一槍所帶來的濃烈血腥味道的刺激,突然之間,從刀疤成的眾多小弟當中,憑空又冒起了一個人來。
這個人的外號叫做麥子。
麥子跟了刀疤成一兩年的時間,其間,拳皇、馬貨先後出頭,他卻始終只是一個籍籍無名的小流子。
但是小流子裡面,從來都不缺乏有膽量有手段的人,就像他曾經的大哥刀疤成一樣,麥子也是一個渾身上下都是膽的角色。
不僅有膽,而且聰明!
當初,刀疤成走得太匆忙,並沒有對那幫跟著他吃飯的小弟們做出任何交代。
樹倒猢猻散,這也本是江湖上常有的事情。
可是,平日里,刀疤成三兄弟對手下極為仁義,雖然如今人都不在了,那幫小弟們也都難免有了各自的心思,甚至還為了爭奪那個小小的麻將館而打過幾架。
但他們心裡卻依舊念著三位大哥曾經的情分。
賈義打了拳皇父親的事情剛一出來,就在那幫人的心裡激起了很大的義憤。
鬱郁不得志的麥子終於等到了苦候已久的良機,他挺身而出,吹響了哨子扯起了旗。
以替拳皇的父親出氣,不能丟了大哥的臉,一定要辦了我和賈義的借口和名義,居然在短短時間之內,就把原本一盤散沙的那伙人凝集了起來。
並且還主動挑釁,打傷了小黑。
於是,和元伯親如兄弟,早就恨不能手刃刀疤成,卻又一腔怒火無處發泄的賈義,也立馬展開了猛烈的反撲。
一夜之間,賈義帶人砸遍了所有原本屬於刀疤成,而今卻由麥子負責的場子之後,又用趕盡殺絕的姿態開始登門入戶地挨個辦人。
幾天之內,一系列的綁架械鬥先後發生。
雖說規模都不算大,但是砍在身上的刀,打在身上的棍,卻是一樣地疼。
根基不穩,羽翼未豐的麥子受不起這種疼。
他先是試圖講和,但殺紅了眼的賈義卻毫無收手之意。
然後,他又想求三哥出面,可三哥出於諸般考慮,也拒絕了麥子的提議。
最後,一個人卻主動找到了走投無路的麥子。
麥子答應了那個人提出的所有條件。
因為,麥子非常清楚,在小小的九鎮,除了義色之外,這是唯一一個能夠幫他渡過難關的人。
老鼠找到我的時候,是晚上10點。
就在迪廳後面的辦公室裡面,我和他進行了這麼一段談話。
「東哥,你好,呵呵,是什麼風把你吹來了,稀客啊。好久不見了,有事?」
「沒得事沒得事,就是找你講下白話。哈哈,而今還好唦。」
「托福托福,還過得去。坐坐坐。」
「哎,元伯可惜噠,這是個好伢兒啊,他屋裡你都安排好了唦,有沒得什麼幫忙的地方,你儘管開口啊。」
「呵呵,一個獨兒就這麼走噠,我們這些旁人怎麼安排都安排不好的,沒得法,盡能力咯。有事要麻煩東哥的話,我不得客氣的。」
「那是那是,小欽,我們之間這麼多年老朋友了,千萬莫客氣,千萬莫客氣。」
「東哥,你今天來到底是有什麼事,你開口。」
「嘿嘿,小欽,這麼回事,我也就不和你裝噠,你看你手底下的賈義最近和我的一個朋友有點矛盾,我想調和一下。」
「你說哪個?」
「麥子,太平鄉的那個麥子,曉得不。」
「以前跟刀疤成的那個?」
「就是他,就是他。」
「東哥,我們老朋友,我也不收著,把話說穿:第一,我從來沒有聽說他和你有什麼關係,要管那也是刀疤成來和我談;第二,這個事是為元伯報仇,血海深仇,你覺得你插手好啊?」
「呵呵,小欽,刀疤成人都不曉得走到哪個黃土崗噠,剩下這幾個小麻皮,他們曉得什麼?屁事都不懂,你和他們搞有什麼意思。」
「小麻皮?小麻皮也打了我底下的一個兄弟呢,東哥!」
「小黑唦,我聽說了,麥子這邊我讓他拿10000塊錢給小黑當營養費,算噠好不好?當給我一個面子。」
聽到這裡的時候,我已經有些煩老鼠了,所以我並沒有答話,只是淡淡地看著他。
對視了幾秒之後,老鼠不僅沒有對我不回答的態度感到不爽,反而突然笑了起來,半躬著腰,將屁股底下的板凳拿起,移了兩步,再將凳子放下,非常親熱地緊靠著我坐下,意味深長地望著我說道:
「小欽,我曉得你是個重情義的人。只是,話說回來,就算你真找到麥子了,最多也就是打個小麻皮一頓。而今這個時候,這種局勢,我不信你敢把他怎麼樣?吃力不討好,還是一樣報不了仇。不過,我老鼠是個實在人,交朋友,就是要相互尊重。今天如果你欽哥尊重我,把我老鼠一個面子的話;我老鼠也不是不曉得禮數,我保證還你一個真正冤有頭、債有主的報仇機會!」
當時,我並沒有聽懂老鼠說話的意思。
只不過他的眼神和表情讓我感到很不妥當,也很不舒服。那是得意的眼神,是不由得我不上鉤的眼神,卻也是一種帶著巨大誘惑的眼神。
「什麼意思?」迅速思考了一下之後,我淡淡問道。
老鼠眼中隱隱有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寒芒一閃而過,臉上卻還是那副喜怒不形於色的微笑模樣,張開嘴緩緩吐出了兩個字:
「羅佬!」
我再也掩藏不住內心的震驚,霍然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