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明月夜 短松岡 一塋孤墳 無處話凄涼(3)
因為,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何向陽是一個極度貪婪,為了錢可以不擇手段,同時卻也有些愚昧,有些狂妄的人。對於他而言,元伯的恩義再重,也比不過錢。
如果他不貪婪,有良心,他就不可能騙了那麼多的親朋好友,甚至做到了傳銷中層的位置;如果他不愚昧、不狂妄就更不可能去做傳銷,每天對著鏡子說自己是天才。
可馬貨父親卻是另外一種人,如同元伯的家人一樣,也是苦了大半輩子,老實巴交的普通百姓。
何向陽多年前就害過自己的女兒,前一天又還帶著一伙人拿著刀跑到家裡去找兒子,這樣的狠角色,馬貨父親惹不起,也不敢惹。
所以,在與何向陽的談話中,這個老實的中年人完全把性格裡面膽怯、懦弱、怕事的一面表現了出來。
這也讓何向陽原本單純想要追問出馬貨下落的意圖,在與馬貨父親的談話過程中發生了巨大變化。
凝視深淵者,必將被深淵所吞噬。
幾年傳銷生涯,在無數騙人與被騙的經驗中,在卑劣和謊言的洗禮下,何向陽早就墮入了黑暗的深淵,也摸透了人性。
他完全懂得面對馬貨父親這樣的人,自己可以得到的是什麼。
而且,他也不必害怕。
這幾天發生的一切,已經令他明白了自己的靠山到底有多強大,甚至有可能他都把刀疤成兄弟的忍讓看作了一種失敗,一種低頭,一種被征服。
他甚至還可能想,昨天被他們砸掉的麻將館也遠遠不止幾千元。馬貨一樣屁都沒放,那他何向陽再多拿個幾千元又有什麼關係呢?
所以,他坐著馬貨父親的慢慢游去了馬貨家裡,並且找馬貨的家人要了5000元。
但是,馬貨的妹妹卻不再是當年那個被騙到廣西來賓,膽小怕事的小女孩了,心中的仇恨已經讓她變成了一隻母老虎。
當何向陽剛一出現在自己家裡,這隻兇悍的母老虎就與他發生了劇烈的衝突。
這次,何向陽毫不留情地痛打了馬貨妹妹一頓,驚嚇萬分的馬貨父母過來拉勸,也多多少少挨了幾下。
何向陽貪婪到借著給兄弟報仇的名義去詐錢;不擇手段到痛打了別人的全家;狂妄到光明正大地在人家家裡行事;愚昧到完全忘掉了前幾天的那頓痛打,甚至還認為對方不敢把他怎麼樣。
一個原本無足輕重的卑鄙小人身上那些齷齪缺點,造就了一個出人意料的突發事件。
就是這個事件,讓死神的目光超越了之後的5個日夜,忽略了萬家團圓的新春佳節,而直接跳到了二〇〇二年農曆正月初二。
那黑暗和血色交織的一天。
公元二〇〇二年二月十三,壬午年壬寅月壬子日,正月初二,蒼龍尾宿。黃道曆法書:沖猴,煞北,時沖丙申;忌:白虎為金,主刑傷,易用銅製麒麟降之,是為白虎鬚用,麒麟制符,日時相衝,諸事不宜,大凶之兆。
多年以後,翻開皇曆,我才發現這早已是註定不祥的一天,是我們兄弟所有人窮盡畢生時光都難以忘懷的一天,也是受盡了命運嘲弄的一天。
不過縱然是這樣,我卻深刻記得那一天天氣並不壞,相反還非常不錯,飄飄忽忽一整夜的大雪趕在人們起床之前就已經悄悄停了下來。
南方潮濕陰冷的寒冬裡面終日難得一見的太陽,在這一天高高掛在了天空,和煦陽光慵懶而又舒服地灑在了每個九鎮人的肩上。
雖然正值苦寒,春風未至;然而節慶正濃,離人相聚,瑞雪艷陽,也是一番大好時光。
過大年的喜慶味道還遠遠沒有散去,正月初三,卻又正是西方流傳過來的情人佳節。
在這樣的氣氛下,整個九鎮到處都是一片溫馨祥和,大街小巷隨地可聞鄰里之間親熱和氣真誠恭喜的拜年聲。
大人們基本上都足不出戶,妯娌連襟、兒媳翁婆、兄弟姐妹們紛紛圍坐於火爐兩邊,膝上搭著蓬鬆溫暖的烤火被,架上一方牌桌,把凜冽寒氣關在門外。於是,嗑瓜子的聲音,電視節目的聲音,以及清脆的麻將聲音都隨著歡言笑語一起飄溢起來。
小伢兒們則個個都穿著嶄新的衣服打開家門,叫上左鄰右舍幾個年齡相仿的小夥伴,一起來到外面空地上,全然不顧已被寒冷天氣懂得冰涼通紅的小臉和耳朵,興緻盎然拉開架勢玩耍起來。或是跳橡皮筋,或是堆雪人,或是打雪仗,或者拿著各自過年的煙花炮仗放個不亦樂乎。偶爾還能聽見幾個年紀稍大調皮男生們的得意大笑和小姑娘們有些羞澀、有些惱火也有些歡喜的嬌嗔。
年輕人大多數走出了家門:
一是要為馬上到來的情人節做準備,二是過年的這幾天,都在家裡陪著各自父母,沒空與自己的那個他或是她見面,如隔三秋的感覺越來越濃,早就覺得有那麼多新鮮事要給他講,有那麼多甜蜜話想和她說,而這個艷陽天更是撩動了情人們心底的一抹相思。
於是,一份份年輕美好且甜蜜的愛情也就在這個艷陽天里出現在了九鎮的每一個地方。在姑娘羞澀的臉上,在後生討好的笑中,在離父母稍遠的地方捂著嘴打手機的幸福里,也在那種種精心準備的禮物背後。
雖然當流子已經這麼多年了,我卻沒有學到流子們普遍黑夜白天顛倒的壞毛病。
無論多晚睡覺,都還一直保持著多年前在父母身邊讀書時候的早起習慣。那天也不例外,我起得很早,這兩天什麼事都沒做,終日就是看看電視,讀讀書,打打牌,難得這麼好的太陽,就連沒有情人的我,心裡也難免漾起了幾許莫名的情懷。
我想那天,元伯應該也非常高興,因為那一年是他頭一次過年封給父母大紅包。
成長的自豪與父母的驕傲,一定讓他擁有了一個相當不錯的春節。
這樣的佳慶,如此美好,也掩蓋住了人們的眼睛,誰都不曾看見那掩藏在一片祥和背後的重重殺機。
那一年,刀疤成、拳皇和馬貨不知道是顧及我說的話,還是早就想好了要辦事的原因,他們確實都沒有回家過年。
一整個春節,三個人都窩在九鎮旁邊一個小鎮的朋友那裡,我不知道在這樣萬家團圓的時刻,他們的春節是如何度過,是否快樂抑或悲傷,我也不想知道,因為這並不是重點。
重點是,在這個春節,他們做好了一切的準備,而且就在春節過後的第二天,他們回來了。
正月初二是三哥與廖光惠啤酒機場新年第一天開張的日子,於是一向好賭的何向陽也立馬趕去捧場,想討個彩頭。
在去的路上,他給元伯打了電話,元伯一口應允,隨後就來。
元伯出門的時間是上午10點左右,當他出門大概半個小時之後,刀疤成三人就從鄰鎮動身,趕向了九鎮。
在去商貿城的路上,元伯碰巧還遇見了年前剛從石碣回家過節的常鷹。
兩人交談了半天,談到了正在廣東衛立康那裡躲災的險兒近況,也談到了等過兩天清閑之後,叫上我和小二爺、地兒等人一起聚聚。
隨後,元伯在十字路口買了一包檳榔和一瓶鮮橙多,然後邊走邊喝直接去了商貿城裡面。
十來分鐘之後,刀疤成三人的車經由神人山腳下的公路開進了九鎮。
聽啤酒機場的婁姐說,那天元伯顯得很高興,一進門,見到人就高聲拜年,滿場子轉興高采烈地給人發煙,而且手氣還相當不錯,第一把買青島,第二把買嘉士伯,把把買中。
冥冥之中,閻王的買命錢就在這個時刻不落痕迹且又無比喜慶地送到了元伯手裡。
第二把賭盤剛剛完結,第三把又還沒有正式開盤的那一兩分鐘內,元伯正在與何向陽聊天,神態悠閑,不時大笑。
啤酒機場的門突然被人打開,撲面而來的凜冽寒風中,一個男子手中拿著個用報紙包裹嚴實的長條物體,頂著滿頭在艷陽光下閃閃發亮的銀髮走了進來。
拳皇!
事後,據站在啤酒機場外面目睹了這一切的人說,刀疤成三個人其實一兩分鐘之前就到了。先是刀疤成獨自去啤酒機室門外晃了一圈,應該是確定了人就在裡頭之後,三人又在商貿城中間的水泥坪子上商量了一番,然後,刀疤成和馬貨一人一邊分別堵住了啤酒機室兩旁的通道,這才讓拳皇一個人單獨進了門。
拳皇進門的時侯,由於元伯兩人剛好是背對大門而坐,並沒有發現。是拳皇直接走到了兩人面前,而且他也沒有主動找元伯,只是對著何向陽說了這麼一句:
「何向陽,出來下,我有事和你講。」
據說,當時拳皇的表情並不兇狠,相反語氣還比較平和客氣,就像是再也尋常不過的閑談。
可何向陽卻表現得異常緊張,頓時就臉色煞白,雙眼只是望著元伯,不但沒有搭話,甚至連看都不敢看拳皇一眼。
據說,元伯當時的臉色也很不好看,先是低頭盯著拳皇手上的那個長包裹看了很久都沒說話。
出來混了這麼多年,他應該已經猜到拳皇是有備而來了,他肯定也有些怕。但是為了那份所謂的義氣,他終歸還是戰勝了自己心底的恐懼,愚蠢而又勇敢地伸出了援手,他對著拳皇說:
「有什麼話就在這裡講,拳皇,今天才初二,有賬過兩天再算也不遲,莫搞得大家都過年不好。」
拳皇臉色還是照樣平和安寧,看不出絲毫的怒氣,他只是把視線由何向陽身上轉向了元伯,嘴角邊上甚至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淡淡說:
「元伯,這不關你的事。我只是想找他講兩句話,出來講方便些。」
婁姐告訴我,那一刻,看著正在說話的拳皇,她心中無緣無故就突然感到了一種要出大事的恐慌。
而整個場子裡面,除了電腦中飄出的賭機音樂之外,居然再也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大家都異常安靜的盯著或坐或站的這三個人。
何向陽還是動也不動,死死看著身邊的元伯。
元伯一會兒看看拳皇,一會兒看看何向陽,一會兒又看看身邊圍觀的人群。他的臉色越來越紅,中間有好幾次,他的嘴巴都張了開來,似乎想要說話,卻都還是咽了回去。
最後,當他再次瞟了拳皇手上的長包裹一眼之後,終於身形一動,幾乎是臉貼著臉地站到了拳皇跟前,近乎失控般地大聲說道:
「拳皇,你想玩是吧?不關我的事?你打我屋裡的娘怎麼搞?我告訴你,你有話就在這裡講,要搞就把你大哥喊過來。你要什麼意思,我就給你什麼意思,今天老子陪你們玩好。」
對著拳皇說完之後,元伯還馬上轉頭看向了依然坐在原地的何向陽,說了一句:
「陽伢兒,坐著,莫怕。哪個敢搞你?除非我死噠!」
5分鐘之後,元伯實現了自己的諾言。
據說,當元伯還在對何向陽說話的時候,門就再一次被人打開,刀疤成走了進來。
婁姐事後是這麼給我說的:
「我一看到成毛,就曉得不對,這個伢兒,我天天看到的,那天偏偏就硬是覺得味道不對頭,不是平時的他。他進來的時候和拳皇不同,拳皇手上拿個包,臉上還有點笑意。成毛不同,他進來的時候,除噠夾著根煙,手上什麼都沒有,不過臉上的樣子嚇死人,要哭不哭,要笑不笑,講不出來是什麼味道。」
刀疤成一隻腳才剛踏進門口,就用他獨特之極的沙啞嗓音高聲說道:
「元伯,你要找我啊?我來噠。」
不知道元伯是被刀疤成的氣勢壓住了,還是沒有反應過來,一時之間,他居然都沒有搭話,只是靜靜瞪著迎面走來的刀疤成。
走到三人跟前之後,刀疤成也對何向陽說了同樣的話:
「何向陽,你出來,我有話和你講。」
何向陽依舊是副裝聾作啞的樣子,彷彿沒有聽到刀疤成說話,坐在椅子上毫無反應。
「你是不是不敢出來,我只是找你講兩句話,你怕什麼?你也是兩個人,我也是兩個人,我又不是鬼!膽子這麼小啊?」刀疤成再次開口了。
也許是為自己片刻前的反應感到羞愧,也許是被刀疤成盛氣凌人的態度完全激怒,沉默的元伯突然爆發了,他一邊伸手扯著何向陽,一邊開口說:
「陽伢兒,起來,出去!我陪你一路。不礙事!怕什麼?」
於是,四個人一起走出了啤酒機場。
接下來發生在當事人之間的對話,也就再沒有人能夠聽見。
圍觀的人們只看到四個人先是在離啤酒機室大門外兩三米的地方說了幾句什麼,然後刀疤成就一隻手摟著何向陽的肩膀,朝商貿城的後門方向走去,馬貨和拳皇則緊緊尾隨在後,只有元伯獨自一人,形單影隻的留在了原地。
很多人都看見,當時被三人緊緊夾在中心的何向陽,始終都在邊走邊頻頻回頭看元伯。
而元伯一隻手拿著自己的手機,按了幾下又停了下來,望著前面四人若有所思。
正當人們以為事情就將到此結束的時候,原本還算是平靜的事態,卻在接下來的一瞬間,產生了巨大的轉變。
很多人都看見了走在人群最後面的馬貨所做出的一個動作。
馬貨的手上和拳皇一樣,都拿著一個用報紙包好的長條形包裹,而當時馬貨正在邊走邊拆這個包裹。
旁觀的人們能看到的只有這樣了,他們離得實在是太遠,根本就無法看清馬貨拆開的是一樣什麼東西,很多人當時都以為是刀。
所以,人們始終都無法明白,為什麼當時,元伯的身體在明顯僵硬了一下之後,就飛快對著四人沖了過去。
在勢力對比如此懸殊的情況下,元伯實在是沒有必要做出這樣不知輕重的愚蠢選擇。
我明白元伯!
雖然我不在現場,但是我明白。
因為,元伯是我知根知底的好兄弟。
一開始,元伯應該也和那些旁觀者一樣,以為馬貨與拳皇手上用報紙包裹的是刀。
他知道何向陽今天要吃虧,但是他打不過,對方有三個人,他卻只有自己。而且他當時也一定認為短時間之內出不了什麼大事,他完全可以先打電話叫人。
元伯向來都不是個膽大包天的人,他沒有險兒亡命,不如胡瑋的兇狠,比不上武昇的霸氣,跟不到賈義的勇猛。
換了後面四位中的隨便哪一位,他們可能都不會等到那一刻才動手,而是見面就直接幹上了,不論輸贏。
可元伯不敢,他原本只敢用更加保險的方法來救人。
不過,元伯雖然沒有那四個人的特質,卻並不比他們差,因為他有著比其他所有人都要更加熾熱的真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