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浮雲散 落日故人情(3)
所以,我嫉妒,我嫉妒他活得比我洒脫,比我自在,我給予了自己太多的束縛,卻又一直無法解開。也許,當時的我就已經意識到,窮盡自己這一輩子,可能都活不到險兒那樣隨性不羈,不為外界萬物所動的境界中來。
於是,這樣的感覺和想法讓我在後來的一些天裡面對險兒總是不冷不熱,愛理不理。
他沒有和我計較這麼多,還是一如既往地尊重我,或者說是包容我。
這也使得我在日後的後悔與愧疚感,越發加深了百倍。
就在那次談話之後不久,我們終於再次得到了家裡傳過來的消息,電話是地兒打過來的。
我可以回家了!
一兩個月的時間,讓我們歸家情結越來越濃的同時,也慢慢撫平了那瘋狂一晚所遺留下的許多痕迹。
人們開始慢慢忘卻那晚的血腥,坊間的各種談論也不再像剛開始一樣鋪天蓋地,喧囂塵上。
在廖老大、樊主任等朋友的活動下,除了胡瑋之外,小二爺和地兒幾個都出來了;三哥那邊的人除了團寶與阿標之外,也基本上出來了。
人們雖然還沒有遺忘到了無痕迹的地步,但是在相關人士的大力斡旋之下,大事已經化小。
而我,這個窩在武漢萬松園華都賓館某個小小房間的流子,也終於得到消息,可以回家了。
兄弟、江湖、金錢、大哥,那個無比熟悉的世界在一瞬間又回到了我的身邊,但是我卻沒有感到一絲絲的快活與開心。
因為,在知道我可以回去的同時,地兒也告訴了我們另一個相比之下,要壞上百倍的消息。
險兒回不去了!
也許不是永遠,但是短時間之內,他是絕對回不去了。
那兩聲槍響,就像是送行的鐘聲一樣,揭開了送他遠行的序幕,為了給大眾一個交代,也為了保住自己的飯碗和形象。
在顧及權衡了各種關係與人情之後,場面上的朋友們把險兒和胡瑋、團寶一起定為了此次事件的典型。
而且他還是情節最為嚴重,應該嚴懲的那一個。
聽到噩耗之後,我整個人呆在了那裡,片刻前剛因為得知自己可以回家而湧起的那些快樂,頃刻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原本,我的想法是幾個人出來,就應該幾個人回去,老天卻又一次給我們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
兩個人有伴作陪,一起躲災都是這樣地煎熬與難挨,何況是一個人,更何況是險兒那樣的一個人。
這些年的江湖生涯已經徹底地改變了我們,從頭到尾,我們每個人都早已經成為了一個不折不扣的流子。
以至於,不管在哪裡,什麼時候,但凡想要找碗飯吃,除了打流,我們已經做不出其他的選擇了。
一個像險兒這樣性格的流子,孤身漂泊在外,接觸無數大小不一、各不相同,卻都是兇狠奸詐的流子們,他會受到什麼樣的苦,會經歷如何可怕的事情。
這是我們都無法想象,也不敢想象的。
聽到這個消息之後,險兒沒有說什麼,但是多年兄弟,生死相依,我怎麼會不理解他,我當然可以感覺到這個堅硬倔強的年輕人隱藏在心底的失望與失落。
可險兒畢竟是險兒。
當我還依舊沉浸於悔恨、愧疚的糾結情緒中無法自拔時,他卻已經淡定了下來,變得像往日一樣瀟洒剛硬,毫不在乎。
對於自己的前途,他稍加考慮之後,做出了一個決定,既然回不去了,他想要先去東莞石碣,去衛立康那裡看看有沒有什麼活路,實在不行,今後再說。
我說我陪他一起走,他少有地對我發了怒,嚴詞厲色地說我應該早點回去,家裡的事早一天處理好,他就能少受一天罪。
我痛徹心扉地答應了他,衛立康一直以來都是一個不錯的朋友,廣州、東莞那邊也有著我們很多其他的朋友,相比之下,這是最好的選擇。
3天之後,就在武漢第26中學對面一家叫做「集美湯包」的小館子里,我和險兒一起吃了七籠湯包,喝了最後一頓酒。
然後在武昌火車站,我送險兒登上了南下的列車。
不知道為什麼,那一次,我們居然都沒有哭。唯一留在記憶里的,只是兩個人相靠坐在長長的凳子上,都是一言不發、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一直抽到了嘴裡又苦又澀。
最後,險兒緊緊擁抱了我一下,就頭也不回地上車而去。
那一天,直到火車早已消失在天際,我卻依舊如同孤魂野鬼般,獨自站在空曠的月台上。
今生今世,我都不會忘記,車輪滑動、汽笛鳴響的那刻,正是黃昏,湛藍的天空上,一朵浮雲緩緩飄過,落日的餘暉斜照在車身綠色油漆上。當綠色從我的眼眶中漸漸遠去,就像是這座灰濛濛的陌生城市裡,凋謝了一整個春天。
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
兄弟,一路走好!
那一天,我和險兒都以為這次分別的時間不會太久,縱然很苦,苦過之後也會是甜。
可惜,世事總是出人意料。
幾個月之後,因為要清算一筆老賬,我們有過了一次短暫的相聚,可險兒的真正回歸,卻是在漫漫的400多天之後了。
這400多天裡面,他吃盡了無數苦頭,受過了天大的委屈,在東莞為衛立康辦事,迫不得已又跑到了內蒙古呼和浩特,先在呼和浩特賽馬場的軍區老乾所躲了一段時間,後來又隱居在了魚龍混雜的呼市火車站旁一個叫做紅旗街的地方。
人世冷暖,我心自知。
這,就是打流。
我終於回到了九鎮,不曾久別,卻也恍若三秋的九鎮。
與小二爺他們相見的時候,我發現,這段日子裡,不好過的人並不只是我和險兒,每個人明顯都瘦了。尤其是留在家裡處理一切後事,間中還被抓走關了幾天苦窯的小二爺,更是形容枯槁,看上去老了好幾歲。
跑路就已經讓我感覺如此難受,何況是經歷了真正樊籠的他們,更何況依舊被分別關在兩個樊籠里的險兒和胡瑋。
和三哥決裂,給我們所有人都帶來了巨大的衝擊,而這種衝擊勢必還會在我們彼此的生活中繼續延續下去,直到下一件擾亂一切的風波出來。
回家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聯絡各種關係,為胡瑋和險兒的事情斡旋奔波,但卻無一不是碰壁而回。
就連廖光惠都給我說:
「小欽,這個事,現在你急不得,它是肯定不可能一下就消除影響的,畢竟是百來人的大規模鬥毆,險兒又還當街開了槍,方方面面,明裡暗裡,不曉得有多少雙眼睛盯著這件事的。風口浪尖上,誰敢插手?你莫急,越急越出鬼。你自己能回來,都要搭幫(感謝)菩薩了。沒關係的,只要你回來了,這些人都還定在這裡,心還沒有散,就沒得擺不平的大事,懂吧?我告訴你,胡瑋哪怕是真的判了,也沒有關係,判了之後才好找人,曉得不?你放心,場面上的事,就是這麼回事,它認真的時候你莫要和他強,等它認真勁一過,沒得什麼搞不好。中國嘛,只要有人有錢有關係,就沒得過不了的坎。時間問題,時間問題。啊?!」
經過廖光惠苦口婆心的一番勸慰之後,我心裡好歹平穩了一些,不再像是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求人,亂花冤枉錢。
再後來,有好幾次,我想去號子裡面看看胡瑋,卻無一例外都被拒絕了,理由是:刑事案件,不到判定,不許探望。
最終,我們雖然還是沒有看到胡瑋,但是卻也通過一個叔父輩的關係聯繫上了主管這個案件的縣局幾位警官,並且一起吃了一頓飯。
在與他們的接觸之中,我得知了胡瑋被捕的具體經過,以及這段日子以來,他在獄中的所作所為。
胡瑋是在我和險兒跑路之後的第四天被抓的。
有些時候,場面上的朋友做事確實是天威難測,讓人完全摸不清頭腦。普遍來說,抓人都會在第一時間就上門抓捕,免得犯人出逃。
但我們這次卻偏偏不是。
在我和險兒剛跑掉之後的幾天時間裡,九鎮地界上面沒有任何的動靜,小二爺和三哥那邊的人都在竭盡全力地打探著各種消息,得來的卻永遠都是模稜兩可、諱莫如深的回答。
不得要領之下,大家先是夾著尾巴度日如年地過了幾天,慢慢都覺得場面上也許真的不會有什麼大動靜了,這才開始稍微有些放鬆了下來。
誰知道,才剛放鬆,就出事了。
抓捕是在晚上進行的。
最先被抓的人是胡瑋,當時,他正在家裡上網,聽見樓下有人叫他,他下意識的回答了一聲之後,轉身下樓準備見客。結果剛出門,就被躲在門口兩邊的警察死死按在地上,槍頂住頭,在他奶奶的哭聲中,五花大綁送上囚車,揚長而去。
之後,小二爺和地兒、元伯、周波幾人則是在我們迪廳裡面被捕的,當時他們正在一起商量如何重新裝修被三哥砸壞的迪廳的事情。
羈押了幾天之後,在朋友的幫助下,小二爺他們交了一大筆押金,都先後被放了出來。只有胡瑋,卻無論如何都找不到門路,只得孤身一人被押送到了忘山看守所。
主管這個案子的警察說,在審問胡瑋的時候,他們之間曾經有過這樣一段對話。
「胡瑋,我問你,九鎮六帥分別是哪幾個啊?哪個是你們的老大啊?」
「老大就是我哦。」
「你是老大啊?你是不是把我當豬搞?未必你是九鎮六帥啊?」
「是的。」
「明明是六帥,六個人。你最好給老子老實交代!」
「不是六個人,張警官,你搞錯了,這都是江湖傳聞,小流子不懂個屁,亂講的。是我的外號叫胡六,長得也還帥,別個就喊我是九鎮六帥!」
「好,老子問你,那天砍人的除了你之外,還有哪些人?」
「只有我啊!哪個講的還有人啊?」
「胡瑋,你是不是想死?你最好莫要老子發火啊,老子是看見你年紀小,還不懂事走錯路噠,想要挽救你,不和你計較,你莫不曉得輕重,給老子老實交代!」
「哈哈哈,張警官,你又嚇我。哈哈,我又沒有殺人,打一架未必還槍斃我啊!」
「你媽的逼,你到底說不說?」
「老張,你莫發火,胡瑋,這個事,那麼多人看見,你就算是想一個人擔也肯定擔不住的,曉得吧。這麼多人看見你們打架了。」
「哦,你是說那些幫我打架的人啊。我曉得噠,曉得噠,李警官你要早講是這個問題,我不早就回答你了。是這樣的,那些幫我打架的人呢,其實都是平時街上的老街坊,你也曉得九鎮只有這麼點大,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都是些熟人。有些擺攤子的,有些賣水果的,還有些是喜歡在網吧上網的學生。那真的不怪他們,是義色這個黑社會太招凶了,你們真的要調查下,他們那幫人收保護費啊,殺人啊,什麼都搞,無法無天!你們要是看得起我胡尾巴,我隨時可以做證的,我可以戴罪立功,給你們當電視里經常說的那個什麼,什麼烏黑證人,是這麼說吧?李警官,那天千真萬確,就是我們老百姓看不過眼,引起公憤了才打起來的,也算是見義勇為啊。」
「……!!!!!!」
做冷場王,可以做到讓警察審訊時冷場得無言以對,不是驚天地,也算泣鬼神了。
不久,胡瑋就判了下來,三年零七個月。
在他判下來之後的第一時間,我就帶著他奶奶一起,來到了關押他的市第二看守所,見面的時候,胡瑋面帶著得意的微笑,給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
「欽哥,我就曉得你是第一個來看我的。哈哈哈!」
強顏歡笑之下,我悲從心起。
一個人還年輕到未曾真正明了事理,懵懂中,他的未來卻已註定就此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