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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曉月殘 此後零落半生緣(1)

  這是一場比賽,賭的是江山,比的是誰快,而我和三哥,則是僅有的兩名拼盡全力的運動員。


  事態發展到現在這一步,我們兩人都在搶時間。


  如果能趕在三哥準備好之前砸掉水泥廠,徹底動搖了三哥的根本,那就我贏;如果三哥能在我們趕到之前聚集起手上力量,那就三哥嬴。


  車子從九鎮駛出,開往虹橋水泥廠的路上,我心急如焚,短短的二三十公里路,平日里轉眼即到,此時此刻卻讓人感到那樣漫長,我恨不得插上翅膀飛過去才好。


  可是,就算是在這般火燒眉毛的情況之下,我卻還是不得不讓所有的車子都在半路上一個岔道口停了下來。


  在九鎮的時候,由於當時場面太過激烈喧鬧,我並沒有聽見手機的響聲。


  直到片刻之前,我坐在車上,無意間拿起手機一看,發現屏幕上居然顯示著兩條簡訊和十七個未接來電。


  這些未接來電都是由三個不同的號碼撥出:兩個手機,一個座機。


  兩個手機號碼我都非常熟悉,第一個是明哥;另一個則是我在省城讀大學的弟弟。


  那個座機號碼也依稀好像見過,仔細想了一番之後,我突然記起,這是三哥水泥廠門外一個買煙酒檳榔、日用品的雜貨店的號碼,很久以前,當我們都還沒有手機的時候,三哥經常用這個電話打我擴機。


  明哥一共給我打了六次,座機打了八次,我弟弟打了三次。


  第一眼看見這些未接來電的時候,我感到很奇怪,為什麼弟弟和明哥會打這麼多電話來?而那個更不符合邏輯的座機號又是誰?


  當我翻開兩條簡訊之後,這些問題立刻得到了解答。


  第一條簡訊是三哥發過來的,很簡短,一共只有19個字:


  「胡欽,你來!老子等著你!你不來,最好莫讓我找到!」


  第二條是我弟弟發過來的,長一些:

  「哥,你在幹嗎?昇哥給我打電話了,說聯繫不上你。我剛打了幾個,你也不接?沒什麼事吧?他要我告訴你,別去水泥廠!我也不曉得什麼意思,你見到就回電。我等你!」


  兩個發出簡訊的人都在等我,只不過一個是仇恨,另一個卻是愛!


  極端相反的兩條信息告訴了我一個同樣的情況:三哥知道了我們今晚的事,而且已經在水泥廠做好了準備,正在等我送上門去。


  但是為什麼三哥就這麼肯定我要去水泥廠,而且連武昇也知道了此事,甚至還試圖打電話通知我呢?更奇怪的事,就算要打的話,為什麼他不用自己手機打,卻偏偏要用水泥廠前面的雜貨鋪電話呢?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我把自己的疑惑對其他兄弟說了出來,一旁的地兒猶豫再三,講出了事情的真相。


  地兒是一個好人。


  就算他已經踏上了被世人唾棄的這條路,已經染上了鮮血,欠下了孽債。


  但骨子裡面,他還是一個好人。


  他從來都不願意為自己的利益而去傷害任何一個人,他太敏感,太柔軟,也太認真。


  所以,這些年來,每時每刻,他的心裡都充滿了愧疚和後悔。


  他活得並不容易。


  在三四個小時前,我們砸完三哥開在市裡的洗腳城之後,開車趕向岩場的路上,地兒的心裡就非常痛苦而糾結。


  在洗腳城裡,他親眼目睹了癲子被砍翻在地的那一幕,那殘忍而無情的場面讓他寒心,也讓他膽怯。


  雖然他明白這是沒有辦法的事,衝突一旦爆發,那麼多人互毆的情況下,局勢就像是破堤之水,誰也控制不了。


  但是無論如何,多年的好朋友癲子,畢竟已經真真切切地倒在了我們的刀下。


  敏感而柔軟的地兒,再接受不了從小到大的結拜兄弟,也同樣會倒在自己刀下的情況出現了。


  於是,他拿出手機偷偷給武昇發出了一條簡訊,簡訊內容如下:


  「兄弟,你和袁偉在哪裡?千萬不要待在水泥廠啊,莫和義色搞在一起!」


  地兒等了很久,武晟一直都沒有回信息。


  備受煎熬的他,只能在心中默默祈求著,希望菩薩保佑我們所有人都能夠平安度過今晚。


  地兒以為武晟已經徹底站到了三哥那一邊,他卻不知道,這個時候的武昇,卻也在不同的地方經受著同樣的一種煎熬!

  直到多年後的一次酒席上,武晟才把那一夜,他所經歷的一切說了出來。


  當武昇剛收到地兒那條簡訊的時候,並沒有放在心上,他認為只不過是地兒不想讓他和三哥扯在一起的意思。


  幾分鐘之後,他才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之所在。


  當時,正在辦公室裡面和幺雞一起喝酒吃宵夜的三哥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是從市區洗腳城打過來的。


  接完電話之後,三哥表現出了極為少有的失態,暴跳如雷地狂吼大罵,甚至當場就把自己面前的一桌酒菜踢了個底朝天。


  發泄一通之後,漸漸冷靜下來的三哥立馬就打了幾個電話,讓幺雞團寶阿標他們儘快聚集起最多的人手,並且還把待在岩場的牯牛和公路標段上的明哥全部都叫了回來。


  那個時候,三哥應該已經預料到我很可能還會有下一步的動作。但是他應該並沒有想到,我居然會膽大包天到真敢一晚連掃他所有的場子;更不會想到,我會直接朝他的大本營而來。


  所以,據武晟事後說,當時三哥除了集合手下之外,並沒有做其他的準備。


  而一旁的武昇根據三哥接到的那個電話,知道了我們砸場子的事,也知道我們居然連癲子都一起砍了。依照他對我們的了解,再一結合地兒發過來的簡訊,越想越不對勁。


  最後終於明白過來地兒發給他那條簡訊的意思,是念及兄弟之情,要他和袁偉避禍。


  頓時之間,武昇渾身上下毛孔直立,驚出了一層冷汗。


  一方是結拜兄弟,武昇絕對不能把這個消息告訴三哥,萬一三哥下定決心要辦我們,真出了個三長兩短的,武昇一輩子都不會安心;但是另一方,又是有過救命之恩的大哥,武昇也絕對不能讓大哥在毫無準備的情況,陷入如此險境。


  依照當時的情況看來,只要兩方人馬一碰頭,就是天雷勾動地火,結局之兇險,完全能夠預料得到。


  萬般無奈之下,武昇找到袁偉,兩個人再三權衡之後,一起做下了一個無法分辨究竟是好是壞,但是卻對於今晚所有一切的最終走向,起了根本性作用的決定。


  他們決定找一個人,一個他們當時一致認為也許是唯一可以消解這場大禍事的人。


  這個人就是剛從岩場趕到不久的明哥。


  在深夜的水泥廠外面,黢黑幽暗的大坪子里,隨著三個煙頭的暗滅,武昇將地兒的簡訊和他個人的分析都說給了明哥。


  明哥聽后,同樣大驚失色,扔掉手上煙頭,立馬掏出手機給我打起了電話。前前後後,一共打了六次,我卻都沒有接。


  明哥終於死心,他認為憑自己的幾句話,也一樣消弭不了這場前所未有的大火拚了。


  因為我不接電話的態度,已經表明,我不願聽也再聽不進任何人的勸,我們兄弟是鐵了心要和三哥大幹一場。


  憑良心說,如果當時我真聽到了電話的話,也的確很有可能同樣不會接。


  但是事實的真相是我確實沒有聽到,電話響起的時候,應該恰好就是我們剛趕到胡瑋和團寶他們打架現場的時候。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


  事到如今,就算我還願意解釋,也是多此一舉,沒有人會信。


  當時的事實就是,我沒有接聽電話。


  所以,在規勸我這一方的希望破滅之後,明哥當機立斷,馬上做出了另外一個完全出乎了武昇和袁偉意料之外的決定。


  掛上電話之後,明哥依舊默默地蹲在地上,很長時間,臉上都沒有一絲情緒的波動,雙眼只是茫然而獃滯地望著前方地面上的某一點。


  武昇和袁偉被明哥的這個舉動搞得有點莫名其妙,等了半天,明哥還是那副表情,袁偉忍耐不住,終於開口問道:


  「明哥,怎麼搞啊?你要想個辦法啊,這個事真的搞起來了,就不得了了。怎麼辦啊?」


  話出口之後,明哥卻還是恍如未聞一樣,一動不動,就在袁偉和武昇兩個人心急如焚,準備再次開口的時候,明哥抬起頭,說出了幾句讓另外兩人如遭雷擊,卻又啞口無言的話。


  當事後多年,從武昇口中轉述出明哥當時所說的那幾句話的時候,一旁的我只感到百味雜陳,心情之糾結複雜,言辭難以表達萬一。


  我身為聽者尚且如此,可想而知,當時明哥親口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又是何等複雜難明的感受。


  明哥的話是這樣說的:


  「沒得法噠!尾巴、武昇,我只怕要告訴義色這個事,多少做個準備,不然真的就要出大事。」


  「你們兩個莫怪我,不是我鐵明不義道,也不是我鐵明不喜歡小欽,要辦他。你們和小欽是兄弟,我也一直當小欽是老弟,他和義色搞僵噠,那是他們兩個之間的事,我都還是一樣的。只是今天,這個事真的有些過了,不是我能收得了場的。」


  「我曉得你們為難,我皮鐵明一樣也為難。只是,你們莫忘記噠,我皮鐵明再怎麼搞,也是和義色結拜這麼些年的兄弟啊!」


  我不怪明哥。


  兄弟自當要鐵兄弟,天經地義,換作是我,我也會這麼做。


  只不過,道理說來雖然簡單,若非身陷局內,箇中滋味,當下取捨,又何堪與外人道哉?


  明哥將三哥從房間裡面叫了出來,在屋前的走廊上,就當著武昇和袁偉的面,把一切都告訴了他。


  武晟說,當三哥剛從房間裡面出來的時候,臉上依然是憤恨不已、惱怒萬分的表情。


  可是,當明哥說完了那一切之後,三哥整個人卻都變了。


  他突然變得沉穩了下來,不再失態,也不再亢奮。原本怒氣滿面的臉色化成了異常的平靜,一雙被酒精和暴怒灸紅的眸子里也不再射出兇殘的光芒,取而代之的卻是另一種讓人感到更加膽寒的冷漠。


  那一刻,武晟就知道,今晚之事,再也難逃一個血流成河。


  三哥聽完之後,足足有十來分鐘的時間沒有說話,唯有兩隻眼睛中光芒閃爍不休,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麼。


  良久過後,惶恐之極的武晟袁偉兩人,才看見三哥嘴巴一動,冒出了一句輕微到幾乎聽不到的話來:


  「蓄山養虎,虎大傷人!」


  眾人都以為三哥會接著再說些什麼。


  誰知道,三哥卻又一次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好半晌,才猛一下轉過頭對著武昇和袁偉兩個人說道:


  「你們兩個人先把手機給我一下。」


  武昇和袁偉面面相覷,一時還沒有領會三哥的意思,但是看著三哥雖然平淡卻也堅定的表情,只得都把手機拿了出來。


  在把手機遞到三哥手上之前,武昇還是忍不住說了:


  「三哥,我給胡欽打個電話,給他說一下好不?你也是看他從小到大的,你曉得,他這個人不是那麼沒得良心的人。我給他說一下,也許今天就沒得什麼事了?」


  聽完武昇的說話,三哥一個字都沒有回答,還是一動不動地伸著一隻手,保持著接手機的姿勢,只不過看著武昇的那種眼神,讓武晟如芒在背。


  武昇只得將手機遞給了三哥,並且再一次說道:

  「三哥,我們都是一條街上長大的,這麼多年,未必真要搞到刀兵相見啊?你砸了他的迪廳,他也砸了你的洗腳城。就這麼扯平了吧?三哥,我求你!」


  武昇說,當時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已經做好了被三哥大罵一通的準備,他也想好了,不管三哥怎麼發脾氣,怎麼罵,他都要繼續勸阻三哥。


  但是三哥當時的表現卻是他完全意想不到的,也徹底讓他打消了繼續堅持的想法。


  聽完武晟的說話之後,三哥並沒有大發雷霆,反而一瞬不瞬地盯著他望了半天。


  當武晟看到三哥那種眼神的時候,就知道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了,他再說什麼都沒有用。


  因為,當時三哥的眼神裡面,帶著一種武晟從來沒有見過的陌生和寒冷。兩隻眸子像是會放光一樣地盯著他,直到他再也抵擋不住,帶著狂跳的心臟低下頭去。


  他說,那一瞬間,他甚至產生了一種奇怪的錯覺,他覺得只要再說錯一句話,三哥也許會立馬殺了他。


  聽到武昇描述的時候,我腦海里不自覺地就出現了三哥當時的樣子,那種眼神對於武昇也許是很陌生,但是對於我,並不陌生,因為跟著三哥的那些歲月里,我曾經見過三次:


  一次是在市裡綁了黃皮和向志偉的車上,黃皮要求三哥放了向志偉和張泡的時候;另一次是在水泥廠前面的那家魚館裡面,我向三哥說出自己要辦小兵兒,然後接下他手中高利貸生意的時候;還有一次則是廖光惠的車子旁,廖光惠說要和老鼠聯手開場子,三哥扭頭離去之前。


  那三次,三哥都是這樣的眼神,無情、冷漠、冰涼、陰寒而又詭秘。


  接過了武昇他們的手機,三哥轉身就向辦公室裡面走了進去,進門之前,他半側過頭,對著武昇和袁偉說了這麼一句話:


  「如果,我砸了別個的場子,別個就可以砸我的場子來抵消的話,我義色在道上打滾了這麼十來年,一百個場子都抵不住別個來砸!老子而今是打流,不是專門和別個扯皮!胡欽他們今天敢來水泥廠就來,還省事!不敢來,我從明天開始,其他任何事都不做,專門找他們,曉得不?武昇,你和袁偉,你們兩個,今天把這個事告訴我,我心裡舒服,真的舒服!證明你們心裡還有義色這麼一個弟兄。但是我也醜話先說在前頭,你們上次在市裡就放了胡欽一馬,人情已經還噠,我也不怪你們。只是今後,你們兩個還想跟著我的話,我勸你們最好不要和他們再來往。今朝這個話,我講了,就會信你們。但是日後要是萬一出了什麼事,讓我發現你們跟著我,又兩面三刀,到時候就莫怪我義色翻臉不認人。出來打流求得就是個財,擋財路了,你莫講是一條街上的,就算是一個屋裡的,也哪個都怪不得哪個!話就到這裡,你們兩個看著辦吧?」


  說完之後,三哥就走回房間給我發了那一條簡訊。


  留在外面噤若寒蟬的兩個人只得將最後的一線希望投向了明哥,明哥卻一臉無可奈何的表情對著他們搖了搖頭,也隨在三哥身後走了進去。


  只留下了一夜的寒意,與兩顆備受煎熬卻又莫可奈何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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