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殺意寒 世情如霜冷(1)
離開一笑天茶樓很遠之後,我和地兒半路上又換了一輛的士,在一個不太繁華的地帶找了家小診所,地兒陪我進去,將額頭上的傷勢做了一些諸如清洗、消毒之類的簡單處理。
然後我們又坐著的士在城裡面兜了大半圈,中途還故意乘坐了一段公交車,完全確定沒有人跟隨之後,這才回到了賓館。
剛進賓館,早已是五內俱焚,如同熱鍋上的螞蟻般坐立不安的小二爺,一見到我和地兒滿身血跡的樣子,不等我們兩個開口說話,怔怔望著我們的雙眼中就已經射出了一股濃烈之極的絕望和痛苦之色。
在小二爺的房間坐下來之後,地兒向失魂落魄的小二爺詳細敘說了今天在茶樓里所發生的一切。
聽完整個過程,得知武昇和袁偉不斷沒有出賣我們,甚至還救了我和地兒一命,小二爺如釋重負地嘆出了一口長氣。眼中神色雖然不再絕望、痛苦,但亦滿是黯然之色,默默無言地低下頭去,沉思了半晌之後,忽然站起身來,走到窗邊,撥通了武昇的電話。開始三四次,一直都沒有人接聽,不死心的他,再打過去,聽到的卻是客氣冰冷,不帶一絲感情成分的關機提示語。
小二爺如同雕像般一動不動地站在窗邊,我和地兒也都坐在各自的位置上靜靜地抽著煙,西沉的斜陽照在房間里,一片清寂。
突然,小二爺大步流星地走了回來,眉宇之間的神色頗為果決,似乎做出了某種極度重大的決定。
可當他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之後,卻又不說話了。只是低著頭緩緩地擺弄起了面前茶杯中的那個茶葉包,一副暗自醞釀著什麼的神態,半天才猛然把頭抬起,雙眼亮光閃閃地看向了正一臉詫異望著他的我,沉聲說道:
「有些話,我曉得你不喜歡聽。你可能也有什麼別的想法。但是我問心無愧,胡欽,我問你,到了今朝這個地步了,你想怎麼搞?」
我一下愣在了那裡!
我完全明白小二爺的意思,而且早在離開茶樓之後的那輛的士車上,我就產生了和小二爺同樣的想法。
最近的這一年以來,發生了太多的事,也出現了太多的變數。
從最開始三哥找我借錢,並且一定要打借條給我的時候,整個事件就拉開了序幕。
然後,迪廳中,幺雞他們手上的三把槍對著我,阿標重重打在我臉上的那一個耳光,則開始讓事情往最壞的一面迅猛發展。
再之後,蛤蟆帶著驚人的利益出現了,三哥先是一聲不吭搶了我的買碼坐莊生意,之後又辦殘賈義,砸了我的迪廳,決裂早就不可避免。
而今天,他居然直接發動了針對我本人的行動。三哥不愧是三哥,江湖傳言中那個刻薄寡恩、六親不認的源幫巨頭「姚瘋子」,終於拿出了他叱吒風雲的手段。
若是情義已經蕩然無存,那我胡欽又豈是一個任人宰割的羔羊?
多年前,跟著三哥一起廢黃皮的那一晚所發生的一切,我至今仍然歷歷在目,前車之鑒已有,我絕對不能再讓自己和我的兄弟們成為下一個黃皮。
世情如霜,江湖路遠。
既然你想辦我,那我又何必繼續婦人之仁?
三哥,我也同樣要辦了你!
想到這裡,一直糾纏著我的,對於往日美好的流戀和追憶終於徹底消失不見,看著小二爺精芒四射的眼睛,終於下定了最後決心的我,那一刻,心裡剩下的只是一種突如其來的意興闌珊。
怔怔望著指間的半截香煙,當長長的煙灰終於跌落在地上,化為細粉的那一刻,我扔掉煙頭,緩緩站了起來,望著依舊坐在位置上正仰頭看我的小二爺,無比平靜地說道:
「我要義色兩條腿!」
小二爺的臉色瞬間變得通紅,睜大的雙眼中,一股說不清到底是興奮還是激動,又或是恐懼的複雜光芒爆射而出,讓他整個人看起來,瘋狂又扭曲。
旁邊正在抽煙的地兒,發出了一連串劇烈的咳嗽。
我目不轉睛地深深看著小二爺,直到他凌亂之極的目光開始漸漸變得冷靜。
多年的兄弟,已經無須贅言,在無聲的對視中,我和他已經道盡了彼此心中的溝壑。
不知過了多久之後,他朝著我微微點了下頭。然後,徑直將目光看向了虛空中某個不存在的焦點。
當小二爺眼神中的光芒越來越悠長深遠,兩道又濃又黑的眉毛也越皺越緊,最後幾乎擠到了一起的時候,我知道,他已經徹底陷入了思考狀態。
我再不搭話,轉身拉開房門,大步走了出去。
賓館的床不大,卻也算得上柔軟溫暖,潔白的床單上甚至還隱隱帶著一股太陽曬過後的特有清香味道。經過了白天九死一生的折騰之後,我已是身心俱疲,攤開四肢,任憑自己深深陷入了棉被當中,我想要好好睡一下,但是輾轉反側之間,卻始終也無法入眠。
太多的事糾纏在我的腦海心田。
雖然就在幾分鐘之前,我已經做出了直接廢掉三哥的決定,但是這個決定卻並不是此時此刻我的腦中所想。
因為我知道,想這件事情的有小二爺,他是一個比我更好的思考者、策劃者。只要我設置了目標,他就一定可以制訂出一個最好的計劃來替我達成。
我自己再費心費神地去想,實在是畫蛇添足,多此一舉。
我也更加不擔心,小二爺最終拿出的那個計劃會不夠完美,或者是他的計劃不足以徹底扳倒三哥。
在我們六兄弟裡面,其實天生就適合打流的人只有一個。
這個人不是我,我胡欽本來只是一個膽小懦弱的人,而且心思又太過於細膩敏感,喜怒好形於色。不知不覺走到了今天這一步,都不是我的本意。歸根結底,我只能算是一個被命運擺布的玩偶而已。
這個人也不是險兒,險兒雖強,奈何性格太過於剛硬決絕,一旦發怒了,寧可玉碎,不為瓦全!求的就只是生死,而非輸贏。這樣的性格對於一個流子來說,實在是算不得完美。
這個人更不是地兒和袁偉,他們兩個人的性格都是淡泊恬靜,隨遇而安,對於利益、權力等世人追逐的身外之物,興趣其實都並不大,他們追求的是享受生活。
當然,這個人也不會是武昇,武昇講義氣、重情理,而且為人剛正,說一不二,本來是當大哥的料。可惜,他太執著,太認真;更可惜的是,他是一個流子!而流子偏偏又是不能太認真的,太認真了,就沒有辦法圓滑;不圓滑,就永遠當不成大哥。
所以,我們裡面唯一天生就適合打流的那個人是小二爺:
首先,小二爺天生絕頂聰明,遇事之際,有著很好的預見性和判斷力,常人做好跟前一步,他卻已經想到事後三步;其次,他情商同樣極高,為人低調,處事圓滑,絕不惹是生非。對著小弟馬仔從不當面發火,陪同大哥老闆也不卑躬屈膝。
而且,除了這兩點之外,他還有著最重要的一個條件,這個條件也讓他在日後成為了廖光惠眼中最可怕的幾人之一。
他擁有著常人很難擁有的極度理性,除了在我們另外五人和家人面前,他會依照情感辦事之外。認識這麼多年,我從來不曾見到他率性而為過一次。
任何事,只要他覺得是對的,那麼他就永遠都只會按照對的去做,絕對不會為內心情感所打動。其中經歷什麼,又須要付出什麼,向來都不在考慮之列,就算被人罵到了臉上,他也還能帶著真誠的微笑。
其實某種程度上而言,三哥和小二爺很像,他們都是同一類型的人。
年輕時,三哥在保長、黃皮、悟空、唐五等人的打壓之下,還能與老鼠雙雄並起,最終一人獨大,雄霸九鎮,叱吒風雲多年,並且把自己的最終目標設定為廖光惠如今的位子,且成為有力競爭人之一。
這樣的人,當然非常可怕,平心而論,當時的我萬萬不是三哥的對手。
只是,三哥畢竟也是人,所以他也有一個弱點——野心太大。而野心太大的人,不能有太多失敗,所以,通常行事都會患得患失,過於謹慎保守。
三哥有的優點,小二爺也有;三哥的弱點,卻恰好是小二爺所沒有的。
所以,如果說我們裡面,有一個人可以搞定三哥的話,那麼,這個人一定是小二爺。
既然有了他的存在,讓我煩心的,當然就不會是怎麼去對付三哥。
那一晚,始終困擾我的是一個人,和一個夢。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黃皮。
當時躺在床上的我,一直都在不由自主地想起多年前的那個元宵夜,隨著三哥去辦黃皮的一幕幕。尤其是在市裡小巷,抓住黃皮之後,他和三哥在車上的幾句對話,言猶在耳,歷歷在目:
「嘿嘿。義色,我們一條街上討飯吃這麼多年了,恩恩怨怨也不是一回兩回。向志偉這回事一出,我早就曉得遲早有這麼一天的。你現在搞得比我快些,是我自己蠢。你殺不殺我?哈哈,難道你還以為我會覺得今天的事會有個好了斷啊。我一看到你,就曉得,九鎮只怕我是回不去噠。真當我黃皮是頭豬啊。」
「黃皮,曉得就好。我們之間事情遲早會要有個解決的。今天你落在我手裡,一條街上的,你就莫怪我不給你面子噠。」
「義色,你也不用說這些話噠。我今天坐上這輛車,我心裡就清白得很。也沒有什麼,我想搞死你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你義色狠,我黃皮搞你不贏,怪不得別個。我只是想要你給個面子,莫趕盡殺絕。向志偉和張泡都是兩個小畜生,你不搞他們,他們也拿你沒得辦法,我也保證他們不會找你報仇。」
黃皮是什麼樣的人?
出了名的心狠手辣,翻臉無情!那是刀口打滾了多少年的老江湖了,也還是一樣地敗在了三哥手裡。
想完了黃皮之後,我又想起幾個月前,我被刀疤成和拳皇打暈之後,住在醫院裡面,做的那個夢:
月亮很圓的夜晚,我變成了一隻老虎,站在懸崖上看著冤魂飛舞,火焰滔天的九鎮,欲哭無淚。
三哥走了過來,給我喂東西吃,當我吃完,想要親熱地依偎過去的時候,卻發現三哥變成了一隻更大的猛虎,張開獠牙,撲了過來……
那天躺在賓館床上的我說不上恐懼,但卻偏偏就是莫名其妙地不斷想起這個人,這些話以及這個夢。
我會是下一個黃皮嗎?三哥又會不會真的成為咬死我的那隻老虎?
雙虎盤崖,難道一切真的都是早有命定?
不知不覺間,我在胡思亂想中沉沉睡去。
直到夜幕沉沉,小二爺叫我吃飯的電話聲將我驚醒。
走到地兒的房間,飯菜早已送來,小二爺、地兒、胡瑋、元伯、魯凱、周波、簡傑等人都已經等在了那裡。
每個人都知道了白天所發生的事情,也聽小二爺說了我準備要辦三哥的決定。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場中居然沒有一個人表現出哪怕那麼一點點的害怕之情;相反,所有人都有一種躍躍欲試的感覺,紛紛對我表達了早就應該這樣做的意思。
尤其是胡瑋和魯凱兩個,他們甚至已經開始商量辦完三哥之後的九鎮乃至全市黑道上,我們應該是何等地風光,胡欽這個名字又該有多麼響亮。
我明白他們的感受,大家曾經給予極大希望的買碼坐莊之事成為了一個空想,之後又是賈義出事,去辦元兇之一的幺雞,卻讓他跑掉,再後來凝聚了大家心血的迪廳又被三哥親自帶人砸了個稀巴爛,我們自己現在也還要落得個東躲西藏,有家不能回,不敢現身的下場。
這段時間以來,三哥確實把我們打壓得太久、太厲害,狗急了也要跳牆,每個人都明白現在就已經到我們跳牆的時候了。
初生牛犢確實是不怕老虎的,有些時候,也許初生的牛犢成群了,還可以頂死老虎。
那一刻,我終於明白,自己的這個決定雖然有著巨大的風險,雖然違背了我的本意,但無論如何,並沒有做錯。
我不做這個決定,那才真的是錯了。
人,永遠都只能順勢而為。
人心,就是大勢。
匆匆吃完晚飯,小二爺再次把我和地兒叫到了他的房裡,不出我所料,他給了我一個非常完美的回答。
也就在那天的那間房,我們三個人的這一番對話,成為了我們兄弟的江湖生涯中,繼結拜之後的第二個重大轉折點,也終於促使我們踏上了真正的大哥之路。
「胡欽,你是真的想要廢了義色?」小二爺剛坐下之後就開門見山地說道。
「……」
我沒有回答,因為我知道,多年的兄弟,小二爺很清楚我的性格,我沒有回答的意思就是覺得這句話已經成為了多餘的一句,不須要再回答;就像我也清楚,他接下一定會有話繼續要說一樣。
「那好,我今天一直在想這個事,想了一整天了。要辦義色,我們只有一個辦法!」
「怎麼辦?」地兒馬上介面說道。
「我們跟了他這麼多年,義色這個人,我們隨便哪個都清楚得很。沒有哪一件事,他不是辦得穩穩噹噹,滴水不漏的!對於我們這幾個,他心裡也清楚得很,從辦賈義開始,他絕對就曉得遲早要真正翻臉搞起來,不然,他不會每一步都走得這麼對,讓我們這麼被動。我們動蛤蟆和小易之後,剛一躲起來,他立馬也就跟著躲起來噠。為什麼?就是因為他曉得我們遲早要逼急了辦他。賈義進醫院那一天,我就給你說了先下手,你當時不聽!所以才有了今天的事,幸好有武昇和袁偉在,不然他一招致命,我們就全他媽完了。我們辦蛤蟆,他感到危險就躲了,這次讓你跑掉,他肯定還要更加小心些。義色實在是太了解我們噠,他絕對也猜得到,你胡欽而今沒有路走了,唯一的選擇就是辦他!所以,你要想直接辦他,不是這麼簡單的。義色也不像是羅佬,我們可以綁羅佬的老婆和保長來逼羅佬現身。義色呢?你不可能去綁劉姨媽吧?哪個做得出來啊?他又沒有什麼大哥,我們也不可能綁明哥吧?所以啊,這次一定要小心行事,這個機會絕對只有一次,如果一次性搞不定他,我們就只怕都要跑路噠!」
「那你說,應該怎麼辦吧?直接說出來唦!」地兒聽得有些不耐煩,也聽得有些心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