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兩虎盤崖(4)
而小二爺的那句「拿來」,則是他在卡座那邊飛快地從已經呆住了的武昇口袋裡掏出了槍。
幾乎在同一時間,除了我身上的這把槍之外,雙方一共六把槍都上膛對準了對方,空氣那一瞬間變得無比沉重,猶如巨石般壓在了每個人的心頭。
眼前極近的地方,地兒鼻頭上滲出了一層綿密汗珠,險兒的眼角在不斷抽搐,那兩片緊抿的嘴唇也因為用力而變得蒼白。
然後,我就聽見了幺雞的一句話:
「胡欽,你莫怪我!阿標,打!」
我看著眼前的這些人,這一切。
幺雞,我和他不熟,但是我們曾經也一起開心地喝過酒,吃過飯,打過牌。
阿標,在迪廳的事之前,我們的關係也不好,但是大家一見面也多少會打個招呼,上根煙。
鴨子是三哥手下和我關係很不錯的人,現在他眼神中都是尷尬和慚愧,但是他的槍卻還是毫不猶豫地對著我。
他們身後的那些小弟,那些我雖然叫不出名字來但卻多少有著幾分面熟的小弟,在其他的場合相逢,我們也會一笑,他們或許還會帶著尊敬崇拜的口吻叫我一聲「欽哥」。
在我眼前,這些拿著槍對著我,或者保護我的人,這些拿命對峙著的人。曾經都是一張桌子上喝過酒、一個檯子上打過牌、一起同過生死、一起共抽過一支煙、共歡笑、共大醉過的朋友。
但是現在呢?現在我們卻成了生死相搏的對頭,成了一不小心就會死於對方槍下的亡魂。
這一切都只是源於我的那句話:
「讓你看下老子到底是不是九鎮的大哥?」
我應該怎麼辦?
一個高大的人影飛快衝入了場中,張開他的雙手,攔在了所有人中間:
「都動不得!都動不得!」
另一個人影隨後也以同樣飛快的速度跑了過來,跟著先前那個人一起,擋在了兩幫人的中間。
武昇和袁偉!
武昇手舞足蹈地說完前一句之後,再萬分焦急地對著幺雞說:
「幺雞,你要搞什麼?這是胡欽啊!是三哥的親弟弟,你要殺了他啊?你莫亂搞好不好?」
不等幺雞回答,他又飛快轉過身去,一臉的惶恐焦慮,看著險兒和地兒:
「弟兄,我求你們兩個,把槍放下!千萬搞不得啊!這個事不是大事,不值得,沒必要,千萬搞不得啊!險兒,你放下!我求你,你放下槍!扳機一扣,就真完了,就再也回不了頭啊!」
向來不太愛說話的武昇,此時此刻語速卻快得就像是機槍掃射。
險兒沒有搭腔,只是他本就在微微抽搐的眼角,在武昇乞求般的凝望之下,越發劇烈地跳動起來……
終於,他把槍口緩緩向下壓了下去。
武昇馬上又望向地兒,嘴巴剛剛張開,還沒有等他開口,地兒的腦袋一低,握槍的手臂也隨之垂落。
武昇再次飛快地轉向幺雞,他看著幺雞的時候,幺雞已經開口了:
「武昇,你是天天跟著老大的,你曉得老大的脾氣。我和你們幾兄弟也無怨無仇,我只是辦事,這個事不辦好是不可能的!你莫讓我為難!」
一聽這個話,本來已經把槍壓下去的險兒,又毫不猶豫地把手臂抬了起來,地兒也跟著舉起。
武昇把手放到衣服口袋裡,飛快地掏著什麼東西,同時,用焦急到有些變異的聲音說:
「幺雞,不要緊,不要緊,你先莫亂搞!等我,等我!我給老大打電話!這不是個大事,不是個大事!」
迪廳裡面一片沉默。
所有人都獃獃地站在原地,看著人群中間的袁偉和武昇。
武昇終於從褲子口袋中拿出了電話,顫抖著雙手,撥下了一串號碼。
武昇撥好了號,將手機放在耳邊,然後再次撥號,再次放在耳邊,再次撥號,再次放在耳邊……
他的表情越來越焦急,手指顫抖得越來越厲害,一旁袁偉的臉色越來越蒼白,而對峙的險兒和幺雞的神色也越來越凝重。
站在險兒和地兒身後,好像是身處事外的我,默默看著眼前正在發生的這一切。
方才的那種仇恨在我的心裡越滾越大,越結越濃,大到讓我覺得有些呼吸困難,濃到讓我好想對天長喊。
在幺雞傳達了三哥帶給我的那句話之後,我就已經想通了。
擺出這樣的局勢來,三哥今天是一定要給我一個教訓的,因為他派來的人不是明哥,不是牯牛,不是癲子,而是和我並不熟悉,更談不上感情的幺雞。
到後面阿標再次轉達了三哥給我的第二句話和那一個耳光,讓我更加清楚,今天的三哥不再是把我當小欽了,他只是要懲罰一個犯上的小弟。
可是,直到我親眼看見幺雞和鴨子他們身上的槍之後,我才完全明白過來,三哥今天想做的也其實並不只是對於一個犯上的小弟的懲罰。
他要的是我完全地服從和聽話,不然他寧可辦了我,就像我曾經和他一起聯手去辦的黃皮那樣,辦了我!
現在,我看著站在場中央的武昇不斷撥打著電話,不斷沒有人接聽。
當最後一扇門已經被緊緊關上,我必須要做出一個選擇了,而今天留給我的只有兩條路:
低頭或者決裂!
往日的一切都成為了雲煙,就像是九鎮的那條河一樣,流淌千年,河道還是那條河道,當初的河水早已不知去向。
我的心中再也沒有了屈辱、悲傷、痛苦和失望、剩下的只有一種感情了。這種感情讓我可以變成對著外人的那個胡欽,而不再是三哥面前那個不懂事、任性調皮的小欽。
而一直以來,胡欽都是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的!
我的手輕輕搭在了險兒和地兒的肩上,這是我今晚第一次主動做出的動作。
一直處於緊張狀態下的險兒和地兒很意外地飛快扭過頭來看向了我。
我對著他們一笑,手掌繼續按在他們兩個拿著槍的手臂上,隨著我力道的加重,兩隻手都緩緩垂往了地面。
分開兩個人的身體,我從後面走了出來,扭過頭對小二爺說:
「小二爺,把槍放下,不像個樣子。」
看著小二爺放下了槍之後,我再望向了場中的武昇和袁偉:
「武昇,不要打了,你和袁偉去坐,不要緊的。」
兩人獃獃地望著我,沒有說話。我也沒有再看他們,而是直接走到了幺雞跟前:
「幺雞,我曉得,你也是沒法,我不怪你!不要緊,三哥從小看我長大的,他要辦我,我也不可能調皮。我今天不會讓你為難,放心!」
聽了我的話,幺雞無比凝重的臉色終於有了些許緩和,猶豫片刻之後,黑洞洞的槍管慢慢從我眼前移開。
最後,我走到了阿標的身前,一把扯住了阿標的胳臂,將好像有些站立不穩的阿標扶著站直之後,我說:
「阿標,來,你打吧!你千萬千萬要記好。這巴掌不是你打的我,是三哥打的!」
阿標恍然失措地看著我,兩隻眼睛裡面再也沒有了開始那種充滿仇恨和嫉妒的光彩,而是射出了一股矛盾之色。
「來打啊,我站在這裡了。」
我盯著他的眼睛,再次柔聲說道。
耳邊一片鴉雀無聲,唯有阿標粗重急促的呼吸不停響起,幾秒過後,我看見他的兩隻眼睛一鼓,無比堅定地高高舉起了右手。
「狗雜種!你打啊!」大喝聲中,險兒如同離弦之箭,飆到了我和阿標的身旁,手中的槍頂在了阿標左邊太陽穴上。
一片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雙方的手臂再次紛紛舉了起來。
我兩隻手猛地一把推在了險兒的胸膛上,他猝不及防之下被狠狠推倒在地面,我又順勢一腳踢翻了旁邊的一張桌子,伸出手來指著他說:
「關你個什麼事啊!要你管個卵!老子自己的事!你站遠一點!」
險兒坐在一片狼藉的地上,一言不發,兩隻眼睛定定看著我,胸膛上,劇烈起伏不定。
我猛一咬牙,一下轉過身去對著阿標:
「阿標,你打不打?不打就算噠,老子還有事,要打就快點,來啊!」
「啪」的一聲脆響!
阿標重重一個耳光砸在了我的臉上,打得我整個人向右邊一偏,腦袋裡面嗡嗡響成了一片。
全場人都鴉雀無聲地看著我們兩個,險兒依然如同泥塑般坐在地上一動不動。
我捂著被打的左半邊臉,緩緩站直了身體,一股鹹鹹的味道從牙齦流進了我的口中,我一口將它吞了下去,看著阿標。
阿標毫不示弱地與我對視,半晌之後,表情非常複雜地說:
「胡欽,我們的事,今後兩清了!」
我沒有回答,只是依舊看著他,阿標再與我對望了片刻之後,不知道為什麼微微地嘆了口氣,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迪廳大門。
那一刻,本應是春風得意的阿標,落入我眼中的背影,居然也顯出了無盡的落寞。
「人打完了,話也帶到了,幺雞,你回去也可以給老大交差了。我們還有事,就這樣吧!」小二爺走了過來,嘶啞著聲音對著幺雞說。
我循聲看向了幺雞,幺雞也默默看了我一眼,微微點了下頭:
「我會告訴老大的,胡欽!對不住了!走!」
說完,再不停留,在人群的簇擁之下,當先大步走了出去。
人流如同潮水般湧出了迪廳大門,只有鴨子還端著槍,一個人傻傻站在原地,半天之後,他走到了我的面前,連眼皮都不抬起:
「胡欽,多話我也不和你說了,我對你不住!你要怪我就怪!我走了!」
鴨子轉過身的那刻,我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鴨子,我不怪你,是我自己說錯話了,如果是你這樣,老大要我辦你,我也會辦!今後看得起我,還是朋友!」
鴨子並沒有回頭,但是我感覺到他整個身體都一下縮緊了。
然後,我看見他的肩膀突然就開始抽動,狠狠摔開了我的手,大步走遠。
所有人都走了,空曠的迪廳裡面,只有我們六兄弟還站在各自原本的位置上,一動不動。
默立半晌之後,我走到了險兒的面前,伸出一隻手,這才發現險兒的雙眼裡面早已經滿是淚水,他低著頭好半天,終於握住我始終等待的手掌,站了起來。
今天絕對不能再和老鼠發生任何衝突了。
得罪了三哥,如果再去得罪老鼠,那我們就真的是死無葬身之地,辛辛苦苦得來的所有一切也都會化為流水,不復擁有!
於是,我給胡瑋打了個電話,要他和簡傑從老鼠女朋友的鎮上回來。之後,我再給老鼠發了一條簡訊:
「東哥,一個小時之後放人,莫怪!」
再後來,我們開車去了縣城的金輝大酒店,在八二二四號房間見到了缺牙齒和刀疤成、拳皇三個。
他們三個人都已經被打得鼻青臉腫,一身血跡了。
三個人都挺有種,當看到我的時候,除了眼神深處的些許恐懼之外,並沒有表現出太多的驚嚇之意。
面對著他們一臉茫然的表情,我很客氣地解開了他們身上的繩子,還極有誠意地對三人說:
「昨天的事,都是喝醉了,過了就算了吧,都是一條街上的,真的搞大了也不好看。不好意思了!莫怪!」
走之前,缺牙齒和刀疤成一個人給我說了一句話。
缺牙齒是這樣說的:
「胡欽,我不曉得你是搞什麼麻皮鬼!但是,不管怎樣,我打了你,你也打了我了,你要是今後還想玩,我就陪你!」
對於他的回答,我只是一笑,沒有搭理。
刀疤成的則是這樣:
「欽哥,我和你無怨無仇,你關我一天,我不怪你,因為是我先打的你。不過我給你說,我刀疤成雖然書讀得不多,但是從小,大人還是告訴過我應該怎麼做人,我曉得義道兩個字是怎麼寫的。拳皇是我最鐵的兄弟,他和你搞起來了,我不可能不幫忙。這件事,你要是不舒服,我打你一紅磚,你而今就可以打回來,我們兩清。要是欽哥你而今不打,今後卻又還要找拳皇報仇,你最好就把我也一起辦了。不然的話,就算我是個小麻皮,搞你不贏,我絕對會鐵他搞你!」
刀疤成的話不中聽,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對這個年輕人,我卻很有幾分欣賞,也許是因為我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三四年前我們兄弟剛出道時候的影子,都是一樣的熱烈真誠、勇往直前。
所以,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給他說:
「算了,我要搞你就會搞了,你也不用提醒我。這件事,我不會再找你們,我不是個說話放屁的人,你可以放心。但是我也告訴你一聲,今後,你們去我那裡玩可以,如果還敢鬧事,就真的莫怪我了!」
放走了所有人之後,在回九鎮的車上,我給三哥發了一條簡訊,一共只有八個字:
「老大,我錯了,對不起!」
這,是我第一次叫三哥為老大!
事過之後的某一天,小二爺專門找到了我,他告訴了我,地兒曾經說過的那句話:「阿標,你喊哪個來都沒有用!我告訴你,今天這裡只有欽哥,只有二哥,只有我們兄弟!沒得其他的哥!這件事你今天不把它了了,你走不脫!」
剛聽完的那刻,我很憤怒。
以小二爺的智商,他不會想不到最大的問題就出在這句話上,可是從頭到尾他眼看著事態一步步惡化,卻始終都瞞著我,讓我和三哥之間徹底失去了最後一絲挽回的可能。
但是慢慢,我的憤怒就平息了下來,因為我其實明白小二爺他們的意思,我喜歡看書,在書上,宋太祖趙匡胤的手下也曾經在陳橋做過同樣的事情。
何況,當時在場的人並不是只有小二爺一個,就算他沒說,那地兒呢?胡瑋呢?賈義呢?無數個親耳聽見的兄弟們呢?
他們又為什麼不說?我又怎麼可能去懲罰這麼多的人?
他們也並沒有做錯,他們只是在我沒有絲毫心理準備的時候,將最後的那個結局提前展現給了我。
一山不容二虎!
要恨只能恨,為何兩虎皆盤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