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兩虎盤崖(1)

  每個人都會做夢,我這一生,曾做過無數千奇百怪的夢。有時被嚇到渾身冷汗,擁被而坐,直到天亮也不能入眠;有時志得意滿,大笑醒來,發現只是一枕黃粱;也有時迷迷糊糊中伸手往下一摸,才發現黏黏糊糊的滿滿灌了一褲襠。


  生命中大多數做過的夢,就像是生命中大多數遇見的人,不經意間,就已經被我漸漸淡漠、遺忘。


  但是,終我一生卻永遠都不會忘記一個夢。因為,它實在是太真實、太可怕,展示了太多深刻而殘酷的寓意。


  我還記得當我很小的時候,每逢趕集,九鎮的橋頭上都會聚集著一些瞎子,搬個小馬扎,手上拿著一根由於時間久遠而被人握得油光發亮的橘黃色小竹竿。瞎子們通常都是穿著一件洗到發白的深藍色或者灰色中山裝,看上去的樣子都是那麼落魄潦倒,面帶菜色。


  這些瞎子都是替人鐵口斷禍福的算命先生,但是在那個年代,由於無神論者的長期高壓宣傳,人們已經完全喪失了對於這個傳統行業的信任感,再加上瞎子們的收費也極為低廉,大概只有五毛到一元錢就可以讓他們連掐帶算,忙活半天。


  所以瞎子們活得都很艱辛、很窮困。


  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的那幾年,好像就在一夜之間,算命測八字這些原本曾經被嚴酷打壓的封建糟粕,卻又鹹魚翻身,再次在民間風靡起來。


  而捧起他們的很多都是無神論信仰下的政府官員或者是當時的一批既得利益階層。這些人曾經用道貌岸然的說辭,一手摧毀了老百姓原本的信仰,而今他們自己卻又在私底下悄悄虔誠地信仰著。


  既當婊子,又立牌坊,大概也就是這個意思了。


  在我的迪廳開業之前,通過一個在某機關工作的朋友大力介紹,我認識了一個據說頗有神通的算命先生。


  這位先生架子很大,他不再像以前的算命先生一樣坐在橋頭,風吹日晒地苦苦等待生意;而是一副隱士高人的氣派,安心待在家裡,自然就會有生意上門。


  過來找他算命的通常都不是普通老百姓。


  因為,他的費用不再是一元五毛了,而是相當之高,高到方圓百里之內能負擔得起的只有那些達官貴人、黑道大哥們。


  曾經最為下賤的算命行業,如今卻變成了臭不可聞的貴族式服務,這是不是很諷刺?

  不過,再諷刺,我也是個俗人,還是一個相信命運的俗人。


  所以,我也找了這個人。


  那天他告訴我,我的命局是雙虎盤崖,一生有六個正官大運,必定大富大貴,不過在事業起步之時,有一個坎,一個連他都無法算出邁得過還是邁不過的坎!

  在醫院裡面,剛剛從昏迷中清醒過來的我,聽到險兒說出了所發生的一切事情之後,我覺察到了事態的嚴峻程度。於是,我決定好好睡一覺,養足精神面對將要來臨的各種不測。


  可就當我睡覺的時候,我卻做了一個極為玄妙的白日夢。


  夢境中,算命先生似是而非的術語變成了無比真實的畫面,再結合現實生活中所發生的事情,就連不算太迷信的我也難以分辨孰真孰假,只能被徹底震撼。


  正是那個夢顛覆了我對世界的看法,我把它看作是神靈與命運給予自己的一個暗示。所以夢醒之後,我內心中的諸多想法也發生了巨大改變。


  那是一個能見度極高的夜晚,一輪皎潔如玉的明月高掛虛空。


  我變成了一隻老虎,獨自站在一座絕壁千仞的懸崖邊上,俯瞰著山底。一條蜿蜒千里的江河在我的腳下鋪展開去,江邊田舍儼然,人間煙火,氣象萬千。


  不知怎麼的,看著看著,那座山就變成了我所熟悉的神人山,那條河也變成了我所熟悉的白楊河,人世間的景象也變成了萬家燈火的九鎮。


  我興高采烈地仰天長嘯,可是還不等我看清夢中的家鄉,突然之間天崩地裂,熟悉的九鎮在我的眼前變成了一片火海,而河水裡面也冒出了無數的冤魂。


  火焰的熱度撲到我的臉上,燒焦了我的毛髮;無數冤魂帶著仇恨而惡毒的眼神,對著我一步步地走近。


  我感到了刻骨銘心的憂傷和悲痛。


  正當我痛哭流涕,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時候,三哥帶著一如既往的平和微笑,從山下走了上來,摟住了我的肩膀,在我耳邊喃喃細語,安慰著我,喂我吃東西。


  我低下頭去,吃完了三哥手中的食物,迫不及待地抬起頭來,我想和三哥說話,想要對著這個讓我寧靜下來的男人,述說出自己心中無邊無際的悲痛和憂傷。


  可是,我卻驟然發現自己身邊的萬丈懸崖上,站立的已經不再是三哥,而是另一頭巨大而威猛的老虎。當我們眼神相對的一瞬間,那頭老虎猛然張開血盆大口,飛快向我撲了過來……


  我渾身冷汗地尖叫著從夢中醒來,時間已經是下午三點多鐘,武昇和袁偉、險兒都陪在病房裡。


  之後,醫生又給我做了一遍檢查,他說如果傷口不被感染的話,我的傷勢就應該沒有問題了。但是,醫生勸我最好再多住一晚。


  我拒絕了醫生的建議,雖然我知道,留下來會是一個更好的選擇。


  但是我卻沒有選擇的餘地了。


  在我看不見的地方,風暴已經開始暗中醞釀,那些撲面而來的烈焰,那些追魂索命的厲鬼,都在漸漸變成我生活中的現實。


  在這一切降臨之前,我必須要有所行動。我沒有休息一晚的時間,一個晚上,足夠發生很多很多可怕的事情。


  下午五點,我帶著險兒他們走出了醫院。


  老鼠、三哥,現在這兩個人到底是什麼態度?

  我必須要弄清楚。


  走出醫院大門之後,我就立刻打開了電話,電話剛一打開就響起了收到簡訊的提示音。這在我的預料之中,但讓我沒有預料到的是,本來我以為三哥和老鼠都會聯繫我,可在手機的顯示中,我卻只看到了老鼠一個人的簡訊,他要我開機馬上給他回個電話。


  我沒有給他回,因為我的第一個電話必須要先打給三哥,略微思索片刻,做好了面對最壞局面的心理準備之後,我撥下了那串熟悉的號碼。


  「嘟」「嘟」「嘟」……


  電話打通了,沒有接,我馬上又打了一個,還是沒有接,越來越倉皇失措的情緒下,我一連打了四五個,電話始終都是通的,但是依舊沒有接聽。


  幾分鐘之後,我收到了一條簡訊,當拿出手機之前,我就神奇般地覺得是三哥所發,打開一看,果然沒錯,三哥一共給我發了十個字:


  「晚上九點,我來你的迪廳。」


  看完簡訊,我徹底糊塗了。


  如果說三哥真的生氣了,那麼他沒有必要再和我約個時間,然後親自過來找我。他應該是一聲令下,我夾著尾巴趕緊上門請罪。


  可假如他沒有生氣,那麼既然可以發簡訊,也就一定能夠接電話,為什麼他又不接呢?而且,更說不通的是,以往的經歷告訴我,以三哥的脾氣,只要我出了事,不管對錯,他都會先罵我一頓再說其他的。但是這次他卻連一個字都沒有提,就好像昨晚的事情完全不曾發生過一樣。這不是我所認識的三哥,這實在是太反常了一點。


  三哥,到底是什麼意思?

  那一刻,我有了一種極度不安的預感。


  不過一邊的武昇卻並沒有我這麼重的心思,他甚至還很開心地說:

  「胡欽,我還擔心這次又像上次我們剁缺牙齒一樣的,三哥會發大脾氣。他既然沒有罵你那就好了,證明他曉得事情的經過不是你的錯了。呵呵,等晚上你們兩兄弟一見面聊開了,就好了。這次只要三哥不發脾氣,老子不打死缺牙齒,就不是人。」


  武昇的話讓我忐忑的心裡有了一絲慰藉,昨天的事確實錯不在我們,就算有人在三哥面前搬弄是非,只要我能夠當面解釋清楚,三哥也應該不會多怪我的。


  我和武晟都錯了!

  接下來所發生的事,不僅將會完全出乎武昇的預料,也完全證明了我的不安是多麼正確和不足。


  一直以來我都認為自己已經是個極為老練的江湖人,其實,那一年的我,根本就還沒有弄清,什麼才是江湖。


  看完三哥簡訊之後,我撥通了老鼠的電話。


  雖然我現在還摸不清三哥的真實意圖,不過我想再怎麼樣,三哥也不至於會因為抓缺牙齒的事而來辦我。


  但是,我抓了刀疤成,老鼠會不會因此來辦我呢?我不知道,更不敢保證。


  所以,我必須要知道他的想法。


  這次的電話,很快就接通了。


  「喂!胡欽啊。找你不好找啊,混出頭了兄弟多,架子也大了嘛。呵呵呵。」電話里傳來了老鼠有些尖亢的熟悉聲音。


  「喂,東哥,你好!不好意思,我剛看到你給我發的簡訊,呵呵,手機沒有電了,剛出院,回家換的電池。」


  「我也不和你假客氣了,胡欽。昨天的事,主要是你和缺牙齒、阿標之間的事。小成年紀小,不懂事。他這邊,你先放人,錢我來出,到時候,我再保證讓他給你個說法。要不要得?」面對我盡量柔和禮貌的語氣,老鼠並沒有像以前那樣過多客套,而是開門見山地直接就找我要人了。


  「東哥,呵呵,我腦殼而今還在暈。刀疤成,屌啊!不關他的事,他都當著我那麼多兄弟的面,跑出來一板磚就把我敲暈了。」


  我沒有直接回答老鼠,我希望他能夠知道,是刀疤成先打我的,並不是我要與他老鼠的人過不去。所以,不管我放不放人,又怎麼放,責任不在我這邊。


  「而今道上都曉得你把我的人抓了,我曉得你是在理,是刀疤成不對。但是你要個說法,也應該通知我一聲,是不是的?打狗也要看主人啊,給你們打這麼久電話,你們一個都不接,現在刀疤成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他家裡大人今天一天急得要死,逼著我要人,道上這麼多朋友和手底下的兄弟也都盯著我看著的。你也關了一天了,現在怎麼說都可以放人了吧,就當給我一個面子!」老鼠的語氣有些變了。


  「東哥,話不是這麼說!抓他不是我們要抓的,是他把我打暈了,當時我的弟兄不抓,我現在去哪裡找人?你要我通知你一聲,我都被你的小弟打暈了,我才出院,我怎麼通知你?至於你說我的弟兄不接你的電話,東哥,你也是大哥了,你應該懂,這是我的弟兄不想得罪你。刀疤成,我現在人都沒有見到,我被他打暈了,我是一定要拿個說法的,現在放人不可能!」


  「那好,那再多說也沒有意思噠,就這麼著吧。」老鼠輕描淡寫地說完之後,「啪嗒」一聲就掛掉了電話。


  電話里傳來了一陣忙音,我獃獃地拿著電話,站了半晌。我知道老鼠的意思,他是一個很重面子的人,一直以來,對自己手下的兄弟也非常照顧。


  但是,我沒想到,這一次,他居然會表現得如此強硬,甚至連討價還價的餘地都不給。


  其實,我並不是故意刁難老鼠或刀疤成,也不是我不想放人,而是我不能放!


  三哥那邊,我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連和三哥溝通的機會都沒有。如果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沒放缺牙齒,就先私自把刀疤成放了,那三哥會怎麼想?三哥身邊那些有心人又會說什麼樣的話?


  我擔不起這個風險。


  雖然對於老鼠我有些顧忌,但是我並不怕他,我怕的人,只有三哥!


  我寧願正面對撼一百個老鼠,也不願意麵對翻臉的三哥。


  拿定了主意之後,我再給胡瑋打了一個電話。


  我讓他帶上槍和簡傑一起去了離我們九鎮不遠的另一個鎮,一個老鼠當時的女朋友所居住的鎮!


  既然大家談不攏了,那就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各憑手段,要死卵朝天,不死當神仙。


  就算到了最壞的局面,只要能夠辦了老鼠,說不定三哥會非常高興,說不定我也還真的就更上層樓了。


  這些就是我當時的天真想法!


  夢醒於當晚九點。


  就在我的迪廳裡面,三哥的禮物如約而至。


  由於昨天所發生的事,今天我們迪廳並沒有開張。


  我們都沒有吃飯,於是讓賈義去酒店弄了一桌酒菜,酒菜送來之後,我要賈義帶著其他人都去巨龍吃飯了,我們兄弟六個則留下來,坐在卡座裡邊喝酒商量,邊等著九點的到來。


  雖然老鼠已經表明了態度,但我們卻無法知道他的具體行動。


  所以,我做出了自己的安排:除了胡瑋和簡傑一直守在老鼠女朋友那裡之外,我把自己這邊的所有兄弟也都叫齊了,我們六個人身上一共帶了四把槍。


  我相信老鼠不會搞大,如果他要敢搞大,我們今天是一定會往死里拼一把的。


  既然做好了撕破臉的準備,那麼老鼠那邊也不是我所關注的了,我現在全副身心準備著九點鐘和三哥約定的會面。


  晚上八點多的時候,我又給三哥打過兩次電話,還是通著,依舊沒有人接。


  三哥老是不接電話的這個舉動讓我越來越心慌,雖然總覺得他不至於真會把我怎麼樣,可對於完全無法預測的未知,人總是有著一種莫名的恐懼。


  不過,總的來說,其他幾個兄弟的態度都是樂觀的。大家都認為鬧事的不是我們,我們又還吃了虧,三哥沒有理由怪罪到我們頭上,最多就是恨我們不懂事,罵一頓解下氣而已。


  尤其是武昇和袁偉,非常的樂觀,完全就跟沒事一樣,只是一味地想著等下怎麼好好把缺牙齒和拳皇、刀疤成教訓一頓,之後又再怎麼去找跑掉的阿標為我報仇。


  不知不覺中,九點到了,我們沒有等到三哥,卻等到了一夥意想不到的人。


  為首的居然是昨天為女朋友過生日的那個學生,身後好幾個也都是昨天在這裡打架的人。


  學生們走到我面前之後,那個為首者對我說了一段很讓我感動,也很讓我意外的話,他說:


  「欽哥,昨天的事,不好意思,讓你吃虧了。我們幾兄弟也商量了,給你賠錢,二爺說了不要,我們也實在是沒有那麼多錢,一點小錢你也看不起。方才我們去吃飯的時候聽賈義說你出院了,我們想你今天肯定要報仇。別的我們也沒有,我們兄弟都說好了,今天晚上,這幾條命都是你的,缺牙齒那邊的事是我們惹起來的,我們來幫你了。你說要我們怎麼做吧。」


  我當時真的非常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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