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自作孽

  一秒鐘之前都還是悶悶不樂的常鷹,就像是一桶火藥被突然點燃一般,猛地爆發了出來:

  「小兵兒這個狗雜種!而今小人得志,好屌啊!擺明著矮我,當那麼多人不給我面子。等著吧,等著看,會有那麼一天的,我遲早要弄死他!」


  「小兵兒」這三個字是列在我的敏感詞名單裡面的,所以當我一聽見常鷹說出他的名字之後,我馬上就警覺了起來,裝作無意識地飛快問道:

  「到底怎麼回事唦?把你氣成這個樣子,我看小兵兒平時也還好啊。」


  「操他媽,那是對你胡欽還好唦。他而今有錢有勢,怎麼看得起我,老子今天……」


  常鷹的解說下,我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常鷹比我們大幾歲,曾經在省城某所不入流的大學裡面讀過幾年自考,但他實在不是個讀書的材料,幾年下來,不僅一門課程都沒有通過,最後還因為打架曠課的事情被學校開除了。只能回到九鎮,成為了一個打流行業的從業者。


  只可惜,他在這個優勝劣汰非常激烈的行業之中,也同樣沒有得到自己所渴望的成功。


  首先,常鷹起步太晚。和他一起出道的兄弟衛立康早就已經帶著一批女孩去了東莞,一番打拚下來,開始慢慢站住腳,賺了不少錢。再加上心黑手辣,敢打敢殺的行事風格,在江湖上也成了一個頗有名氣的少年大哥。


  而常鷹卻只能一切從頭再來,跟在衛立康的屁股後面混。


  其實這樣也未嘗不可,就像明哥,也是站在三哥背後當了十幾二十年的二把手。現如今,江湖上哪一個提到「明王爺」三字不豎起大拇指,雖說威風勢力不能與三哥並肩,但那份魅力與名氣卻也絕對不會差上多少。


  可偏偏,常鷹又是一個心比天高的人,他有著非常強烈的自尊心。他覺得自己不比任何人差,甚至是好兄弟衛立康,自己也完全能夠和他一樣,獨當一面地做一個大哥。


  常鷹有這份豪情和不服輸的勁頭也沒什麼錯。


  但他家人卻不這樣想,他家裡人比他要世俗,沒有他那樣的豪情萬丈。


  所以,就世俗地覺得他不是一個大哥,而就只是一個讀書讀不成,工作做不好,小錢看不來,大錢賺不到,滿嘴輕狂的無用之才。


  家庭的冷漠和不滿,社會上的輕視與嘲弄,朋友之間鮮明的地位落差,以及自己內心越來越被壓抑的不甘和自負,種種的內外因素結合在一切,造就了常鷹在某種程度上扭曲變形的敏感性格。


  九鎮的流子都知道,常鷹的自尊心就像一個烈婦的乳房一樣,是萬萬碰不得的。


  碰了烈婦的乳房,烈婦會自殺。


  碰了常鷹的自尊心,常鷹會殺人。


  最近這段時間以來,出於對於現狀的心灰意冷,常鷹曾多次對我們表達過想要退出江湖的念頭,卻又因為茫然無措,不知道該去做什麼好,而只得越發鬱悶地混著日子。


  就是這樣一個越發脆弱敏感的時期,小兵兒卻很不小心地碰觸到了常鷹僅剩的那點尊嚴。


  那天,常鷹在家裡吃晚飯的時候,不斷地被家裡人數落,說他沒有出息,家人含辛茹苦地工作,好不容易攢出那麼多錢供他讀大學,他卻連個畢業證都拿不到。二十幾歲的人了,現在還一事無成,只能整天在街上游來盪去,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這輩子都是個廢人。


  說得常鷹實在受不了了,他把飯碗一放,走出了家門,想要散散心。


  剛走了沒多久,碰巧在路上遇見了一個同樣也是打流的熟人,那個人喊常鷹過去聊天。常鷹反正也沒事,正是煩悶的時候,聊聊也好。


  於是,就走過去,和那個熟人一起站在街邊聊了起來。


  一會兒之後,酒醉飯飽的小兵兒,也從街道另一頭走了過來,而且恰巧他也同樣認識常鷹的那個熟人。


  常鷹和小兵兒彼此都知道對方是誰,也許還曾在某個場合說過兩句不咸不淡的廢話,但之前絕對沒有私下打過交道,更談不上熟悉。只要稍微有點腦子的人在這種初次接觸的時候,不論地位差距多大,多少都會維持著幾分表面的禮貌和客氣。


  但窮人乍富的小兵兒這段日子過得實在是太順了,一夜之間暴漲的錢袋和隨之而來的吹捧奉承,已經令他膨脹到完全忘記了自己是誰,他有了一種也許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囂張與跋扈。


  在那位共同的熟人招呼之下,小兵兒一過去,看見常鷹他們手上拿的都是五元錢一包的白沙煙之後,他說的第一句話居然就是:


  「哎呀,出來混了這麼多年,真是混到屁眼裡去了。還抽個什麼卵白沙咯,掉格啊!來來,抽我的,抽我的。社會上就是這麼回事,抽煙要不就不抽,要抽就抽好的,這才是有氣質。」


  他邊說邊拿出了口袋中的一盒極品芙蓉王,非常有氣質地分給常鷹兩個。


  那個熟人一臉訕笑地接了,常鷹不接。


  他脆弱的自尊已經受到了傷害,但他卻只能忍受著,略帶諷刺地回了這麼一句:

  「我不抽你的,我就抽這個。你們這些大哥的煙,別把我的嘴巴抽慣了,我買不起。」


  才一見面就已經心生隔閡的三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起來,聊到最後,不知為何就聊到了打架方面的事。


  憑良心說,常鷹還算是一個敢打敢殺的人,跟著衛立康以來,也做過幾件在道上拿得出手的事情。但現在,本來就備受打擊,心灰意冷的常鷹提起這些往事之後,越發牢騷滿腹,情不自禁地抱怨起了世道不公:

  「打個什麼架!我告訴你們,沒得一點用。和衛立康一起,跑到東莞常平砍鉤子,老子一個人打三個,當時覺得威風得很。而今怎麼樣?打了這麼多架,沒有賺到一分錢。今後凡是打架的事,老子再也不參與了。唉!」


  結果小兵兒聽到之後,一如既往地給出了一個非常討打的回答:


  「常鷹,不是我看不起你!你沒得用,就別出來混,出來打流,連個架都不敢打。出家當和尚去算了!」


  這句話,把常鷹氣得火冒三丈。但是,誰都知道,小兵兒是三哥的派系,他常鷹惹不起,也不敢怎麼樣。


  只能把手上的煙往地上一扔,指著小兵兒說:「小兵兒,你給老子記住!」


  說完,在小兵兒還沒意識到自己得罪了人的時候,常鷹就已經轉身離去。


  然後就遇到了我。


  常鷹說完之後,起身去旁邊小賣部買檳榔。


  借著這個機會,我剛準備扭過頭去找坐在身邊的險兒,險兒的腦袋卻已經伸到我的耳旁,輕輕說出了幾個字:


  「胡欽,小兵兒的錢還沒有還!」


  那一刻,看著險兒閃爍不休的雙眼,我心領神會地笑了起來。


  我知道,這一刻,我們都想起了同樣一個事情。


  高利貸在中國最早出現的歷史,大概可以追溯到春秋時期,比如號稱商人之祖的陶朱公,就是靠著放高利貸大筆斂財,才成為了富可敵國的巨賈。


  在西方世界,高利貸同樣也源遠流長,無論是莎士比亞作品裡面的威尼斯商人,還是神秘莫測,以一家之力與一國開戰的羅斯柴爾德家族,都和高利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同時另一方面,無論古今中外,幾千年以來,高利貸都是當政者嚴厲打擊的對象,幾乎沒有被官方長時間地認可過。


  可縱然如此,民間的高利貸卻依舊隨著人類文明綿延,從來都不曾斷絕。


  這是因為,高利貸所能提供給借貸人的不是期貨,不是債權,不是證券,不是古董文玩,不是所有一切虛頭巴腦的東西,而是最寶貴,最實打實的現金。


  現金可以組建軍隊,現金可以買通對手,現金可以讓女人躺下,現金也可以讓男人彎腰,只要有足夠的現金,你就可以做到想要去做的一切。


  所以,能夠提供現金的高利貸,也就必然而然地成為了屢禁不絕的暴利行業。


  小兵兒和紅傑在場子裡面放篙子,每天拋開進出流水之外,還會準備大概十到十五萬的現金,同時身邊還會安排一個專門負責提款的小弟,在現金用完之後,馬上去銀行提現。


  這個數額,是他們經過一段時期的經營之後最終摸索出來的,基本上來說,足以應付每天的開銷和營業支出。但凡事總有個例外,偶爾,場子裡面總會出現一些運氣不好卻又出手不凡的豪客,當這些豪客們需要的現金數目超出紅傑他們手中有的現金,一時間去銀行又來不及的時候,紅傑也曾經出面通過我或者婁姐,找場子裡面周轉過現金應急。


  每次借完,拋開給我和婁姐的回扣,欠場子裡面的相應數額都必定是當天還上,這已經成為了規矩。也是我、婁姐、紅傑等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今天,卻發生了一點小小的意外。


  今天一整天,紅傑都沒有來,好像是跟著老鼠出門辦什麼事了。


  場子負責放篙子的是他的合伙人,小兵兒。


  紅傑深知小兵兒為人處世的差勁,為了防備事到臨頭現金不夠,小兵兒又不懂得周旋。所以,專門給他準備了十五萬的現金,本來這就已經是他們每天所需要準備的極限數目。


  沒想到,今天場子里居然一下出現了兩個腰纏萬貫的豪客,一個是在牯牛山開金礦的老闆,一個是縣城某富得流油的事業單位三把手。


  而更湊巧的是,兩位豪客都同樣倒霉到了極點,才到下午兩三點鐘,就把各自帶來的幾萬元現金輸了個精光。於是,分別找小兵兒拿了一大筆錢。然後,又輸,又借……


  下午五點多鐘,除了厚厚一疊借條之外,小兵兒手裡的十幾萬現金已經全部放完。沒想到,兩位老闆手氣實在太臭,還要借。這兩個人都是場子裡面堪稱VIP的頂尖熟客,這點錢對他們來說根本不算什麼,不可能不還,而且平日里就是一灑千金,信譽極好。


  這筆大生意,小兵兒當然沒理由不做。


  他趕緊讓小弟去銀行提款,可當時已經是下班時間了,又遇到銀行盤底,根本提不了。情急之下,小兵兒想學紅傑一樣,找場子裡面開口,先頂一下。


  可是,當時,能做這個主的兩個人,我和婁姐都有事出去了,不在。廖光惠派來管賬的那個小姑娘不敢答應。小兵兒左說右說了半天,小姑娘就是猶猶豫豫地不肯鬆口。


  最後,急紅了眼的小兵兒腦袋一熱,又發了傻氣,他居然甩給小姑娘一千塊錢的回扣之後,憑蠻力把小姑娘從櫃檯旁拉開,自己寫了一張欠條,從場子的錢箱裡面拿了八萬塊錢。


  幾個小時之前,我和婁姐都分別知道了這件事情。


  聽說婁姐發了大脾氣。


  一直以來,賬不過夜,這是規矩。萬一出了事,廖光惠要找的人就是婁姐,今天小兵兒說都沒說一聲,就破了例。她當然很憤怒,回到場子裡面就罵了小兵兒一頓,但也沒辦法,只能替他捂著,要他明天無論如何必須把賬補上。


  至於我,今天一整天都還沒去場子裡面,給我說這件事的是當時在場的賈義。出了事也不用我背黑鍋,我並沒有感到太憤怒。相反,我還有點小高興,起初我只是準備晚點再給三哥打個小報告,上上眼藥,為今後行事做個鋪墊就好了。


  因為,這個事可大可小,其實真論起來,也不算太嚴重,小兵兒再大的膽子明天也絕對會把賬補上。充其量,他也就是一個自作主張,越界行事而已。


  如果就憑這件一事,我去動他的話,除了光明正大打一頓之外,我得不到想要的結果,我沒有充足的理由徹底把小兵兒從三哥的利益團體裡面踢出局,更別提讓他從江湖上銷聲匿跡。


  但是,遇到常鷹之後,一切就變了。


  聽完常鷹的說話,我很欣慰!


  為小兵兒依然不改的猖獗和愚蠢而欣慰,也為常鷹的滿腹怨氣無處發泄而欣慰。


  因為,這樣的兩個人在一起了,就像我和羅佬碰頭了一樣,實在不需要旁邊的人再多做任何事情了。


  我要做的僅僅就是老鼠當初曾經對我做過的那樣。


  這,就是我學到的。


  我壓抑著心底的萬分激動,盡量用一種平常的語氣問了常鷹一句話:


  「常鷹,看不出來啊,你打外省人,打涌馬,砍鉤子的時候都那麼有種,而今變成了這個樣子了啊。道上說起來,我們兄弟也都算是平起平坐的,小兵兒遇到了我,那真不像是對你的樣子,我稍微一變臉,他屁都不敢多放的。你怎麼這麼怕他啊?那樣說你,你也只是在我面前發發牢騷,這不像你的風格啊!」


  常鷹看著我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憋了半天,都快憋出血了,這才頗為不滿地冷冷一笑,說:

  「嘿嘿,是的咯,而今哪裡敢和你欽哥比。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你們而今都跟著義色風光了,哪個敢在你們面前調皮。胡欽,小兵兒只要不是義色的人,但凡換成其他任何一個大哥,你看老子搞不搞!和我搞,單挑,像他那樣的小雜種、鄉巴佬來兩個,我也一把就捏死他。」


  等的就是這句話!

  我大笑著摟住常鷹的肩膀,故作生氣地打了他兩下:

  「哈哈哈,常鷹,我還是把你當真兄弟啊。你心裡不舒服,莫在這裡含沙射影罵我,我沒有得罪你,以為老子聽不懂是吧。」


  說到這裡,我突然停頓了一下,收起臉上的笑容,深深盯著常鷹的雙眼,再次用之前那種貌似無意的平常語調,說出了最後一句決定了小兵兒命運的話:

  「那你就搞唦,剛好我也有點事想要找他談一下。其實,我覺得我和三哥的關係還是最親的。」


  常鷹很犟,很敏感,很自卑,很自負,也沒有衛立康那樣天生的大哥風範。


  但是他絕對不蠢,如果是個蠢貨,衛立康不會和他走得那麼近。


  所以,他眼神裡面的震驚和疑惑僅僅只是持續了一秒鐘左右之後,他就完全理解了我這句話背後所代表的含義。


  於是,他再也沒有多說半句空餘的廢話,馬上叫來了衛立康。在此期間,我也順水推舟,通知手下的小弟,去打聽小兵兒現在在哪個地方。


  很快,就傳來了消息,小兵兒正在九鎮的大橋上和人聊天。


  我一邊苦口婆心地當著眾人面,勸常鷹和衛立康不要把事鬧大;一邊帶著自己人一起往橋上趕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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