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黃虎正當中(2)
話一出口,連北條都吃了一驚,本來,看著那個男子的樣子,他以為那個男子是個好說話的人,既然這樣,他也準備隨便打壓幾句之後,就找個台階下,將以前的過節抹過去算了。
沒想到,實力如此懸殊的情況之下,也不明白這個男子是真傻呢,還是天生蠻橫,居然還反問出了這樣一句略帶挑釁的話語。
這一下,就算北條有心想把大事化小,也無法下台了,只得臉色再次一沉,回道:
「是啊,就是沖你來的。八寶說了幾年,等你出來了就辦我,我今天就想好生看下,你黃皮怎麼個辦法?」
「呵呵,別這麼講,我一沒得錢,二也沒得你這麼多人,我一個剛出來的勞改犯,辦什麼辦?辦哪個呢?」
男子說話實在是有些詭異,前一句咄咄逼人,后一句卻又開始明顯示弱。
一時之間,不僅是北條,偌大的飯店裡,所有人都有些暈頭轉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就連之前退到了旁邊的羅飛也是一臉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表情。
「這位朋友,是叫北條哥吧?北條哥,我也不曉得你之前和我這個老弟有些什麼過節,不過他這條腿上的筋,聽說是九二年,你下手挑的吧?」
忽軟忽硬,不知不覺間,兩人之間的對話,主動權好像已經徹底被這個男子掌控在了手裡。北條頗有些不服氣,但被別人開門見山問到了鼻子上來,卻也不得不回答:
「對,就是我,就是這隻手,刀也是這把刀。他等了你這麼多年,你有本事就幫他挑回去嘛。」
「北條哥,你莫這麼大的脾氣,我和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面都是今天才第一次見到,我挑你幹嘛?我只是想講,江湖事江湖了,他得罪了你,你廢了他,我和你剛剛才認識,這個桌上其他人也和你沒得仇。那你今天這樣找上門來,沒得必要啊。八寶只是一個瘸子,我也是個勞改犯,你是大哥,家大業大的,還興師動眾和我們這些小麻皮過不去,道上傳開了,也不好聽啊。」
一席話有理有據,把北條這邊的人說得根本就無話可答,北條更是被嗆得半晌開不了口。
不過,無論什麼人,不管他的本性怎麼樣。一旦得志,都免不了會有一些輕狂,有一些跋扈。只不過少數聰明的人在意識到這點之後,會漸漸改正,而其餘的大多數則會在權力和風光中迷失自己,變得越來越習慣那種張狂,直到最後的失敗。
北條並不算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不然他也不會落到日後那般田地。
於是,惱羞成怒當中,北條說道:
「我北條向來辦事就是這樣,恩怨分明。朋友,義字當頭。對頭,要麼不辦,要不就辦服。黃皮,你也莫啰啰唆唆覺得我欺負人。怪只怪你的這個老弟,他親口說的等你出來了要辦我,我今天來了,就不可能隨隨便便走,我就非要看一下,你是怎麼個辦法?」
黃皮再次笑了起來,眼睛上還是像罩著一層灰濛濛的皮囊,黯淡無光地看了看大家,又看了看北條,說:
「那北條大哥,今天這麼多人在這裡,把我黃皮搞死搞殘也只是你一句話的事,你到底是想要怎麼搞呢?」
往往在這種時候,當北條說了那句硬邦邦的話之後,普通人一般都會軟語相求,好落個平安,極少數像唐一林、何勇這樣天生悍勇的角色則會當場拍案而起,血洗恩仇。
可這個黃皮既不求人,也不發作,反而又是一句不經意的話將北條逼到了死角。
來之前,北條做好了兩手準備:情況好,就耀武揚威一番,言語打壓幾下,掃掃黃皮、八寶的面子,讓所有人明白誰更強就行了。情況不好,那麼他就直接綁人,等到了某個偏僻的地方,他辦過八寶一次,也不介意辦第二次,更不介意多個黃皮。
但現在,黃皮的表現卻讓他左右不是人,辦也不是,不辦也不是,耀武揚威更是無從談起。眼前的場面,誰都看得出來,雖然他人比黃皮多,但要說黃皮真被他嚇到了,恐怕沒有人相信。
就在北條為難,不知如何才好的時候,突然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
在這件事情發生之前,依黃皮睚眥必報的性格,應該也有了復仇之心,但不至於那麼強烈,那麼兇殘,很有可能,黃皮會等,等到未來某一天他的勢力比北條更大了之後再下手。
但這件事情卻改變了整個事態的走向,將黃皮隱忍在笨拙外表下面的,那股嗜血的凶性徹底激發了出來。
「矮下去,給我大哥倒茶賠罪!」
北條身後的人群中,突然爆發出了一個年輕的聲音,聲音中透著一股撲面而來的張狂與興奮。
到現在為止,也沒有人知道,第一個說出這句話的人是誰。那個人也許只是為了好玩,也許真是為了替大哥漲氣勢。說完這句話之後,那個人有可能成為了一個大哥,也有可能退出江湖,過起了平凡的生活。在他的生命里,他也許根本就不會再記得,自己曾經在那樣的一個時間裡面,用那樣的語氣說出了那樣的一句話。
那句話影響了北條背後的所有人。
矮下去,並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在江湖上,矮下去的意思就是跪著,心甘情願地跪著。
每一個活在底層的人心底都有著看熱鬧的心態,也有著仇恨權威的心態。如果有一個打倒權威的熱鬧擺在面前,那麼更加是非看不可,若有機會參與其中,親眼看著曾經高不可攀的權威們匍匐在自己面前,則是美得不能再美的人生樂趣了。
這是每個人都無法逃避的劣根性,不然,也就不會有遺臭萬年的十年浩劫。
進門以來,黃皮鎮定自若,不卑不亢的表現已經折服了這些小流子。
他們雖然卑微,卻絕對不蠢,他們明白,雖然此刻自己人多勢眾,氣焰滔天。但是眼前這個看上去像個鄉巴佬一樣的平凡男人,他所表現出來的一切,都遠遠不是自己能夠達到的境界。或許,只要給予這個男人稍許的成長空間,假以時日,這個男人就會長成一棵參天大樹,到了那個時候,他們這些人都只有在這個男人面前俯首稱臣的份兒,也許,連他們的大哥北條,都不例外。
既然如此,那麼他們非常樂意能夠在這顆大樹長成之前,就把它拔掉,就算不能拔掉,也要把它踩到泥土裡,讓他的樣子看起來,不會有任何比自己更強大高貴的地方。
所以,當第一個人喊出了那句話之後,毫無異議地引起了其他所有人的共鳴。
北條的身後,響起了無數的叫囂:
「對,給老子矮起!」
「跪著!倒茶!」
「操他媽的,不跪就打到跪為止!」
「……」
在越來越洶湧的聒雜訊中,北條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攤開自己雙手,做出了一個「就是這樣咯」的表情。
對面,黃皮始終停留在嘴角邊的那絲樸實微笑終於徹底陰沉了下去,已經坐下的八寶等人再次紛紛站起,個個都是激憤之極,顯然已經準備玩命。
一觸即發的氣氛中,黃皮的說話聲響了起來:
「北條,真要跪?」
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等待著北條的回答。北條回過頭去看了看圍在身邊的兄弟們,看見的卻只是一雙雙亢奮而瘋狂的眼。
那一刻,北條明白,現在就算是他本人,也沒有退路了,暗自把心一橫,北條說:
「這麼多兄弟都說了,當是和你玩嗎?」
「就是!」
「不跪,今天一個都別想出這道門。」
「必須跪!」
「敢不跪!」
待到又是一陣喧鬧過後,黃皮這才繼續說道:
「那好。八寶,倒茶!」
「大哥……」
「黃皮……」
八寶和那桌的其他人紛紛驚呼出聲,就連一旁的羅飛也邁開腳步,高喊著意圖上前勸阻。
「倒茶!」
但是所有人的舉動都被黃皮斬釘截鐵吼出來的兩個字所打斷。
八寶呆若木雞般愣了幾秒之後,冷冷瞟了北條一眼,兩個眼珠子一片通紅,紅得就像是兩滴血,兩滴乾枯變色了的血。
然後,低下頭去,倒起了茶來。
黃皮捧起茶杯,站在了北條的面前。
「真的要跪?給個面子,就這樣敬杯茶道個歉行不行?」
北條微微笑了一下,沒有作聲。
片刻前,八寶的那個眼神讓北條也有了一些恍惚,他開始隱約意識到,今天這件事,自己是不是確實做得太過分了一些。北條不禁有些後悔,起火不放鞭,打人不打臉,這個道理他懂,他也沒想過會發展到如此境地。但陰差陽錯之下,事已至此,縱然是錯,也沒有挽回的餘地了,那麼多人都眼睜睜看著,他北條同樣也被逼到了絕路。
「北條,今天這一跪,我只望你千萬要注意身體,莫要折了福壽,莫要受不起。」
「你敢跪,我就敢受,試一下咯。」
黃皮臉上再次出現了一絲笑容,不過,沒有了之前的樸實和無害,顯得無比詭異陰鷙,然後雙膝一彎,傾金山倒玉柱一般跪在了北條面前:
「北條大哥,請喝茶!」
那一天,在如雷鳴般的哄鬧聲中,北條威風八面地喝下了這杯茶。
北條知道,這件事,沒有完。無論八寶還是黃皮,他們之間的仇都結得更深了。將來某一天,他們必定還有報復之舉。
但是北條不怕。
今天,他能夠壓下這兩個人,今後,他同樣也可以。
而且,將來,那還很遠呢。
北條錯了!
將來並不遠,所謂將來,只是短短的十來個小時之後。
當天凌晨,農貿市場的大哥北條,在一場大醉之後回到家裡,就在自己家中,被一個蒙面人摁在床上,用一把開山斧,活生生地剁掉了他的一隻右手。
如果不是鄰居聽到北條聲嘶力竭的求救,而將他及時送到了醫院,當晚,他就已經死在了自己的床上。
第二天,八寶從九鎮神秘消失了。
有人說他砍了北條之後,負罪潛逃,去了海南。也有人說,他被北條的幾個兄弟何勇、義色、鴨子他們抓住了,沉到了源江底。
總之從今以後,再也沒有人見過八寶。
不過每個人都知道,他辦了北條,他用一種極為殘忍暴戾的手段,終於洗刷掉了多年的恩仇與屈辱。
只是,在這些傳言背後,還有著一個控制在極少數範圍內的說法。
北條的家在二樓,砍了北條的那個蒙面人,辦完事之後是直接從二樓陽台爬下去逃跑的。而八寶是個瘸子,這個世界上,恐怕沒有任何瘸子能夠爬二樓。
而且,據說,在那人砍完了北條之後,他給北條說了唯一的一句話:
「你用這隻手端的杯子,我就要你這隻手!」
「黃虎正當中,虎已經死了好多年,黃卻依舊吃香喝辣。小欽,這句話不是簡簡單單就能得來的。」
當三哥說完最後一個字之後,我卻依舊手腳冰涼,沉浸在這個可怕的故事裡。
我終於明白了,我們將要對抗的是個多麼危險強大的敵人,在這個敵人面前,我們又還是何等的幼稚和輕浮,他幾乎是反手之間,就能夠讓我們灰飛煙滅。
我也明白了為什麼向來都一言九鼎,雷厲風行的三哥,在向志偉的這件事上,拖了這麼長的時間卻還是沒有妥善解決。
我還想通了,為什麼這段時間以來,三哥會一而再,再而三,苦口婆心地勸我不要卷進這件事。
原來,將要來臨的這場風暴居然是如此的龐大,龐大到可以把任何捲入其中的人都撕裂成一片一片,甚至是粉身碎骨。
前程叵測,風雨如晦,我和我的兄弟,又該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