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此情若只如初見

  電影里,經常有英雄救美之後,美人立刻以身相許,兩人從此幸福到地老天荒的橋段。很可惜,在我的生活里,卻沒有這樣的好運氣。上次幫了君之後,並沒有立刻拉近我們之間的關係,我們還是如同往常一樣,沒有太多的來往。唯一的變化只是,偶爾碰面了,彼此會多看對方一眼而已。


  真正的轉變發生在之後一個月左右的某一天,上午第三節課的課間休息。可能是水喝得太多,上課的時候我就在憋尿了,下課鈴剛響,我拔起腿就沖向了走廊盡頭的廁所。那個年代中,學校對於學生的髮型有著嚴格的規定,尤其是男生,前面的劉海絕對不允許蓋過眼睛。九鎮畢竟是個地處山區的小鎮,學校里大部分的同學也都是從周邊鄉下考到鎮里來讀書的貧家子弟,為人淳厚,穿著樸素,沒有城裡同齡人那種虛榮的攀比和勢利的交往,也沒有城裡同齡人的時髦和洋氣。所以,對於流行的接受程度比城市裡面更低,學校管得也就更嚴。


  而我當時卻留著最為流行的郭富城式的長發,平日里,為了不讓老師發現,我總是會把頭髮用摩絲往後固定住。那天,上完廁所,洗完手之後,我一邊往教室走,一邊順便用濕漉漉的手梳理了一下髮型。就在我努力地把一縷垂下來的長劉海往頭頂上梳的時候,我正對面的方向,走來了一個留著標準劉胡蘭頭型,穿著深灰色襯衫的中老年婦女。


  這個女人走路的神態異常倨傲,雙手背在背後,腆著肚子,看上去如同一個正在巡視自己國度的女王。銳利的眼神左右不停地梭巡,一路走來,目光所到之處,走廊上原本喧鬧的同學們,不知為何,都紛紛安靜下來,甚至我還看見康傑他們幾人,乾脆扭頭就走,遠遠避開了。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但是瞧她那副模樣,我知道肯定是某位校領導。不過,我自認為沒有做任何錯事,也不用太過緊張。於是,我直接對著她就走了過去。


  馬上,我就對自己的莽撞感到後悔莫及!因為,隨著彼此距離越來越近,我發現,那個女人漸漸停下了四處查看的動作,最後停在我前方兩米處,就像是發現了某種奇珍異寶一樣,兩眼放光盯住了我,弄得我頓時就緊張了起來。果然,擦身而過的那一瞬間,我聽見耳邊傳來了極有威嚴的一聲低呵:「站著!」我情不自禁地渾身一抖,停下腳步,望了過去。


  「你是高一的新生?」女人比我矮,但那一刻,站在她的面前,我卻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正在仰望巨人的侏儒。我極為心虛地點了點頭:「嗯,怎麼了?」女人鼻孔里重重「哼」了一聲,臉上顯出了某種想要維持威嚴卻又遮蓋不住得意的奇怪表情,一把抓起了我額頭前面的那縷頭髮:


  「怎麼了?你還問我怎麼了?你瀟洒得很啊。學校裡面三令五申,不許奇裝異發,不許奇裝異發!你沒有聽到嗎?你穿的是個什麼樣子?緊緊巴巴地貼在身上,留這樣個頭髮,比我還長些,男不男女不女的,像個人妖,哪裡還有一點點學生的樣子。」周圍傳來了同學們的竊笑聲,我感到自己臉上開始一陣一陣發燙。


  無地自容中,我做出了愚蠢的狡辯:「老師,對不起,我才從市裡面轉過來的,之前的學校沒有規定,我還不知道這裡的校規。」


  就像是被我戳到了哪根麻筋一樣,這個女人大叫一聲,鬆開我的頭髮,一把抓起了我別在腰間的BP機,陰陽怪氣地說著:「哎呦,城裡來的啊。難怪咯。腰裡還別著BP機,看樣子是富貴人家屋裡出來的啊。我告訴你,這裡是讀書的地方,不是你顯擺充闊的地方。你看你這副樣子,你以為你是香港歌星啊,你要是有歌星那個出息就不到我這個小地方來讀書了。」


  周圍幸災樂禍的笑聲更大,和記憶中我曾遭遇過的那些嘲笑沒有任何區別。在我無比窘迫和尷尬的時候,君從身旁一間敞開的教室門內,走了出來。上一次相遇,我幫了她,而這一次,我們的角色卻完全調換過來,她會幫我嗎?我想不會,就算會,我也不願接受。


  那一刻,我是多麼希望這個莽撞的女孩能夠低頭徑直走開,而不是親眼見到此刻正在發生的這一幕。


  但很可惜,不知道是因為我瞟她的那一眼引起了她的注意,還是因為此刻這個不堪的場面喚起了她的好奇。


  她停了下來,臉上還帶著幾許頗為意外,又興緻盎然的淺笑。我誤解了她的表現,我無法不讓自己聯想起當年那些同樣美貌卻落井下石的女同學。巨大的羞辱中,為了剋制心底的憤怒,我低下了頭去,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願意說話。


  「年紀輕輕,好的不學,外面這些痞子樣倒是學像了。你明天必須把衣服換了再來。聽到沒有?」「嗯。」


  「還有,你這個頭髮,越看越討嫌,這個頭髮你必須給我剪了,上完課馬上就去剪。」耳邊那個女人絮絮叨叨的說話聲,本就讓我越來越反感。沒想到的是,她居然再一次抓起了我的頭髮。「知道了!」我再也忍耐不住,一偏頭甩開了她的手,轉身就走。


  脖子一緊,女人從背後扯住了我的衣領:「你還不服氣?看你的樣子,你是不是想打我啊?你是哪個班的?叫什麼名字?」「144班的,胡欽!」「哎呀!我今天就不信這個邪了。我教了幾十年書,還從來沒有見過你這樣的學生,你還是個什麼學生。比社會上打流的流子都還不如!還敢頂撞起老師了。走,跟我走。到政教處去,我今天非要親手把你這個頭髮剪了……」接下來,我被這個叫做向芝秀的教導處主任扯走了。走之前,我狠狠瞪了君一眼,君微微一愣,然後有些憤怒地皺起了鼻子。


  那一天,我留了很久的頭髮被剪短了,我很傷心。


  君的樣子很柔美,但其實,她是一個主動性非常強的人,她一直都在追求著她想要的一切,從來不曾妥協,也不會退縮。就連我們之間的感情,也是這樣,再次見面,是君主動。


  初識的憤怒和尷尬過後,不知為何,君若有深意的淺笑卻始終纏繞著我,揮之不去。我去廁所的次數明顯變多了,幾乎每個課間我都會去那邊晃一路,每次路過君的班級時,我都會向裡面看看。有時候,她不在,有時候,她在卻沒有察覺;但漸漸的,當我向教室內張望的時候,我與她之間的目光對視也開始日漸頻繁。


  最初,她表現得有些驚訝;後來,我卻發現她的目光裡面多出了一份隱隱約約的得意。她的眼神讓我心如鹿撞,腿腳發軟,但是她的得意卻讓我感覺很不爽。所以,每當我看見她臉上快要笑的時候,我就會強裝鎮定,甚至有點不屑地扭頭走開。通常,她的笑容都會變得僵硬。


  終於,在我這樣做的第三次之後,我從廁所出來,在她的教室門口被她堵住了。當時,她就靠在教室門前的陽台上,洗白的緊身牛仔褲和黑色的舞蹈衫,普通的衣著在她的身上發揮出了超常的美麗,讓她看起來那麼柔弱動人。可是她的眼神,卻比向芝秀更加銳利,一瞬不瞬地盯著我,看著我一步步走近。


  「喂,你什麼意思?」君的聲音第一次傳到我耳中的時候,我其實已經緊張得快要暈死過去了。那一刻,面對著她的鎮定和勇敢,我不敢接招,只能是慌亂地裝傻:「啊?啊,什麼?」


  「我問你,你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


  「你為什麼每次都瞪我?」


  「我,我沒瞪你啊。」


  「那你是在幹什麼?」


  「我在看你……不,我沒看你。」


  語無倫次的說話,手舞足蹈的辯解,以及君臉上忍俊不禁,卻又帶著一絲挑釁,一絲得意的笑容,令我一敗塗地。在恨不得從陽台上跳下去的尷尬中,君的說話聲居然不再咄咄逼人,柔聲說道:「你是叫胡欽,對吧?那天,你被向主任抓的時候,我聽到了。」「嗯嗯嗯。」我像個傻瓜一樣點著頭。「我叫師君。」


  遠處,我看見,康傑和周波幾人的視線好像也看向了這邊,眼神裡面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我只想快點脫身,卻又不甘心就這樣丟盔棄甲地走掉。


  於是,我輕浮地調侃道:「思春?你叫思春?」女孩的笑容漸漸僵硬在了臉上。耳邊,上課鈴聲響起,女孩嘴角一撇,不再說話,驕傲地轉過身,走向了教室。無盡的後悔充斥在心頭,衝垮了我不值一提的自大和狂妄,就連康傑他們可能的調侃和戲弄,一瞬間也已經變得毫不重要。我鼓起勇氣,低聲下氣地對著女孩的背影說了一句:「別生氣……」


  下一個瞬間,女孩身子一震,扭過頭來,臉上帶著我至今未曾有須臾忘懷的微笑,用一種令我魂飛魄散的神態白了我一眼之後,對我說:「快去吧,上課了。」我永遠都記得那一笑。


  因為,就是那一笑之後,君,成為了我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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