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的童年(1)

  公元一九八二年,己卯日,龍抬頭,我出生在中國中南地區一個叫做九鎮的地方。


  九鎮地處莽林,山窮水惡,王法不及。自古以來,這個鎮上的男人除了安守本分當獵人之外,只有兩條出路:一是做匪,二是做殺匪的兵。


  我的父親,走了第二條路。


  越戰時,我父親是尖刀班班長。所謂尖刀班,用現在的話說,就是炮灰。一旦開打了,敵多我少他們先上;敵少我多也是他們先上。所以打仗時一旦掛上了尖刀班這個名號,那基本上就是提起板凳砸閻王,離死不遠了。


  幸運的是,我父親不但沒有死,而且還立下了二等功。他所帶領的那個班,作戰能力極其強悍,有過待在敵人後方偵查一周,幹掉越方三十多人還能全員歸隊的紀錄。但可惜的是,這種天賜般的幸運是他們班有且僅有的一次。


  一九七九年三月四日,中國軍隊攻克越方邊防重地涼山,兵鋒直指河內。次日中國政府突然宣布已達作戰之目的,開始了大規模撤軍。而當大部隊全面撤回中國的時候,我父親和他全班的戰友卻被滯留在了敵軍腹地。等他們歷盡千辛萬苦殺回來,踏上祖國土地的那刻,整個班裡面,只剩下了我父親和湖北的一個戰友,其他人則全部化為了他鄉的泥土。


  在我的心中,父親是當之無愧的國之英豪。遵循他的足跡,成為一個軍人也一度是我最大的夢想。


  可惜,虎父往往生下的都是犬子。


  我從來不曾想過,自己的人生居然會走上那條與父親截然相反的路。


  戰後,父親連職轉業在我們當地市的某個部門,我母親也隨父親去了城裡。我和弟弟一起,是在外婆的撫養下長大的。中國人有種傳統的家庭現象叫做「隔代親」,我的外婆就是這句話的完美詮釋,在跟隨她老人家生活的那些年,也是我黑如深淵的人生中,僅有的美好而溫暖的回憶。


  在那段回憶里,沒有暴力,沒有鮮血,沒有欺騙,沒有背叛,也沒有謊言。那時的我,還只是一個雖然調皮好動,卻善良天真,甚至還有些膽怯地去愛著這個世界的乖巧小孩。


  假設我的生命旅程能夠一直這樣繼續下去,那麼我的今天也許會擁有那些望之不得的幸福。只可惜,假設畢竟是假設,記憶終歸是記憶。在我的生命中,這段記憶雖然彌足珍貴,可對於接下來的這個故事而言,它卻並不重要。因為,我已經再也做不回記憶中的那個我。


  我的改變,源自於一九九三年。


  那一年,我十歲,我的父親把我從九鎮接到了城裡。在陌生而冷漠的城市中,我受盡了欺凌,眼看著深愛的那個世界在自己眼前一片一片坍塌,我的心,也漸漸變成了一個沒有光芒的黑洞。


  在城裡讀完了剩下的兩年小學之後,我升上了初中。


  晚熟的我,一度以為初中和小學沒什麼兩樣,只是換了一個地方讀書而已。


  然而,我錯了。


  初中雖然還不是成人的社會,但也已經不再是單純的兒童世界。在那裡,有了男女的區別,有了懵懂的愛慕與勢利的嫌棄,有了羞於啟齒卻又令人興奮的夢遺和春潮,當然也有了蓬勃分泌的荷爾蒙與無處宣洩的旺盛精力。


  而最不幸的是,在那個時期,我的晚熟除了表現在思想之外,還有身體。


  剛進初中,我的身材非常瘦小。我還記得當時體育課上老師說要加強體育鍛煉,不要做豆芽型的小朋友。那個時候的我,就是標準的豆芽。瘦弱的體形,愛動的性格,土裡土氣的方言,鄉下出身的背景,這幾點結合起來,我就理所當然成為了學校裡面小混混們欺負的對象。


  當時我們學校有幾個特別霸道的小混混,其中一個叫莫林,他的哥哥已經是地面上小有名氣的混混,所以莫林在學校裡面也就狗仗人勢,素來都是橫行霸道,無人敢惹。


  我已經不太記得自己與莫林是怎麼結的仇,但我會永遠記得,當時我被他欺負得有多麼慘,他帶給我的痛苦和屈辱又有多麼深。


  曾經有那麼一段時間,我一聽到下課鈴就恐懼。因為,只要一下課,我就會被莫林那伙人抓住,玩我們當地獨有的一種遊戲——打鵝。


  所謂打鵝,是指四個人分別抬起另外一人的四肢,然後合力搖晃,將被抬者像扔沙袋一樣奮力扔出去。被扔的人在一陣天旋地轉之後,渾身劇痛像條死狗般癱在地上,在無盡的恐懼和悲憤中等待下一輪的降臨。


  每次我被莫林幾人打鵝,都是在教學樓前面的那塊草坪上,面對著很多同學的圍觀。剛開始幾次,我總是企盼著會有人來幫幫我,至少能夠報告老師也好。但是從來沒有,哪怕是一聲微弱的制止我都不曾聽到過。我聽到的只有人們一陣連著一陣幸災樂禍的笑聲,這讓我覺得自己就像一隻滑稽至極的猴子,正在被耍猴人無情地戲弄。少年的我,只能一次又一次獨自承受著那種沒齒難忘的羞愧與痛苦。直到今天,我都一直在回想:假如當時有人能夠上來幫我一下的話,後來的那樁血案是不是就不會發生?今天的一切是不是也會截然不同?


  可惜我再也沒有機會找到答案了。


  因為,在那些已經真實發生的往事中,除了冷漠和戲謔之外,我從來都只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最初,我還像小時候一樣叫過媽媽來學校,但是很快,我就發現這招不再管用了。老師當著家長的面批評了莫林之後,莫林不僅不會收斂,相反,他會在放學之後,叫上他哥哥手下的幾個小混子一起,在學校門口等待著我,對我施以更加惡毒的毆打與報復。


  再告、再打、再告……來來往往,周而復始幾次之後,我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已經變成了惡性循環。我整日整日生活在痛苦與恐懼中,越來越絕望,也越來越厭學。


  我討厭去學校,討厭同學們圍觀的笑聲,討厭每個人都敢踩在我頭上的日子,但是我卻又一籌莫展,無法做出任何的反抗。原本不錯的成績一天比一天差,長輩們詢問之時,我也曾經告訴過他們真正的原因。但是無論家長老師,他們不約而同的回答都是:「為什麼別人就只欺負你,不欺負其他的同學呢?你如果安心只搞學習,誰都不會惹你啊。」


  令我痛苦不堪的生活,在這些本可以保護我的成年人眼中,卻僅僅只是小孩之間的打鬧,他們習慣了各打五十大板,他們喜歡的是安分守己,他們並不在乎對錯。但這些高高在上的成年人,他們誰都沒有意識到,仇恨的種子已經在我的心中發芽,九鎮先人們祖祖輩輩遺傳下來的兇悍基因也開始在我的體內復活,接下來,需要的只是時間的灌溉。


  在度日如年的煎熬中,兩年過去,我已慢慢長大。


  初三的某天下課之後,我又被莫林幾人抓著打鵝。我已經記不起當時自己的心中所想,總之那一次,我居然破天荒地還手了。我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不管不顧地抓著莫林的脖子,手腳並用,把他的臉上撓出了一道又一道的血痕。莫林和他的朋友們從極度的震驚當中清醒過來之後,對著我一擁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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