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帝盛天(一)
黑髮錦顏,盛貴無雙。
除此八字,無言再譽。
看著面前的女子,韓子安足足愣了片息之久。
此後經年,他再也不曾如此時一般驚訝過。因為在屬於他的時代,除了她,他再也不能遇到能與他比肩之人。
這句誑之蓋天下,卻是事實。
「過來。」小院內,突然出現的女子漫不經心瞥向韓子安身後的少年,輕輕吐出兩個字。
明明剛剛才使出了火氣十足的鞭子,可她此時的聲音卻分外慵懶隨意,兼又帶了一抹不容置疑的威嚴。韓子安被這一聲驚醒,見寧子謙默默行到兩人之間的空地朝著女子跪下,眉一挑猜怕是這少年家中之人到了。
如此駭人的內力和氣勢,也不知是南方哪家顯貴?
「姑姑。」寧子謙低聲一喚又沉默下來。
「永寧,你今年多大年歲了?」
聽見墨衣女子一聲問,立在一旁的韓子安眼中精光微閃,驟然明了。
以他的身份,就算從不過問他族晚輩之事,也知道晉南帝家當家人唯一的子侄恰好名為永寧。
這女子,竟是雄踞一方盛譽滿溢的帝家家主帝盛天。
意料之中,這般風姿,實在舍她其誰。
「再過一個月就滿十五了。」
「十五歲了……」帝盛天垂眼,將手中長鞭捲起朝腰中一插,冷冷道:「擅自逃離宗祠,一言未留離家千里,讓家中長輩擔憂,就是你長到如今的出息?」
不輕不重一句喝問,帝永寧面色發白,垂在膝旁的手握緊,「姑姑,太爺爺將我鎖在宗祠內不得離開,我若不來,詩瀾定會被家中長輩逼壓嫁與他人,我對她有諾在先,又已立下婚書……」
「這算理由?」帝盛天冷冷一瞥,怒道:「不過一個認識三個月的女子,就值得你忤逆長輩、私立婚約、將自己糟蹋成這幅德行?」
見帝永寧抬首要反駁,帝盛天眉一揚,「怎麼?我說的難道有錯?你千里而來,以為你是布衣之身的葉家可有動容慚愧,履行和你定下的婚事?你心心念念的葉家小姐可曾出現,給你半句交代?」
帝盛天的話不可謂不重,帝永寧眼眶泛紅,犯了倔,不肯接受自己滿懷誠意忤逆長輩奔波而來只換得這麼個下場,一時激憤開口:「如果我表明身份,這樁婚事葉家定不會毀……」
「你當初化名立婚,不過就是為了求一場真心。以帝家名聲換回一場婚事……」帝盛天一哼:「永寧,你不嫌膈應得慌?」
有些人天生有一種本事,嫌棄人嫌棄得理所當然,且毫不違和,譬如帝盛天。
帝永寧和韓子安俱被這句話噎得一嗆,未等帝永寧辯駁,帝盛天復又開口:「葉家在蒼城不過有點小虛名,半年前想必是愛你之才,指望你將來出息了福蔽葉家,才將葉詩瀾許配於你。如今他們攀上高枝,便視你如猛獸,棄之羞之,如此見風使舵陰險下作的做派,何能與我帝家結親?至於那個你珍之愛之的葉詩瀾……」帝盛天唇角一勾,聲音更重:「你親自上葉府討要說法,眾目睽睽之下於門口受辱,這是小事不成?她是葉家小姐,是個主子,即便被父兄轄制,豈會毫無所知,她連一個交代都懶得做出,又如何值得你做到這一步?」
不愧是帝家的掌權者,她一身風塵,才剛到蒼城就已將帝永寧遭遇的事查得清清楚楚。
帝永寧臉色通紅,想為葉詩瀾辯駁幾句,卻被這席話臊得半句話都說不出。
帝盛天說完,不再管帝永寧,朝韓子安抬首望來,琥珀色的眼底通透睿智。她斂了剛才教訓帝永寧的長者之盛,微一抬手,「晉南帝盛天。」
戰亂年代,凡朋友之間相交時,必會詳細報上家族發源之地,以便旁人知曉。有勇氣如此的自我介紹,天下少有,但巧的是,這個院子里就佔了兩個。
不知何時起候在一旁的趙福臉色一變,飛快瞥了帝盛天一眼低下了頭。
北方仍在混戰,南方卻穩如磐石,此時的晉南帝家,算得上雲夏第一世族。想不到他家主子不經意救下的少年,竟是帝家的小公子!
韓子安面上沒有半分意外,拱手相應,「在下韓子安。」
韓家乃北方巨擎,他如此應,足矣。
帝永寧雖知今日救他之人非比尋常,卻未料到竟是威震中原的韓家掌權者韓子安,一時頗有幾分愕然。
「永寧魯莽衝動,這次得韓將軍相救,這個情,他日帝某必會相報。」帝盛天認真道。
是帝盛天承他的情,而非帝家。不愧是帝家家主,一句話滴水不露。若不是她的身份天下無人敢冒,韓子安真不敢相信面前的女子不過比跪著的少年大了四歲而已。
「帝家主言重,區區小事,不過是見之不平,無需掛懷。」韓子安朝跪著的帝永寧看了一眼,道:「帝家主此來蒼城,可會留幾日?」
帝永寧耳朵一豎,小心翼翼朝帝盛天瞅了一眼。
帝盛天意有所指回:「久不出晉南,難得出來,自是該多留幾日。」
「帝家主若不棄,海蜃居是個好住處,我正巧帶了幾壇好酒出來,聞家主善酒,可願一試?」韓子安笑道,抬手朝前院引客。
以帝家護短的做派和帝盛天剛強霸道的名聲,這回帝家的眼珠子受了這麼大的委屈,帝盛天肯悄無聲息地回晉南才怪!
帝盛天不是扭捏的性子,頷首道一聲:「韓將軍盛情,帝某叨擾了。」她行了兩步,朝院中跪著的帝永寧輕飄飄丟了一句「跪一夜再起」后便隨著韓子安去了外樓品酒。
內院里一時安靜下來,夕陽漸落。自帝盛天到后,帝永寧少年的盛氣被磨了幾分,他垂頭跪在小院里,冷風吹過頗有幾分凄涼。趙福這般的韓家下人哪裡敢看帝家小公子的笑話,早就退了下去。
「哎,帝永寧,你家姑姑當真狠心,你還真準備這麼跪一夜啊?」
萬籟俱靜之時,少年青澀的聲音突然在上空響起,頗有幾分伶俐囂張之感。
帝永寧皺眉抬頭,微微一怔。
院中高樹上,不知從何時起掛了一個小少年,年齡雖比他小兩三歲,眉目間卻暗蘊鋒利,如一把出鞘的利箭。
海蜃居乃韓家家主所居之處,帝永寧還真不相信除了他的姑姑,還有誰敢闖進來。這少年穿著考究精緻,且模樣和韓子安有幾分神似,帝永寧一猜便得出了少年的來歷。聽聞韓子安有一子,年十二,想必就是他。
帝永寧雖說在帝盛天面前短了氣勢,可從不示弱於旁人。他眉峰微皺,瞥了少年一眼,淡淡回:「中原韓家,高門士族,偷聽如此末流之事,豈是待客之道?」
少年在小院外躲了半個時辰,看了整場戲,自以為帝永寧軟弱好欺,此時被他一句話噎得不能反駁,眉一挑從樹上躍下。他落地輕盈,未沾塵土,倒是一身好功夫。
「喲,不錯啊,一下子就瞧出小爺來歷了!剛才對著你那姑姑,這一身硬氣怎麼就找不著了?」少年一哼,蹲在帝永寧面前嘲笑。
「韓將軍之令,你可有不從之時?」帝永寧抬眼,對著面前少年正色問。
少年被問得一怔,半晌爽利一笑:「我老爹一身臭脾氣,我自然不敢。交個朋友吧,帝永寧,我叫韓仲遠。」他說著,一隻手遞到帝永寧面前。
韓仲遠雖只有十二歲,卻也有了中原韓家的氣勢和銳利,他笑得坦蕩,眼底猶帶幾分稚氣。
帝永寧瞧他半晌,終於伸出手。哪知剛一握上,便被一股大力直直拉起來。他本就受了傷,這一拉踉蹌幾步差點摔倒,好在拉他的人將他扶住。
「韓仲遠!」被韓仲遠擺了一道,壞了姑姑的吩咐,帝永寧的好脾氣被磨了個乾淨,頭一次動了怒。
韓仲遠掏掏耳朵,放開帝永寧,嬉笑道:「我看你姑姑的脾氣,準是明日就要押你回晉南。你定婚的媳婦兒三日後就要嫁給別人了,你連一個究竟都不去問?」
這話一針見血,直戳心窩。韓仲遠見他沉默,看了看天色插腰道:「小爺一身功夫,葉府和海蜃居只一街之隔,等過會兒入了夜,我帶你偷偷潛進去。若葉家小姐真是被父兄所逼,你乾脆亮出身份,保證葉家不敢再阻攔。」
堂堂晉南帝家獨子,若是上門求娶,乃天下世家所求,何況區區一葉家?
這個理,誰都知道。鬧到這個地步,不去問個清楚明白,帝永寧這一世都不會甘心,他對挑著眉毛的韓仲遠微不可見地頷首。
韓仲遠見他愁大苦深的模樣,一樂,推著他朝房裡走,「去去,瞧你一身塵土滿身藥味,哪裡能奪回佳人芳心,進去沐浴更衣,換身好袍子。那葉家的小姐只要不瞎,總不會撇了你去跟一個紈絝小子!」
韓仲遠一身力奇大無比,帝永寧毫無反抗地被推進了房裡。院里一時只聽得見韓仲遠急急嚷嚷的催促聲。
小院外,小心守了半晌聽見兩人對話的趙福輕吐一口氣,放下心來悄悄離去。
帝家家主這個級別的人物,只有自家主人才能結交。但是小少爺若能和帝家公子有份交情,對韓家百利而無一弊。葉家和莊家,看模樣要成兩家交好的墊腳石了。
海蜃居二樓,韓子安選了臨街的位置,而不是下午靠近葉府的僻靜之位。
暮色驟臨,因著城主府將有喜事,街上熙熙攘攘,彩燈林立。
帝盛天望向窗外,眉眼清冷淡漠。
韓子安替帝盛天滿上一杯酒,突然開口:「看來帝家主並不喜葉家小姐,否則……莊家怕是連入葉府提親的機會也不會有。小兒魯莽,性子跳脫,若壞了家主安排,韓某先在此為他請罪。」
他說著,將酒杯親手遞到帝盛天面前,眼底睿智清明,一如波瀾不驚的帝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