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上書房內,棋盤上勝負已分。
嘉寧帝將棋子丟進棋罐,朝立於身前的帝梓元望去,不動聲色地審視她。
「以朕為皇之道,帝梓元,單你今日下的這盤棋,還有說的話,朕便留你不得。」
帝梓元神色沉靜,根本不為嘉寧帝此言所動。
「但朕……也動不了你。一旦動你,祟南大營十萬大軍揮師北上,大靖一分為二,王朝傾頹,中原必會重回二十年前的逐鹿之勢。」
嘉寧帝起身,和帝梓元之間正好隔著一方棋盤的距離,他現在看帝梓元,倒是真如對著當年的帝永寧一般,道:「帝梓元,你與朕相爭,大靖定亂。北秦、東騫虎視眈眈,陷萬民於水火之罪你擔不起,朕亦不願得見。為今之下,你要如何才願揭過帝家之事,從此不再提及?」
嘉寧帝做了十幾年帝王,一步步走到今日,不僅能伸,亦能屈。帝梓元崛起已是事實,晉南十萬大軍威脅已成,他暫時動不了帝梓元,只能安撫,以圖他日之計。
帝家大劫后初建,族人凋零,早已不復當年盛景,帝梓元的威望遠不及數十年前的帝盛天和帝永寧,她必須靠皇家的扶持才能在京城重新崛起。
帝梓元挑眉,「陛下說得不錯,韓帝相爭只會讓北秦東騫坐收漁翁之利,臣所要不多……」她拖長腔調,道:「希望陛下對九年前的秦家案秉公而斷……」
「只是如此?」
「當然不止,除此之外,臣還要祟南將營統帥之權。」
她說著,指尖放在棋盤旁的信函上,推向嘉寧帝的方向,「只要陛下允諾,這封信函臣物歸原主。」
嘉寧帝微微眯眼。他剛才欲賜予帝梓元統帥之權,被她一口拒絕,此時她卻反過來以此為條件……
這是在告訴他,她想要什麼自己會奪,根本不屑於他的恩賜。
好一個心高氣傲的帝梓元,她不尊他為皇,是個實在話,她不是第二個帝永寧,更是實在話。
嘉寧帝神情微凝,雙手負於身後。既不應允,也未反對,上書房內重新靜默下來。
正在此時,安靜了有一會兒的房外突然響起更急促的腳步聲,這回連稟告都沒有,天子的上書房就這樣被直愣愣地撞了開來。
嘉寧帝沉眼朝門口望去,來不及呵斥。趙福已經跑到他面前,面容驚惶,聲音比剛才回稟黃金之事時慌了數倍不止。
「陛下、陛下……」他吞了一口唾沫,朝皇城宮門的方向指了指,「太子殿下他、他在重陽門前把左相的腦袋給劈了!」
嘉寧帝這輩子聽過不少笑話,沒一次比這句更能逗人。饒是他的定力,都愣了愣,問了一句實在不符合他英明神武帝皇之智的話:「趙福,你剛才說什麼?」
這是著實匪夷所思和荒謬的口吻。
一旁的帝梓元皺著眉,亦朝趙福走近兩步,忒威儀道:「胡說八道,太子何會做如此之事!」
若不是兩人身份對立,剛才還劍拔弩張你死我活,嘉寧帝幾乎就要對帝梓元這話附和了。這不是胡說八道是什麼,他這個兒子心思比他更沉穩,做了十幾年太子沒出半點差錯,就算他平日里想挑刺都挑不出來。就快要做皇帝的人了,怎麼會頭腦發昏突然砍了一國宰輔,而且還是在大庭廣眾的皇城宮門之前?
趙福對著兩張怒氣滿溢的臉,哆嗦了一下,才啞聲道:「陛下,奴才沒有胡說八道,宮門前的侍衛傳話,說太子殿下在百姓面前砍了左相。相爺那屍首還在重陽門前放著呢,侍衛們不敢隨意處置,這才來請示陛下。」
嘉寧帝臉色鐵青,一掌拍在棋盤上,棋子四散,落在地上滴溜溜轉,「逆子,竟敢在重陽門前行兇,他膽子天大了!那逆子人呢,還不給朕捉進宮來!」
趙福一聽這諭令更委屈,「陛下,太子殿下他砍了左相后直接去宗人府請罪了。侍衛們不敢攔他,眼睜睜看著殿下去了宗人府。」
帝梓元一怔,神情微凝,負在身後的手緊了緊。
這話一出,嘉寧帝面容更是陰沉,他揮手,「先把左相的屍首搬走,遣散百姓。」趙福讓小太監傳諭令,自己仍守在嘉寧帝身旁。
嘉寧帝沉默半晌,迴轉頭,「帝梓元,姜瑜已死,秦家案子不用朕插手黃浦也能處置得當,秦家必得真相。過幾日朕會下旨將祟南帥印重歸帝家,你退下吧。」
這話驚得一旁的趙福不淺,陛下是為了保左相才將帝梓元召進宮,怎麼到最後不僅相爺沒保住,還連晉南正大光明的領兵權也一併交出去了?
這個靖安侯君,不簡單啊……
「既然陛下肯答應臣的條件,臣必遵諾。此後絕不提起十一年前帝家舊事,臣告退。」帝梓元頷首,沉聲道,微一抱拳,轉身出了上書房。
上書房外落霞萬里,帝梓元頓住腳步。她和嘉寧帝這一番棋局,無輸無贏,要拿下這萬里山河,終究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可是韓燁……為何在我每一次立定決心毫不猶豫走下去時,你都會出現?
帝梓元神情凜冽,微微沉眼,朝宮外而去。
上書房內,嘉寧帝眉頭緊鎖。太子犯了事自個進了宗人府,他是皇帝,總不能追進宗人府裡頭罵,一腔怒火全撒在了趙福這倒霉催的身上,「給朕明白些,太子好好的,怎麼會砍了左相?」
「陛下,奴才也不是很清楚,相爺貪墨黃金,害死了秦老大人一家子,那秦老大人不是當過幾日太子師嗎,百姓都在說這是太子殿下在給秦老大人報仇!」
這理由連趙福都覺得站不住腳,回得底氣不足。果不其然,嘉寧帝面色一變,吼道:「證據全被黃浦尋出來了,百姓皆知左相犯了案,朕都保不住他,姜瑜就剩個抄家的結局,還需要這逆子做上這麼一出!他是一國太子,不是大街上殺豬宰羊的屠夫,在百姓面前殺了一國宰輔,罔顧國法,胡鬧!」
趙福垂著頭,麵糰似的受著嘉寧帝的怒氣。他跟在嘉寧帝身邊最久,比誰都清楚嘉寧帝在太子身上花了多少心血,如今太子這事於他而言怕是比左相在朝中的勢力土崩瓦解更讓他煩悶。
低低的咳嗽聲響起,愈來愈猛。趙福一驚,抬頭見嘉寧帝臉色通紅,忙不迭去內室取了藥丸出來,跑上御座將葯遞到他面前,「陛下,您先彆氣。」
嘉寧帝就著茶水吃了葯,調息片刻才緩下來。
趙福拍著他的背,勸道:「陛下,這事太子殿下雖說失了妥當,可好在相爺貪墨之事先被揭發了出來,殿下素得民心,若是解釋得好,這事也不是不能壓下去。」
嘉寧帝臉色微緩,瞥了趙福一眼,「你倒是全心全意為他說話。」
趙福低眉順眼,「陛下疼愛太子,奴才不過是為陛下解憂。」
「哼。」嘉寧帝擺擺手,走到窗邊,望向宗人府的方向,「饒不饒他尚在其次。趙福,你說說,到底是什麼原因,值得他在皇城前親取姜瑜的性命,竟連一刻都等不了?太子這是有事瞞著朕啊,朕看恐怕還不是件小事!」
「若是弄不清個中緣由,朕如何能放他出來?」
嘉寧帝冷沉的聲音傳來,趙福一怔,垂頭沒有答話。
大理寺內,正在埋首整理卷宗的溫朔聽見衙差的稟告,和黃浦同時放下手中之事,不可置通道:「你說什麼?太子殿下做了何事?」
衙差忐忑回:「侍郎,京里都在傳殿下不忿左相戕害秦老大人一家,在重陽門前親手把左相給……」他說著比劃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學得活靈活現。
「怎麼會這樣?」溫朔猛地起身,「那殿下如何了?」
「殿下殺了左相后,直接去宗人府投案了。」
「我們都尋到證據了,馬上就能將左相定罪,殿下怎麼會突然殺了左相?」溫朔來回打著轉自言自語。
黃浦見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溫聲道:「溫朔,本官看未必沒有轉機,左相藏金暴露在前,殿下殺他雖礙於國法,卻也清理之中,這件事端看陛下如何裁決了。這裡的卷宗我一人處理便是,你先去宗人府一趟,問問殿下看到底出了何事?」
事急從權,黃浦到底久經朝堂,極快摸准了這件事的命脈。
「多謝大人體諒。」溫朔心下一定,頷首,拱手行了一禮朝外走去。
此時暮色降臨,溫朔匆匆出了大理寺,正欲登上馬車,卻被人喚住。
「小公子!」
他頓住腳步迴轉身,望見府衙外大樹下停著一輛馬車,東宮總管林雙正從裡面走下來。溫朔迴轉身,精神一振,朝林雙跑去。
「林總管,殿下出事了,你快隨我去宗人府……」
溫朔拖住他就走,林雙卻按住溫朔的手,沉聲道:「小公子,殿下出世前有吩咐您不能去宗人府看他,也不能介入此事,此次之後,他若是做不了太子便也是天定……」
溫朔迴轉頭,眼底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這話聽著怎麼就像是全盤放棄了一般。
「小公子,殿下說了,左相先犯了大罪,他最重也只是被褫奪太子之位。不濟也能做個閑散親王。他讓您別急,就算他做不了太子,日後也能護小公子一世安寧。」
林雙說著,從袖中掏出一張紙條和一塊墨綠色的令牌,恭恭敬敬遞到溫朔面前,「小公子,奴才遵殿下之令,在殿下從宗人府出來之前,將東宮所有暗藏勢力託付於您。」
溫朔接過來,聲音有些發澀,「這道命令是殿下什麼時候說的?」
「今日下午,陛下招奴才入東宮書房時吩咐的。」
溫朔一怔,那時候左相明明也在書房,殿下如何交代?
他想了想,突然猛地明白,展開手中的紙條,上面墨跡透過紙張模糊印了「奸相必誅」幾字,隨之清楚有力落下威嚴慎重的另外四個字。
當時太子其實下了兩道御旨,一道是「奸相必誅」,一道是——
溫朔承令。
與此同時,嘉寧帝安撫了一眾入宮詢問重陽門前之事的內閣大臣、皇室宗親后,終於不耐這種疲勞轟炸,換了一身常服,領著趙福親自去了宗人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