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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小姐,小姐!」


  任安樂坐在樹下的躺椅上發獃,苑書接連喚了兩聲她才回過神來,甫一轉頭,望見苑書扭捏的模樣,挑了挑眉,「何事?」


  苑書摩挲著衣角,期期艾艾望著任安樂,道,「小姐,安寧公主想見您。」


  任安樂神色微頓,擺手,「不見。」


  「小姐。」苑書難得的對任安樂的命令沒有完美執行,她拉了拉任安樂的挽袖,「您見見公主吧,她都來了好幾次了。」


  自兩日前任安樂回京時起,安寧公主每日都會上門求見,但皆被任安樂拒之門外。苑書和安寧在化緣山下同甘共苦一個月,有了些革命情誼,遂攬了簍子來替她說好話。


  任安樂臉色不虞,苑琴端了兩杯溫茶從廊上走來,朝苑書使了個眼色,苑書心領神會,退到一旁。


  苑琴將茶放到石桌上,「小姐,您的消息傳來后,公主一直在自責,我聽苑書說這一路從化緣山回來,公主都在躲著您。若是沒有急事,想必她不會一日三趟的來將軍府,您見她一見吧。」


  任安樂放在膝上的手動了動,沉默半晌,揮揮手,「讓她進來。」


  話音剛落,院外已有腳步聲響起,任安樂抬眼望去,安寧著一身將袍,從院外走進來。苑書埋頭躲在角落裡裝死,看都不敢看任安樂的表情。苑琴倒是知情識趣,見自家小姐有遷怒的跡象,輕手輕腳拖著苑書遁走了。


  安寧緩步走進院子,朝榻上靠著的人瞧去,任安樂臉色微白,沒什麼精神頭,她知道任安樂為了救韓燁折了幾分功力,如今仔細一瞧,心裡暗驚,這怕是不止折了幾分這麼簡單。這樣一想,話到嘴邊更是難以出口。


  「梓元。」她立在不遠處,不敢靠近,眼神飄忽,喊了她一聲就不動了。


  任安樂候了半晌就得了這麼一句,心裡頭本就冒火,再瞧見安寧這麼一副小家子氣的模樣,一肚子火全發在她身上。


  「杵在那兒幹什麼,過來。」她功力沒了,訓起人來倒是威勢十足,安寧被她唬得一跳,又走進了幾步。


  「坐下。」任安樂朝對面的石凳一指,安寧立馬坐得端端正正。


  「說吧,你見我到底想說什麼?」


  「梓元,是我沒有考慮周到,如果不是我讓你去化緣山……」


  安寧低眉順眼開始請罪,任安樂掏了掏耳朵,打斷她的話,懶洋洋道:「安寧,我真不喜歡你這樣。」


  安寧頓住,有些不知所措。


  「你是一朝公主,三軍統帥,何必對我如此小心翼翼?我寧願你是剛回京時囂張跋扈的安寧公主,也不想看到你如今這幅唯唯諾諾的模樣。不論當年皇家在帝家之事上謀划多少,都和你沒有關係。」


  安寧吸了口氣,望見任安樂眼底的通透睿智,心裡的愧疚一陣陣淹沒而來。


  「況且這次化緣山之行,誰都意料不到,我和韓燁已經活著回來了,你若為此來請罪就不必了,回去吧。」任安樂說完便開始轟人,這兩日她連院子都懶得出,皇家的人更是不想瞧見。


  安寧卻沒有走,不聲不響坐了一會兒,巴巴道:「梓元,我是為了另一件事來見你的。」


  任安樂眼皮子動了動,眼垂著沒有接話。


  「梓元。」見她一點反應都沒有,安寧加重了聲音,「父皇明日早朝就要為皇兄賜婚,那個帝承恩根本就不是你,皇兄娶了她,以後一定會後悔。」


  任安樂不疼不癢的擺手,「安寧,這是你皇家私事,與我何干?」


  「怎麼會沒幹系!」一聽這話,安寧的脾氣也騰地上來了,完全不見剛才的唯唯諾諾,「我皇家是對不起帝家,可是皇兄他做錯了什麼,當年他為了你在帝北城篡改聖旨,十年來為了抗住眾臣的壓力不娶嫡妻,他十五歲就去了西北,回來后抬進東宮的側妃也就是個擺設,為了迎那個假帝梓元下山,大臣府邸的門檻都快被他踩破了。」


  安寧壓抑住情緒,身子往前傾,幾近哽咽,低低懇求:「梓元,你就當是可憐可憐我皇兄,去勸他取消婚事,別讓皇家的罪過毀了他一輩子的安樂。」


  滿園靜謐,暖暖的冬陽落在身上,安寧的話卻猶若冰刺一般直入心間。


  任安樂掩在袍中的手握緊,緩緩抬頭,墨黑的眼底望不見任何情緒,一字一句開口。


  「安寧,韓燁之事,與我無關。」


  安寧雙眼通紅,喘著氣,難以置信的盯著任安樂。「帝梓元,你怎麼能如此殘忍!好,與你無關就無關,就當我今天沒有踏進過將軍府!」


  她猛地起身,桌上的杯盞被她掃落在地,氣沖沖朝外走。


  院外的苑書和苑琴看到這一幕,怏怏的躲著,不敢進來。


  凌亂的腳步聲遠走,任安樂頹然朝後靠去,懶得動彈。破碎的瓷杯落在地上猶在打著旋,刺耳的聲音落入耳里平添煩悶。


  她乾脆兩眼一閉開始睡覺。不多時,有人輕手輕腳靠近悄悄披了件薄毯在她身上,淺睡中,任安樂猶自有些憤憤。


  一個個凈說著放寬心,失了功力也沒什麼打緊,如今還不是把她當個深閨里的小姐看待。


  冬日一至,白日就短了。待她覺得涼意襲人時,甫一睜眼便看到了漫天星斗。恍惚間,她有些怔然,看著昏暗的天空,眼底突然有些乾澀。


  化緣山的萬丈懸崖下,韓燁曾經說過,京城裡從來沒有那樣的星空和夜晚,原來沒有說假話。


  她真的能夠眼睜睜地看著韓燁娶一個心如蛇蠍的女子,然後對自己說,這是他的選擇,和自己沒有半點干係嗎?

  其實,何必自欺欺人呢?


  她記得韓燁十年前在帝北城驚慌自責的模樣,記得他在東宮殿門前迎回帝承恩時的失而復得,記得他落下懸崖時的決絕,更記得他在那座谷里,對著天際盡頭第一抹晨曦說的話。


  「梓元,時候到了,我們該回去了。」


  他喚的……是帝梓元,而非任安樂。


  他一直都知道他要娶的是帝承恩,而不是帝梓元。


  「我對一個叫任安樂的女子動過心,但我這一世都會護著帝梓元。任安樂,這句話,你永遠都要記住。」


  臨西城河畔,萬千焰火下,他曾經如此說過。


  她怎麼能忍心讓這樣的韓燁成為她復仇計劃的墊腳石?


  圓月一點點升至半空,照耀大地。夜晚過去,白日降臨,明日一早,天下人就會知道帝承恩是他名正言順的東宮太子妃。


  帝梓元猛地起身,薄毯落在地上,她顧也未顧,朝院外走去。


  「苑琴,備馬。」


  話音一落,院外就有弱弱的回聲傳來,「小姐,您身子未愈,我讓管家去給您準備馬車。」


  「哪裡這麼多幺蛾子,我又不是嬌滴滴的大姑娘,去,備馬!」她一聲怒喝,苑書駭得一跳,急忙朝馬圈跑去。


  任安樂一路行得極快,幾乎沒有半點停歇。府里的侍衛僕婦從來沒有看到過她這個模樣,一時都慌了手腳。


  苑琴從書房趕來,正好瞧見任安樂接過苑書手中的馬鞭,躍上了馬。


  任安樂傷勢未愈,這麼大動干戈一番,臉上便帶了抹蒼白之色。


  「小姐!」來不及制止,任安樂抬手一揮,駿馬長嘶,調轉馬頭消失在月色里。


  眾人被她丟在府門前,面面相覷。迎上苑琴譴責的目光,苑書撓撓頭,也傻了眼,「苑琴,我沒想到小姐這麼匆忙,連我也不帶。」


  苑琴懶得理她,轉身,剛入府門,便看見洛銘西立在迴廊下。


  她突然覺得洛銘西比太子更可憐,這兩日,洛銘西一直沒有離開任府,小姐今日在院子里坐了一整日,他也在迴廊后守了一整日。


  「公子,可要派人去把小姐尋回來?」


  洛銘西搖頭,眼底一片清明。


  「不用了,她既然已經做了抉擇,就隨她去吧。」


  已至深夜,東宮殿門前突然閃出一匹快馬,來勢洶洶。守宮的侍衛頓時嚴陣以待,手中長矛橫握,待看清了來人,盡皆怔住。


  冬夜裡,冷風颯颯,素來威嚴端正的上將軍任安樂只著一身單薄的古裙坐於馬上,她腳上踩著木屐,甚至可以看到光潔嫩白的腳背。想到太子對這位的看重,守宮的將士傻了眼,齊齊低頭,直到那馬近到身前,都不敢抬首。


  「太子可在宮內?」


  頭頂響起的聲音從容中隱有急切,侍衛行了個禮,低聲回:「任將軍,殿下已經休息,容末將先去通報一聲……」他可不敢讓任安樂回府明日再來,只是此時也太晚了,按規矩還是先通報通報得好。


  「不用了。」只看見一道身影自馬上躍下,素白的裙擺從眼前拂過,停也未停便朝宮門裡走去。「我自己去找他。」


  一群人低眉順眼的不敢抬頭,待回過神,木屐聲早已遠去。眾將士抬眼,苦著臉不知所措,忽而想起一事,眼底都露出明了之意。


  聽聞明日一早陛下會在早朝為太子殿下賜婚,任將軍傾慕殿下天下皆知,這會兒怕是實在難過的緊,才會深夜來東宮,見一見殿下吧。


  哎,著實可惜了啊!


  已是深夜,東宮內安靜默然,是以當沉悶的木屐聲在宮內響起時,便顯得格外突兀。


  巡夜的宮娥看著一路視若無睹、穩穩走向深宮內閣的任安樂,俱都一臉錯愕。任安樂氣勢凌人,又身份特殊,沒人敢上前詢問攔截,宮娥們只得小心翼翼舉著夜燈跟在她身後,生怕她磕著碰著了。


  任安樂抿著唇,神情難辨,顧自循著記憶里韓燁曾經領她去過的院落走去。只是一種直覺,她覺得韓燁應該在那。


  行過迴廊,走過小徑,小院遙遙可望,依昔的燈火逸出來,冬夜裡,竟有一絲暖意。數月前枯敗的桃花在雪水的滋潤下,偶有花骨朵綻開,仿似嶄新的生命。不知從何時開始,空中又開始飄蕩著小雪,透著燈火別有一番意境。


  任安樂長吸一口氣,穩了穩心神,以一種勢如破竹的姿態朝小院里走去。


  院子里,韓燁立在樹下,披著墨黑的龍紋大裘,神色漠然,不時咳嗽幾聲,面色蒼白。


  錯亂的腳步聲在院門口響起,院門被推開,宮娥急急的喚聲傳來,「殿下,殿下……」


  「何事喧鬧?」韓燁沉下眉,轉身,倏然怔住。


  燈火微瀾,任安樂一身素白古裙,長發未梳,懶懶散散落在肩上,她腳上踩著木屐,身後跟著一群舉著夜燈的宮娥,這一身裝扮氣勢,就好像正兒八經的太子妃在自家府中閑逛。


  韓燁有瞬間的失神,眼底恍惚的安然滿足甚至大於任安樂突然出現在此處的震驚。在這微不足道的一瞬間,他想,若是當年種種從來不曾發生,是不是從很多年前開始,她就會以這樣一種模樣生活在這裡,以他妻子的身份。


  漫天風雪,他只看得見那一道人影。


  十年歲月,恍若不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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