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終】 (2)
「我才不瞎說呢,你不信自己看,王燔宇上課的時候總是偷偷朝你看,而且下課也老在東子桌邊打轉。你以為他和東子說話呢,其實他就想和你套近乎。」
七七下課就愛趴桌子上睡覺,她懶,任何課外活動都不愛。再加上最近長青春痘,一曬太陽痘痘就更疼,所以下課後通常不出去活動。東子坐在她身後,下課後總有一堆男生鬧哄哄的圍在那裡,她從來沒注意過。
被易曉筠這麼一說,七七心裡還真有點七上八下。她有個文具盒合蓋裡面有面小鏡子,上課的時候她裝作無意,把文具盒打開,從鏡子里看到王燔宇撐著腦袋在那裡轉筆,一會兒轉過來,一會兒轉過去,目光若有若無的,果然正朝這邊瞅。
七七嚇了一大跳,「啪」一聲把文具盒給蓋上了,害得正講三角函數的薛老師狠狠把她瞪了一眼。七七不由得心虛的低一低頭,越是心虛薛老師越不放過她:「尚七七,你來回答這個問題!」
七七壓根沒聽課,看到黑板上白茫茫一片板書,不知道薛老師已經講到了什麼地方,只好站在那裡發窘。她數學成績很好,越是這樣,薛老師對她要求更嚴。看到她這樣子,更是恨鐵不成鋼:「尚七七!你上課不聽講你在幹嗎?你到底在想什麼?都已經是高中生了,上課還開小差?你們別以為三年時間很漫長,我告訴你們,等高考的時候後悔就來不及了!」
七七生平第一次被留堂,薛老師苦口婆心教育了她一番,然後給了她十道題,要做完了才能回家。
七七一個人在教室里做題目,值日生剛打掃完衛生,地上灑過了水,映著日光管泠泠的藍色反光,更顯得寂若空谷。七七趴在桌子上沙沙的寫推導公式,忽然聽到有人「咦」了一聲,問:「你怎麼還在這兒?」
七七回頭一看,教室後門口站著一個人。走廓上,秋日漫長黃昏的光線曖昧未明,而遠處的天空是蟹殼青與孔雀藍,像是一樽剛出窯的玻璃花瓶,瓶身上還有一搭一搭紫色的霞,暈開來滲進玻璃質里,太陽則是重筆描出的花,濃灧灧的顏色,正兀自緩緩沉下去。那人不過穿一套淺藍色的運動衫,那抹藍卻像是憑空摯出來的一道光影,彷彿月色般皎然。
教學樓下的操場里有人打球,砰砰砰的聲音隱約傳過來。七七定了定神,才說:「你怎麼也沒回家?」
「我忘了拿樣東西。」阮正東走到她身後翻自己的課桌,看她鋪了一桌子的稿紙,問:「怎麼不回家寫作業?」
七七沮喪的說:「薛老師說了,不做完不準回家。」
「你傻啊?你拿回家做完,薛老師怎麼會知道?」
很多年後,七七仍舊記得,記得阮正東說這句話的樣子。他秀長明亮的丹鳳眼裡透著笑意,彷彿覺得她是真傻。
七七也覺得自己是真的傻。
畢業十年第一次同學會,大家一見面彷彿重回高中時代。出來社會都已經五六年,每個人都像變了樣子,每個人卻又像都沒變,互相都是唏噓萬分。易曉筠特意從美國趕回來,為了這次同學會。易曉筠從清華畢業后就出國去了,這是她出國后第一次回國。
有人問她東子怎麼沒來,她笑嘻嘻的說:「他又不歸我保管,我怎麼知道他為什麼沒來啊?」
吃飯的時候七七和她坐在一起,兩個人聊了很多高中時代的趣事,易曉筠卻告訴她,阮正東目前也在美國,前不久她告訴過他同學會的事情,他卻沒有來參加。
七七問她:「你放棄了沒有?」
易曉筠一笑,眉眼依舊彎彎:「我這輩子跟他耗上了,他只要一天不結婚,我就一天不放棄。」又問她:「七七,你那個博士怎麼樣了?」
七七和所有二十多歲的女孩子一樣,談過一兩場無疾而終的戀愛,前不久相親見了一個博士,兩人不咸不淡的交往著,估計再這麼下去,只有結婚一條路了。易曉筠聽七七說完,挺認真的嘆了口氣:「七七,其實你這樣子也挺好的。」
不過找一個人過一輩子,結婚生子,在工作后漸漸擺上話題,還有什麼可挑剔的呢?七七其實非常佩服易曉筠,因為她根本沒有辦法用一個又一個十年,去等待一個漫長的希望,尤其那個希望又如此的遙遠和渺茫。
七七和博士的婚禮只請了幾個高中同學,因為好多高中同學都出國去了,還有的漸漸失去了聯絡。大學同學倒來了不少,大家狠狠熱鬧了一場。蜜月是去瑞士,因為博士替老闆接了北歐的一個項目,考察順便和她去度蜜月。
一輩子一次,反正奢侈點也不算什麼。
七七沒想到會在瑞士遇上阮正東。從少女峰下來后,他倆在一個小鎮上吃飯。餐廳里本來有一個韓國旅行團,吵鬧得不得了。七七實在忍不住,半晌也不上菜,她於是獨自走到花園裡去透透氣。結果花園裡有人站在那裡吸煙,因為是東方人,所以七七多看了一眼,這一眼就覺得面熟。反倒是他先認出她來,很意外的叫出她的名字:「尚七七?」
七七不曉得該跟他怎麼打招呼,所以說了句:「你怎麼在這兒呢?」
「跟朋友一起過來玩兒。」阮正東一笑,狹長明亮的丹鳳眼,倒讓七七似乎頓時回到了十幾年前,在高中那間教室。明亮的熒光棒發著幽藍的白光,外面的天色漸漸的暗下來,夜幕漸濃,而她伏在那裡,寫啊寫啊,彷彿一輩子也做不完那些數學題。
他說:「你傻啊?」
然後把她的本子和稿子都拿過去,幫她解出了最後也是最難的兩道題。她把解答過程抄到作業本上去,他的字工工整整,即使是草稿,每個公式端正得仍如同老師平常刻鋼板的仿宋。她在那裡一筆一劃的抄,他說:「下次別這麼死腦筋了,其實薛老師不會為難你的,她那麼喜歡你。」
是啊,老師們都挺喜歡她,因為她成績不錯,平常表現也挺乖。班上的同學們都和她好,因為她挺大方,跟男生女生都相處得來。
連易曉筠脾氣這麼壞的人,都和她是好朋友。
可是全世界的人都喜歡她有什麼用,她知道自己唯一希望的那個人,從來都是漫不經心。
他不是不喜歡她,只是他對待任何人都是那樣子。
畢業後幾乎全班都考上重點大學,將近一半的人更去了清華和北大,只有他,高考分數那樣赫然,卻扔下大學學籍,跑去當兵了。
易曉筠為了他,也報了清華自控系,順利被錄取后剛搞完軍訓,卻聽說他去了某艦隊服役,頓時在家裡嚎啕大哭,死活逼著自己父母鬧著要去海軍。那時候徵兵早就已經結束了,就算想做工作也遲了。易曉筠在家鬧了好幾天的絕食,最後被她父親關起來,還是七七去勸的她。
這樣任性,也是一種幸運吧。七七從來沒有這樣的機會。她父母都是大學里教書的知識分子,從小教她,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遠處巨大的山峰,在晴朗湛藍的天空襯托下,彷彿冰屏般熠熠生光。而天這樣高,雲那樣遠,一切都潔凈的彷彿仙境。
她從來沒有想到會再遇上他,在這樣的一天。
而不過也只是笑笑,隨意的說起來:「嗯,有十年沒見了吧?」
畢業后暑假還曾見過一兩次,大部分是和易曉筠一起。後來就沒見過了,所以有關他的消息,都是易曉筠偶爾提到。
張愛玲的小說,被人引用了千遍萬遍的話。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裡?」
因為他們之間的緣份,僅止於此而己。
紀念
「……曾居住在此……愛國主義教育基地……」
因為隔得遠,講解的聲音顯得有點斷斷續續。所有的孩子都牽著同伴的小手,因為是小學一年級的學生,第一回參加這種活動,顯得很興奮,雖然忍不住嘰嘰喳喳不停議論,但秩序很好,慢慢跟隨著講解員往前走。
「紀念!」一個小男孩忍不住扭過頭抱怨,「你又踩了我的腳了……」
「對不起啦……」叫紀念的是個小女生,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像是兩顆水汪汪的葡萄,「趙小煒,我不是故意的。」
小男孩咧開嘴笑了:「沒關係。」
但紀念只是仰起臉來,十分專註地看著牆上的黑白大照片:「這戒指我媽媽也有一個。」
「什麼?」趙小煒一顆小腦袋湊過來,紀念指給他看:「這個姐姐手上的金戒指。」
滿牆錯落的老式照片,這一張放得極大,望著鏡頭微笑的短髮少女,安詳地坐在那裡,雙手自然交錯,顯露出那枚樣式別緻的指環。整幅照片氤氳著歲月的微黃,但細節依舊清楚分明,連戒指鏤刻的紋路花樣都清晰可見。只是隔著玻璃罩子,兩個小小的人兒踮著腳,努力想要看得更清楚,所以兩個小小的鼻尖擠在玻璃上,壓得扁扁的。
「我媽媽有一個。」紀念認真地說,「是一模一樣的呢。」
「這個是文物,」趙小煒搖頭晃腦地說,「你媽媽那個一定是後來買的。文物是不賣的,文物都是國家的。」
紀念踮著腳尖又看了好久,語氣肯定:「我媽媽那個真的是跟這個一模一樣的,我看過好多回了。不過媽媽不是戴在手指上的,她用一根紅線系了,掛在脖子上的。」
趙小煒說:「可是我看到別的阿姨還有張老師,都是把戒指戴在手上啊,你媽媽為什麼要把它掛在脖子上?」
這倒問倒了紀念,她睜大了眼睛想了半晌,終於泄氣:「我不知道。」
「後面的同學,」領隊的老師終於發現了兩個竊竊私語的孩子,「趙小煒、紀念,不要掉隊,來,跟上。」
兩個小孩子答應一聲,立刻小跑著跟上了班上的同學。
下午的活動只是參觀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滿載孩子的校車回到學校后,差不多已經是放學時分,回到教室點過名后正好打了放學鈴。
校門口等滿了接孩子的家長,紀念一眼認出母親,脆生生地叫:「媽媽!」提著書包飛奔過去。她的媽媽含笑抱住她,然後牽著她的手走到停車位去。紀念打開車門把書包放到後座,自己則坐到副駕駛位。整條馬路的人行道上差不多全是放學的孩子,路上則全是接學生的車,一時間有點水泄不通的樣子。她的媽媽一邊慢慢地調過車頭,一邊含笑聽女兒講今天一天在學校的事情。
路口橫穿馬路的學生絡繹不絕,於是母親將車停下,靜靜等候。女兒一回頭看到母親頸中那條細細的紅線,忽然想起自己的同學趙小煒下午問的那番話,不由得問:「媽媽,你為什麼要把戒指穿了線掛在脖子上啊?別的阿姨都是戴在手指上的呀。」
她媽媽怔了一下,才說:「因為……因為媽媽手指上已經戴了結婚戒指了啊。」
「哦!」紀念粲然一笑,「我知道了。可是媽媽還可以戴在右手上啊。」
媽媽耐心地向紀念解釋:「因為右手整天要做很多事情,戴著戒指會不方便,也許會掛住東西,就像我們的手錶,都是戴在左腕上的。」
「媽媽,還有……」紀念朗朗的聲音輕脆如玉,「我今天看到跟你一模一樣的戒指,是在故居紀念館裡面,牆上有好大一張照片,那上面的人就戴著跟你一模一樣的戒指哦……」
夏日的黃昏,落日在高樓的夾縫間徐徐下墜。路口有熙攘的人群,這繁華的塵世,有那麼剎那,幾乎是靜止停頓的,彷彿地球停止了轉動。只在這一秒鐘,一切都停滯不動,腦海中一片靜白,然後,剎那間思念翻卷如潮。
這一生,這一生,她慢慢抬起臉,這一生她再不會允許自己落淚,因為有一個人,他會心疼。
她會好好地,幸福地活著,安穩地將自己這一輩子過完,把所有的幸福都體驗到。因為,他會知道,他會心疼,所以,她更要好好地,讓自己最幸福地活著,過好每一天,每一小時,每一分鐘。
我把戒指掛在脖子上,因為這樣,它就會貼在心口,它會跟著我的心跳,跟著我的脈搏,一起跳動,它會永遠在那裡,就像你,永遠會在那裡。
我一定會幸福地活著,安安穩穩,把這輩子最美最好的事情,把生命里的一切感動,都一一體驗。
我會過好每一天,每一小時,每一分鐘。
車子終於慢慢滑動,平穩地駛過路口,不久轉入主幹道,融入滾滾車流。
「媽媽,我們是去機場嗎?」
「是啊,等我們到了機場,爸爸也該下飛機了。」
紀念興高采烈:「媽媽,你猜猜爸爸這次會給我帶什麼禮物回來呢?他最沒創意了,搞不好又是洋娃娃……」
……
——謹以此文,獻給此生終會得到幸福的佳期,獻給全體陪著《佳期如夢》走過的看官大人們。我們惟有以幸福的生活,來回報那些曾經愛過我們、給予我們最無私感情的人。
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