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身上為數不多的法力都渡給陌溪了,我是沒力氣使用法術的。


  好在陌溪雖然投胎轉世,但他的靈魂還是戰神的靈魂,戰神陌溪最初在我命門上留下的金印始終是他的東西。通過這金印來使喚我,再加上我畫上的符咒與先前渡給陌溪的靈力,陌溪只用一默念咒文,將他受的傷挪到我身上來這種小轉移法術,是不會不成功的。


  看他挨打我心痛,看他吃痛我更痛,索性把這些打這些痛都轉到我身上來吧,左右我一塊石頭,皮糙肉厚,這些凡人的鞭子要傷我,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我正想著,忽聽「咔」的一聲,是外面的牢門打開,我心頭微驚,安撫的拍了陌溪兩下,對他做口型道:「記得默念。」然後便縮到了角落,化為一塊石頭不動。


  陌溪驚異的睜大眼看我。卻在聽見來人的腳步聲時,默不作聲的閉上眼,全當還在昏迷。


  又是那個輕甲軍士。


  他身後的隨從上前打開陌溪那邊的牢門,將陌溪拖了出去,一切皆如昨天,走流程一樣,潑水,打醒,問話,然後今日是一百鞭。


  然而讓我失望的是凡人的鞭子再怎麼抽也抽不痛一塊石頭的肉身,我已做好被打到吐血的準備,但這樣打撓癢,實在有負我先前的期望。我趴在地上百無聊賴的數著他們抽下來的鞭子。但見陌溪也趴在地上,全然不像昨日那般被打得下意識抽搐了。


  這委實是個雙贏的策略,我又為自己的才情折服了一番。


  數到五十六時,揮鞭子的人忽然停了下來,他頂著輕甲軍士冷如刀的眼神蹲下去看了看陌溪,然後撓頭稟報:「大人,這人好似……」


  輕甲軍士眉頭一皺:「死了?」


  「……睡著了。」


  「……」


  「真奇了怪,這打了好似沒什麼用處啊……」沒等那人將話說完,輕甲軍士劈手躲過他手中的長鞭,「啪啪」兩聲,一下落在陌溪背上,一下打在他脖子上,我只覺這兩處地方灼痛了一下,當即心頭一喜。


  沒錯!就是這樣!這才符合我心中悲壯場面!我正激動著,那輕甲軍士卻住了手。


  「大人?」旁邊的人困惑。


  我也無比困惑,打呀,你倒是打呀!我還沒進入角色呢!

  輕甲軍士盯著已經睡熟了的陌溪默了良久,聲色雖冷,但卻由衷欽佩道:「不愧為白齊最得意的弟子。」他略一沉凝,揮手道,「不打了。」他指了指陌溪牢房前的濁水,「從此刻開始,不許給他送水與食物來,給他張紙,紙上何時有字,便何時給他吃食,他若要當真死也不肯寫,那便讓他在這裡留具全屍吧。」


  「得令。」


  陌溪又被拖回牢房裡關著。先前放水的地方放上了一張白紙,他們連筆墨也不給陌溪備著,是打算讓他寫血書吧……


  待軍士們走後不久,「睡著」的陌溪醒了來,他轉頭看向我這方。


  我細細聽了聽,察覺外面的聲音都消失之後,這才化了人形,又走回牢籠柵欄邊,我笑眯眯的道:「信三生,可有錯?是不是當真不痛?」


  陌溪眼睛直勾勾的盯著我。我只當他奇怪我剛才變成了石頭,我摸了摸鼻子道:「我不是妖怪,那只是……只是我會的法術,你看,我的法術不是讓你也挨打不痛了嗎。」


  陌溪還是只盯著我。


  不過只是十八歲的年紀,他目光里已有些東西是我看不懂的了。


  他用手撐起身子,這次挨的鞭子雖不疼,但他先前的傷卻還沒好,他慢慢的挪到欄杆這邊,坐著倚在欄杆上,抬起手,伸過柵欄的縫隙,輕輕的摸到了我的脖子上。


  他的眼神變得更深,像是星光在裡面被絞碎了一樣,染上了他如羽的長睫毛,他的拇指在我脖子上輕輕摩挲,那是方才被輕甲軍士打到的地方。


  能看到他這樣的眼神,我此刻,只恨那軍士沒有打得再狠一點。卻又心疼的覺得,我還是不要受傷好了,陌溪還是不要心疼好了……


  這一系列動作好似已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氣,陌溪的臉色白成一片,但他卻還不肯將手從我脖子上拿開。我只好抓了他的手握住,放下:「陌溪,三生不疼的。」


  他垂下眼眸,打開我的手掌,在我掌心一筆一劃的寫著:「疼。」


  他不是我,他怎麼會知道我疼不疼,但是,我想,我是理解他這種心情的。


  心尖想被人用狗尾巴草撓了一樣,痒痒的。我多想抱抱陌溪,趁此場景,好好溫存一番,可精鋼的柵欄比閻王辦公的時候還不講情面。不過就算抱不了,能像這樣隔著一道柵欄牽手坐著,對我來說已是極幸福的事了。


  像這樣的幸福,都要追溯到百餘年前,我與陌溪的第一世去了。


  掌心痒痒的,是陌溪又在寫字:「三生在這裡被關了十年?」


  我點頭:「嗯,約莫是這樣。」對比忘川千年歲月,這點時間,著實不夠看的。


  陌溪拽著我的手微微一緊。我安撫似的摸了摸他的腦袋:「沒事,其實並不太久,感覺一晃眼就過了。只是被關在這裡,我覺得最難熬的不是時間,而是想念陌溪的時間。」我輕聲道,「一想到你,流水飛逝的時間都像不走了一樣,慢得可怕。我這裡暗無天日,連人世過了幾載也不知曉。更不知道你過得如何,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不知道你又看過了什麼樣的世界,體驗過了怎樣的感情,想到我在你生命里的缺失,我便覺得……」


  我輕嘆,「好生遺憾啊……」


  這是你我,最後一場緣分了啊,我卻把時間都浪費去哪兒了……


  陌溪聽罷這番話,很久都沒動過,待他動了,卻又像停不下來似的,在我掌心寫著:「我記得三生,十載歲月,一朝也不敢忘懷。此次劫難若能逃出,陌溪此後,定守在三生身邊,不離不棄,不叫三生再有遺憾。」


  這番承諾聽得我心花怒放,我激動的勾住了他的小拇指,像他小時候那樣給他拉了個勾:「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以後你得守在我身邊,我不叫你走,你便不許走,更不許去守著別的人。」


  先前陌溪還小,我便沒有與他特彆強調「所屬性」這個問題,如今他也大了,命運又正好讓他重遇了我,此時不將他的「歸屬」問題落實清楚,更待何時呀,


  「你要是食言……那就食言而肥,肥出三層肉,肉多得往地上掉。」


  陌溪勾起唇角,輕輕笑了。


  士兵一天來一次,這次已是第三次來了,他們行至牢門前敷衍了事的看了看地上的紙,什麼也沒說,默默出了門,當天陌溪的唇已乾裂出皮了,他現在傷重,吃可以不用多少,但沒水卻是不行的。


  這些天,我不止一次勸陌溪將拿紙哪來胡亂寫了,陌溪只搖頭。我想偷了那張紙來隨便畫幾個字上去,但是卻始終夠不到,讓陌溪給我拿,他卻固執得不幹。


  我氣得削他腦袋,陌溪默不作聲的挨打。


  見他如此,我心裡更是將白九恨出了血來,想想以前陌溪才出生時多機靈的一小孩,偏偏讓他給教得比以前的石大壯還榆木!


  他躺在地上,閉著眼,呼吸微弱,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咬破手指,擠出鮮血,伸手到他那方去,將血喂進了他嘴裡。


  我的血與法力一樣,對他身體都不太好,但這點不好總好過眼睜睜的看他死掉。


  鮮血滋潤了他乾裂的嘴唇,他下意識的舔了舔,然後含住我的手指,幾乎是在本能的在饑渴吮吸。


  「你以後身子畏寒,可別怪我。」我有些心疼的拿拇指摩擦了一下他的臉頰,那麼涼,幾乎快沒有活人該有的溫度了。


  陌溪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目光與我相接,又疲憊的闔上,他喉結艱難的滾動,把吮吸到的血咽進肚子里,隔了會兒他又猛地睜開雙眼,像是突然意識到了自己喝的是什麼東西一樣,倏地蹭起身子,扭頭躲開我的手指。


  只是這點動作已讓他累得直喘。


  他挪開了幾分距離,躺在地上看我,唇上染著我的鮮血和他蒼白灰敗的臉色極為不搭。


  我道:「我知道我的血不大好喝,但為了命著想,你還是將就吞了吧。」我將手指上的傷口往外撕開更大的口子,鮮血流出,我把手遞到他面前,陌溪沒動,鮮血落在他衣襟上,一點一滴像巧婦綉出的紅梅花。


  在微弱的光線下,我看見陌溪唇角動了動,他扭過頭,不看我的手。


  我放下手,聲色漸冷:「讓你寫字你不寫,讓你喝血你不喝,你這是……在一心求死?」


  他的喘息漸漸平緩下來。他別過頭沒看我,但側顏上顯現出的掙扎幾乎讓我都開始糾結了。最終,他一咬牙,轉身往放著的白紙那方爬去。拿了白紙,又回到我這方來,他作勢要咬自己的手指,我攔住他:「我這兒有,我來寫。」


  他想攔我,可現在的陌溪動作哪有我快,我搶了白紙,想了想,寫道:「白齊欲攻京城。」陌溪瞪大了眼,我揚眉,「怎麼,這難道被我猜對了?」


  陌溪搖頭,在我地上寫道:「現在……不太可能。」


  我道:「亂寫的事,你何必管他可不可能,把飯先騙到嘴再說。」我把紙放到牢房外。等著士兵下一次來看。


  然而,等了很久士兵卻沒有再來。


  他們放棄陌溪了,他們想將他……活活餓死。或者是他們認為,陌溪已經被餓死了吧,畢竟照常理來說重傷之下,誰能熬過三天三夜不吃不喝。


  沒等到士兵,陌溪便只能食我的血,他情況不大好,先前喂的那點東西連給小孩子解渴都不夠,怎能救得了陌溪,我將手指上的傷口撕裂得更大,餵給陌溪。


  他咬緊了嘴不肯張開,像是在說:「我不喝你的血。」像是在表決心,「我情願死,也不喝你的血。」


  我知道他的心思,於是沒有和他廢話,本著該動手就動手的原則,我從欄杆的縫隙間伸過手去,捏住他的下顎,強迫他張開了嘴,他此時自是沒力氣來與我對抗的。我將手指上的血擠到他的嘴裡。使巧力輕按他的喉結,強迫他把血咽下去。


  然而指尖上的血能有多少,沒多久,我的手指便蒼白一片,有些無力了。我一琢磨,索性咬了手腕,鮮血湧出,我將陌溪的下顎禁錮住,迫使他飲下腕上鮮血。


  陌溪的腦袋被我禁錮著,半分也動彈不得,但是他的眼睛卻慢慢紅了起來。


  「三生不痛的。」我道,「陌溪別難過了。」


  他眼眶紅得更厲害,最後不得不閉上眼極力隱忍著情緒,活像我剛才說的話不是在安慰他,而是在傷害他一樣。


  陌溪從來都是堅強的人,不止這一世,第一世的他,第二世的重華,即便心在某些角落有所軟弱,但外表永遠披著堅強的鎧甲,此時,他卻有了這般表現……


  「陌溪,別難過。」除了這話,我想不到別的安慰他的言語了,我一聲聲的說著,他便在這一聲聲安慰中,無聲的哽咽。


  我不敢把自己的血喂他太多,估摸著合適便收了手,我拿衣袖替他擦了擦唇邊留下的血,:「陌溪這是被我感動了嗎?」他的手放在我的手背上,動作輕極了。我轉手攥住他的手指:「陌溪可是覺得欠我良多?」


  他沒有表示,但抿緊的唇角卻泄露了他的心緒。


  我摸了摸他的腦袋:「陌溪若覺得欠我,那待以後出去時,你定要好好待我。把這些,都還回來吧。」


  把上一世,上上一世的都還回來,戰神陌溪不承認他欠了我的,便由這最後一世的陌溪還給我吧。我想,我好歹也得在他這最後一世撈點什麼,比如以身相許之類的,不然等這三生完結,我得有多虧啊。


  陌溪將我的手摁在他的臉頰上,他蹭著我的掌心,無聲卻又堅定的點頭。就像是在立誓一樣。


  見他如此乖巧,眼角還尚未褪去紅暈,我倏爾又覺得,還是不要他還了吧,就這樣一直欠著我也沒關係,誰讓這些事,我自己做的那麼心甘情願呢。


  長期被關在黑牢里,讓我對時間的概念有點模糊,不知道什麼時候該給陌溪喂點血喝,然而我愁還沒來得及發,事情便在突然之間有了轉機。


  適時,陌溪正闔眼睡著,我趴在牢房欄杆間伸手去摸他的臉,正調戲得高興時,忽聽外面牢門「咔」的一聲打開。


  陌溪已經,猛地睜開了眼,我亦是一驚,難道是那些士兵又想起來了準備來看看?

  可仔細一聽,卻覺不對,今日來的這幾人腳步急迫卻不慌亂,輕盈得仿似動物。


  我連忙將前些時候寫的那張白紙從牢房外搶了回來,藏在干稻草里。還沒來得及化真身,已有黑衣人點著火把走到了我這方牢籠之前。


  四人均是一襲黑衣蒙面,待見到我時,他們均有幾分吃驚:「從未曾聞地牢中還關著一人!」


  對方身份不明,我決定暫時沉默。


  「師弟!」有人忽然驚呼出聲,四人登時往旁邊跑去。


  看見他們,陌溪眼中驀地一亮。有人拽了拽扣在牢門上的鎖,道,「是精鋼九曲鎖。」一人蹲下,自袖裡摸出一根極細的針開始解鎖。另有兩人自覺的走到外面去看守。


  僅餘一人留在牢門邊,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陌溪,又看了看我:「你是何人?」他問我。


  我還沒答,卻見陌溪費力的招了招手讓那人過去,在地上寫道:「帶她一起走。」


  那人皺了皺眉,未來得及說話,便聽外面放哨的兩人催道:「快些。」陌溪又在地上寫了些什麼,寫得太快,離得遠的我看不清,只聽那人道:「你這是瘋了!我只是奉師父之命,來救你的。」


  陌溪拽住那人不放手。


  外面催促聲更急。


  「好了。」便在這時,忽聽「嘩啦」一聲,鐵鎖掉在地上,解鎖的黑衣人行至陌溪身邊,徑直將他扛了起來。被拖到我的牢門前時,陌溪卻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倏地死死抓住牢門柵欄,怎麼都不鬆手。


  黑衣人罵道:「現在已沒時間再救一個!你這是在找死!」


  陌溪不聽,仍舊死死抓住欄杆。他望著我,眸中的神色讓我心頭酸澀得不成樣子。


  「走吧陌溪。」我道,「三生以後會自己能想辦法出去的。」


  黑衣人看了我一眼,拖陌溪:「走。」


  陌溪還是不肯。


  我走到牢門前,輕輕摸了摸他用力拽著柵欄的手,比起十年前那雙小手,他已經長得那麼大了。我望著他微微一笑:「陌溪,你相信三生嗎?」我道,「我會出去,我會去尋你,你只需好好的活著,比現在更好的活著,我就一定能尋到你,到時候,你且記得要報答我。」


  他瞪大眼看我,我一根一根的掰開他的手指。


  他倏地開始拚命掙扎,外面兩人催促之聲越發急了。我厲聲道:「把他打暈拖走。」


  陌溪不敢置信的看我。另外兩名黑衣人仿似被我聲音一驚,解鎖那人卻反應更快一些,他回過神來,一記手刀砍在陌溪後頸之上,陌溪的身子一軟,被他背了起來。


  我立於牢門前,看他將陌溪扛了出去。


  我那麼不容易等到的陌溪,那麼不容易救回的陌溪……卻要又一次這樣無可奈何的看著他離開。


  但又什麼辦法呢,沒有什麼比陌溪的生命重要。


  另一黑衣人跟著走了兩步,離去前,腳步微微一頓,側頭對我道:「……抱歉。」


  「沒事。」我大度的擺了擺手,「只要你們師兄幾個不要覬覦陌溪美色,不要偷偷占他便宜。好好護著他逃出去,我便不會嫌棄你們沒本事救不了我的。」


  黑衣人嘴角一動,什麼也沒再說,快步出了牢門。


  我退了幾步,像陌溪沒來之前那樣,倚這冷硬的石牆坐下。


  他們走時未將牢房的大門關上,外面的寒風和著梅花香呼呼的往裡灌。吹熄了僅有的那根插在牆上的火把。


  我閉上眼,用盡全力的去聽外面的動靜,人聲,腳步聲,刀劍聲,都漸行漸遠了。大門不知被誰關上,沉重的一聲響,將所有動靜都斬斷。終於,這裡又只獨留我一人。


  不過,慶幸的是,雖然不知多久才能出去,多久才能再遇見陌溪,但好歹,他的生命中,又有一段經歷,是與我一起度過的了,雖不至於刻骨銘心,但好歹也算……


  難以忘卻。


  這便夠了。


  我閉上眼,努力靜下心來,讓自己的思緒沉浸在黑暗之中,然後慢慢回想起了自己的修鍊的心法。


  只有等了,等到出去的那天……


  不知在黑暗中等了多久,我終是再次聽見了牢門打開的聲音,一個人的腳步聲不徐不疾的自遠方踏來。


  我抬起頭,看見一簇火光經過地牢的轉角處,慢慢走到了我牢門前。


  我眯著眼打量來人——一個二三十歲的青年,白袍純潔如雪,與這牢獄半點也不搭。他的臉在火光之下顯得有點莫名的熟悉。


  「三生。」他神色沒有半分驚慌,淡然的喚出了我的名字。


  我仔仔細細的打量他,努力的在記憶中搜索他的面貌,他看見我的神情,微微嘆息后又輕輕一笑:「三生,我是長安。」


  我皺著眉頭想了想,發現記憶中這個名字遙遠得有些模糊,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啊,膽小如鼠的流波小道士。」太久沒說話,我的聲音變得沙啞難聽。


  他輕輕一嘆:「你遭了不少罪,我雖不算來的早,但現在也總算是能將你救出去了。」


  我清了清嗓子,笑道:「你現在這模樣生得怎好,性子也比以前沉穩了不少啊,怎的不像小時候那樣怕我采了你?」


  他苦笑道:「別後已有三十年,三生倒還是記得清楚。」


  三十年。我怔然。


  上一世,重華殺了我,我去地府等了他兩年,然後又重回人間,找到陌溪,一起生活了八年,前面統共十年的時間,後來陌溪被捉到地牢里,又過了十年,而現在長安說已別了三十年。


  原來,我又在這地方呆了十年的時間。


  十年……陌溪今年應當二十八了,他會變成什麼樣子了呢?

  光是猜想他現在的模樣,我便有些迫不及待了。


  出皇宮比我想象的容易太多。


  長安不知從哪裡給我拿來了一套小廝的衣裳,換上之後,他便帶著我正大光明的出了皇宮。一路上,我看見不斷有人對他下跪,對他叩拜,喚著:「國師大人。」


  出皇宮之後,站在久違的日光下,我深深吸了一口自由而新鮮的空氣。隨即捻了一個凈身決,恢復成以前的模樣,能自由的使用法力,這事當真太暢快了!


  待重回自由的心緒稍稍平復,我這才轉頭看長安,欣慰的拍了拍他的肩:「這就是有個官家熟人的好處啊!不過,國師?」我問他,「流波不是素來瞧不起這些東西么?」


  他笑望我一眼:「說來話長。我且帶你去見一人,這些往事咱們邊走邊說。」


  長安對我道,流波之難后,流波不斷衰落,再不復從前輝煌,其弟子也需剝下仙門的清高重入俗世。他知我救了他一命,最後卻被重華誤殺,心中從此對我有了愧疚,一直在尋我的轉世想報答我。


  他問:「三生為何還有前生的記憶?」


  我不知該如何與他說其間的前因後果,琢磨了一會兒道:「約莫是放不下你師尊吧。」


  他點了點頭,也不再深究,道:「二十年前,傳言京城出了一個妖女,被皇帝親自捉拿。我本還沒想到是你,但是十年前,有人找上我,讓我去皇宮中救一個人。我方知原來被抓住的是你。知道是你,我自然會救,所以便以國師的身份深入皇宮,這些年來一直在探查你的消息,這些天,在那人協助安排下,也總算是將你救了出來。」


  「叫你來救我的人可是叫做陌溪?」


  「是,也不是。」他淡淡笑了笑,「三生可知你口中的這個陌溪現在成了怎樣的一個人物?」


  我搖頭,他小聲道:「京城現今雖然尚還安全,但是前方戰場之上朝廷軍連連敗退,不出三月,此江山便要易主。」我一怔,聽他接著道:「在那陣前殺敵,誅朝廷十數萬人的,為叛軍立下赫赫戰功的正是陌溪。他與他四位師兄被譽為五虎將,然則,戰事至今,他幾位師兄皆已去世。」


  我聞言一怔,當時來救陌溪的那四個男子,竟然都已經去世了……


  「現今唯有陌溪仍舊在戰場上對陣朝廷,其英勇,已遍聞天下,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了。」


  我心尖一暖。


  「而讓我救你的……」長安一邊說著,他帶我走進一個深巷小院,推開院門,我看見了坐在院中的男子。


  我挑了挑眉:「唔,果然是你。」


  白九。二十年的時間對於人世來說已足夠久了,他身姿依舊挺拔,但是已生華髮。臉上也有了皺紋。


  他見了我,很是詫異了一番:「你……半點未變。」


  我皺了皺眉下意識道:「我不是妖。」


  他略帶嘲諷的勾了勾唇角:「是與不是又有何重要?妖食人,人亦食人。都一樣罷。」他頓了頓道,「人老了,越發懷念起從前來,而今總算把你救了出來也算是了結了前半生的一個遺憾。」


  我最煩這些個人類在我面前感嘆自己老,截斷他的話問:「陌溪呢?」


  「他在榮山。」白九語帶嘆息與無奈,「那孩子很想你,日思夜想。」


  我奇怪了看了眼白九,心裏面沉寂已久的醋意莫名動了動,道:「我喜歡陌溪,陌溪也喜歡我。我不在,他想念我不是理所當然的么?難不成他該想你?與你來一段禁忌之戀?」


  旁邊的長安忍俊不禁。


  白九也沒生氣,啼笑皆非的望了我一眼:「被關了這麼多年,你這性子怎麼半點也沒變?」


  我不理他們:「我救你一次,你救我一次,我們算是扯平了。那麼就此別過,我要去找陌溪了。」剛想施一個遁地術,卻聽白九道:「且慢!」


  我回頭看他,他手指在桌上輕輕敲著:「榮山如今已成戰場,你才出獄,身體想來還沒過來,不適宜去兇險之地,我知曉榮山上有一處佛陀崖,那方能攬看榮山全局,你若想去找陌溪,便先去那方吧,了解好了情況,再見陌溪,方才比較妥當。」


  他這番話說得有點道理,我在在心裡記下。念頭一轉,倏地想起當初陌溪拜他為師的事,又連著想到他現在讓陌溪在戰場上殺敵的事,我撇嘴道:「你讓陌溪幫你上陣殺敵,替你奪下這江山,可以。但是在那以後,你就放了陌溪吧。狡兔死走狗烹,我不想看見這樣的事出現在陌溪身上。那孩子心善,會傷心。」


  白九眉目微沉。


  不想再多言,我捻了個訣直接去了白九所說的榮山。


  榮山之下有一座城池名為榮城,依山而建,四面皆是陡峭的山崖。易守難攻,但是一旦突破榮城,要攻入京城那就相當容易了。此處時朝廷守住皇城的最後一道防線,陌溪此戰必定不會輕鬆。我現在到了,興許還能幫幫陌溪。比如說在榮城的水裡投投毒,在糧倉里放放火什麼的。


  但是,當我到榮山的時候,已不需要我做這些事了。


  兩軍已經正面交戰。


  我站在一處巉岩之上,此處正是白九所說的佛陀崖。自此處眺望,能一攔榮城,著實是個觀望戰場的好地方。


  我在紛亂的戰場上尋找陌溪的身影。心裡疑惑,陌溪不會說話,在這戰場之上他要如何發號施令?

  我正憂心之際,一個聲音由小慢慢擴大,先或許只有幾人在說,後來是十幾人、幾百人、幾千人,最後所有的叛軍士兵都高呼起來:「榮城主已斬!」


  「榮城主已斬!」


  喧囂的戰場一時肅穆下來,眾人的目光慢慢聚於一點之上,我自然也向那方看去。


  山風忽起,榮山上的飛花飄過我的耳邊慢慢向戰場而去。飄飄洒洒蕩漾到那人身邊。


  他提著一個頭顱高高的坐在馬背之上。隔得太遠,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見他手中的寒劍仿似一面鏡子反射的當頭的陽光,閃耀得我眼睛微酸。


  陌溪。


  沒想到這一別會又有十年之久。你已是一個傲然於萬人之上的驍勇將軍。


  這麼久未曾來尋你,你可會怨我?


  忽然,我只覺眼角微光一閃,一支利箭破空而去,直直逼近馬背上的陌溪。我大驚,一記陰氣尾隨而至,照往常來說,我這記陰氣足足可以趕在箭靠近陌溪之前將它攔下,可今日卻不知為何,直到箭頭幾乎快插進陌溪胸膛之時,陰氣才跟上利箭,將它攔腰截斷箭桿。


  箭頭卻仍是收勢不及繼續向前,然而還是被陰氣打偏了原本的軌道,只堪堪擦過陌溪的臉,埋入他身後的土地。


  這一切皆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我來不及思考自己今日為何會失手,只焦急的望著陌溪,不知道他有沒有傷到哪裡。


  他卻倏地抬起了頭,怔怔的盯著我這方。


  我知道,如此遠的距離,他是看不清楚我的。但是我偏生有種奇怪的感覺,他就是將我看清楚了,就是知道我是三生。


  眾將士反應過來,立馬將陌溪圍成一團。


  這下我更看不清陌溪了,心裡正著急,忽然圍著陌溪的人馬都散開了去。他將手中的人頭扔給旁邊一個將士,在馬背上輕輕一踏,施展輕功急速向我這方奔來。


  他看見我了。


  我轉身離開這處外露的巉岩。我想,與陌溪的重逢應該在一個落英繽紛的美妙地方,他擁著我,我擁著他,一遍遍喚著他的名字。然後生出一點嗯嗯啊啊的莫名衝動,最後找個地方好好解決解決這衝動。


  演一出才子佳人的好戲碼。


  然而當陌溪找到我的時候,我們卻難以生出嗯嗯啊啊運動的性質來了。原因無他,當他看見我的前一刻,我踩著了獵人遺留在山間捕獵的夾子。


  「扣」的一下將我的腳踝死死鉗住。不能傷到實處,但卻很痛。


  我還在欲哭無淚的感嘆蒼天無眼,一個夾帶這戰場血腥之氣的身影便疾步走了過來。我還沒來得及看清他的容貌,他已埋下頭去小心翼翼的替我將捕獸夾取了下來。挽起我的褲腳查看是否傷到筋骨。


  握著我腳踝的溫熱大掌在微微顫抖,似緊張似激動還帶著幾許無措。


  「陌溪。」


  他渾身僵了僵。我不客氣的替他摘了頭盔,捧住他的臉頰慢慢抬了起來。


  看著他沾了幾點鮮血的臉,沒想到經歷戰場廝殺爾虞我詐之後,他的眼睛還是透亮如初。我嘆:「你長大了,這樣做或許會不好意思,但是三生我確實憋不住了。該如何是好?」


  他沒能理解我的意思。


  當我的唇靠上去的那一刻,他的眼驀地睜大。我在心底暗暗嘆息,最後還是把唇吻在了他的唇角。


  「陌溪,陌溪……」我摟住他的脖子,用臉頰摩擦著他的耳鬢,細細呢喃,「我很想你,三生想你。」


  他身體僵硬如鐵,脖子更是僵得不肯往我這邊靠近半分。我往他身上蹭得費力,索性放了他,直直盯著他笑道:「三生來找你了,你怎麼還是這副表情?」


  聽了這話他才有點回過神來。我投在他眼眸中的影子慢慢清晰。他的手緩緩抬起,似不敢置信的碰了碰我的臉頰。我笑盈盈的將他望著,任他粗糙的手指在我臉上慢慢遊走,眉眼、鼻樑、唇瓣,一遍一遍,彷彿在檢驗眼前這個人的真假。


  最後,他顫抖著手將我摟住,一聲長嘆在耳邊飄散。一聲喟嘆,訴不盡的離愁盡散,化不開的哀傷皆去。我想,即便是他能說話,此時也只會在我耳邊嘆上一聲。


  因為分別太久,要說的太多,不如抓緊時間擁抱。


  可沒抱多久,陌溪卻將我推開了,他皺著眉頭指了指我腳踝上的傷。這已不是在那黑暗壓抑的牢獄里,我腳上的傷施一個法術便能好,我還待要與他說明,卻沒想陌溪徑直摟住了我,將我打橫抱起。


  貼著他胸前堅硬的鎧甲,雖然硌得慌,但我的心卻好似掉進了一團棉花里,軟軟的,暖暖的,讓我唇邊不由自主的綻開了一朵明媚的笑意。


  便當我還像在皇宮地牢里那般沒出息吧。當時用盡全力都想使出來的法力,現在卻覺得,有沒有它,都無所謂了。


  有陌溪心疼我,便是最好。


  陌溪抱著我走下佛陀崖,路過一段懸崖壁上鑿出的路,我耳朵動了動,還沒出聲讓陌溪停下,他便警惕的頓住了腳步。


  「簌簌」兩聲,峭壁之上驀地射來兩隻弩箭,我一揮手,欲以陰氣擋開弩箭,可卻沒想那箭只在空中稍稍一滯,便又急射而來,所幸陌溪身手矯捷,即便抱著我,也沒妨礙到他躲避迅速的躲開弩箭。


  兩隻精鋼弩箭扎入地里,末尾上刻著的「齊」字赫然入目。


  是……白齊的人?

  我心中一驚,是白齊要殺陌溪!

  我霎時明了了為何白齊會趕在這時急著將我救出來,也明白了他為什麼要「好意」的將這佛陀崖指給我,他早已在此地布下埋伏……而我居然還當真聽了他的話屁顛屁顛的奔過來了!

  我不由扼腕,原來歲月過了二十載,世人的心思,竟變得更惡毒一些了。


  我這方還在想著,前面的小道忽的行來數名持重盾的軍士,看這打扮,還是從軍隊里直接過來的。他們拿盾牌在小道上一擋,也不攻擊,只阻絕了下山的路。


  陌溪眉頭一皺。仰頭往上一看,但見峭壁上已出現了四五名弩箭手。


  我拍了拍陌溪的肩,讓他將我放下來。可他卻不知道在想什麼,只瞥了我一眼,然後默默的將我肩膀扣得更緊。


  我暗自琢磨了一下,大概明了了他的心思,前兩次皆是在危難之中我掰開了他的手指讓他走掉,他這次,約莫是不大可能放了我的吧。我一嘆,道:「陌溪,此前三生法力受阻,不得法能同時救你我二人逃出升天,但今日卻又是不同,我腳挨著地,一個遁地術,他們就追不到咱們了。」


  陌溪不動,我道:「不信,你看,我揮手間便讓他們下來試試。」我凝起手中陰氣對崖壁上的弩箭手藝攬,勁風刮過,他們卻仍舊好端端的掛在崖壁上。


  我一怔。恍而記起了剛才為戰場上的陌溪攔劍以及擋不住弩箭的事情,難道這處山崖對我也有所影響?我正欲打算不信邪的再試一次,崖壁上的弩箭手卻沒再給我這個機會。


  短箭簌簌而下陌溪頭上像長了眼睛似的,抱著我,看也沒看箭來的方向,幾個閃身便全部躲過。


  即便心裡不願意,但我也不得不承認,白齊確實將陌溪的功夫教得極好,但是……他把陌溪教得這麼好,卻還要殺他,當真是一個能狠得下心的糟老頭子。


  我正想著,頭頂上箭勢愈急,陌溪躲避得越發吃力,終是將我放下來,單手禁錮在胸前,另一隻手拔劍出鞘,「叮叮咚咚」的將弩箭擋開,像是在周身畫了一個密不透風的圓,將我與他自己護得極好。


  正適時,我眼角餘光倏地瞥見前面阻道的遁甲之後又探出了幾柄弓弩,只聽「咻咻」兩聲,短箭飛馳而來,我猛的將陌溪肩膀一推,弩箭自我倆中間險險穿過。


  我舒了一口氣,卻見陌溪看著我,雙眸猛地睜大。


  失重感驀地傳來,我回頭一望,自己正慢慢像山谷下面的深淵倒去,竟是方才推陌溪推得太用力了些,把自己給推出懸崖的小道了……


  「無……」


  無妨……二字沒有出口,陌溪竟然飛身一撲,抱住了我。


  陌溪一身鎧甲極沉,本來只有我一人,我拼了老命使點陰氣應當還是能讓自己飛起來的,可是陌溪這撲來將我一抱,我便被他鐵一樣的身軀拖拽著直直往掉去。


  這……熊孩子……


  不過,在呼嘯而過的強風裡,被他這樣緊緊的抱住,我卻怎麼也沒法責怪他。就算他當真拖著我如此摔死了,我也沒法責怪他啊。在他心裡,或許他想的只是……


  不能再讓三生一個人了。


  他大概只是,希望陪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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