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被黑白無常接回冥府之後,脖子上又灼痛了一番。我這才意識到,我和陌溪,就只剩下一生的時間了。
我這次不打算在地府中等陌溪一起走。省得他見到我之後又給我下個百年千年的禁忌。可是我也不能投胎太早,回頭別等陌溪那邊才將我埋了,我這邊又輪迴轉世的跑到他面前,定會嚇得流波一眾人風中凌亂。
我去了閻王殿,打算問問閻王陌溪什麼時候會下來,我好估算著時間離開。
結果見了閻王,我還沒開口說話,他便圍著我轉了兩圈:「嘖嘖,咱們三生了不得啦。」因為太矮,他只有一臉欣慰的拍了拍我的大腿:「兩次助神君渡劫,且每一次都與他勾搭得那麼成功,咱們冥界出頭之日近在眼前啦!啊哈哈哈哈!」
我拍開他那隻慢慢摸到我屁股後面的手,道:「陌溪什麼時候會下來?這次我不能再和他撞上了。」
「好,我幫你看看。」閻王跳上他的桌案,翻了翻亂作一團的書本:「啊,有了有了,就是這個。」閻王眯著眼看了一會兒道,「司命星君的命格上寫著,狼妖呼遺攜眾妖作亂流波之後,流波實力大減,不到兩年,重華便被人殺害,死在寢殿之中。」
我一怔:「誰殺了他?」
「他的師妹青靈。」
「那個道姑?」我摸著下巴道,「那個道姑一雙水靈的賊眼裡寫滿了『我愛你你卻不知道』的悲情怨婦樣,她怎捨得殺了陌溪?」
「興許是由愛生恨,得不到便想毀掉吧。你看看,這裡寫著,自師父魂魄被呼遺放走後,重華日日酗酒買醉,失魂落魄。青靈向其表白心意,被拒,恨而殺之,隨即自刎。」
我琢磨了一會兒,正色道:「閻王,這莫不是你編排的狗血吧?」
閻王肅容道:「陌溪神君的命格都是司命星君親自提筆寫的。」
於是乎,我越發好奇那司命星君究竟是長了顆怎樣驚世駭俗的腦袋。
「閻王,我一直想問,第一世我不小心頂替了那施倩倩的位置,做了陌溪的劫,那這一世,我是不是也如上一世一般,變成了陌溪的劫,最後又護他渡過了劫呢?」
閻王將命格翻了翻:「你是護他渡過了劫沒錯,可你這一世卻沒有變成神君的劫。這一生重華敬重仰慕的師父與狼妖呼遺做出令門派蒙羞之事,重華為之鄙夷,不恥其師行為,自流波大難后便將妖怪看為極惡的存在,重華與呼遺也勉強算上他師父吧,是應了怨憎會一劫,而後他若是放不下此怨恨憎惡,將他師父鎖魂至魂散,那便是渡劫不成。」
原來我先前猜的才是對的,後來那些關於恨不恨我的話竟是我自己在自作多情!
我怔愣,隨即又想到重華與我之間,根本就沒有怨憎會,他根本就……不恨我?即便是我放跑了他那麼看重的師父的魂魄,他也沒有厭惡我?那他最後與我說的話,根本就不是原諒我,而是他的……本來便那般想的。
閻王喝了點水,潤了潤嗓子道:「你此一次摻合到神君的命格裡面去,從結果上來看,你直接放了他師父,讓這劫數在事實上算是渡過了。但依我看吶,在這事實之上,你可是已經將神君感化得差不多了。」
「我感化重華?」我不敢置通道,「我一直以為自己一腦門磕在金剛石上了,到最後重華可都還冥頑不靈的不想放了他師父的魂魄,我可哪有感化他!」
「怎的沒有。」閻王扳著短肥的手指細細數來,「他最開始是恨極了所有妖怪的是吧,但是後來他卻肯違背流波的規矩,把那狐狸內丹給小狐狸是吧,然後還在醉酒之後說出妖也不盡然壞這種話的是吧。我認為啊,就算最後你沒有放了那魂魄,重華最後也是會心軟的。」
我聽得眯起了眼:「司命星君應當沒有把我的出現寫在命格里吧,閻王你這些細節,是從哪兒偷窺的?」
閻王義正言辭的告訴我:「三生,你要搞明白你現在的立場,你現在,是代表我大冥府去勾搭陌溪神君的,攸關我大冥府上上下下數不清的鬼的幸福,身為上級領導,我自是得細細觀看你勾搭里的每個細節,從而……」
我擺了擺手,不想聽他繼續廢話,只道:「罷了,第二世都已過了,便不去探討他了。」我道,「那從你的觀察來看,這次陌溪來冥府時,應當不會像上次那般對我發火了吧?」
閻王摸下巴:「我估摸著應當不會,你這世做的很好,沒有亂了他的命格,還幫了他,神君這下可算欠你人情了呀!」
我一直認為陌溪上一世便欠我人情,但好像他的理解與我總是有所偏差,所以我還是決定小心為上,不要冒險,得趕在他下來前,先開溜再說。
我回到忘川河邊做石頭,這兩年過得甚快。小鬼甲乙去人界勾魂的時候我托他們幫我看看陌溪的現狀。他們回來后告訴我流波實力大減不錯,重華尊者日日買醉不錯,青靈道姑愛而生恨不錯。而命格上沒有寫的小細節是,他日日醉倒在晴雪梅林之中,他將那把費盡心思尋回的清虛劍如廢品一般插在一座無名的墳上。
封劍隱退。
聽罷這些,我在小鬼甲乙駭然的目光中仰天長笑。
甲說:「三生,此時你該做一副,怎累得你人世受苦,我自心萬分疼痛的哀傷模樣。」
我拍了拍甲的肩:「不管怎麼輪迴,歷什麼樣的劫,陌溪還是被我勾搭得動了心。我驕傲得很,哀傷的有陌溪一人足矣,我只需笑眯眯的等著去勾搭他下一世便好。」
乙轉身合十:「阿彌陀佛,神君珍重。」
我樂呵呵的回石頭裡蹲了幾天,估摸著日子也差不多了,便拍拍屁股瀟洒入人世去也。
到人間后,我好幾次忍不住想跑去流波看看他,可都勉強忍耐了下來。直到那日,我倚在茶樓二樓看話本,忽聽樓下一人驚呼:「怎麼可能!」
我探頭望去,是一個老道,他握著書信的手像得了癲病一般抖個不停。
「尊者亡矣!流波亡矣!我輩道法之術亡矣!」其聲凄厲,嚎得人發憷,若不是我認識重華,還真以為他倆在陳年往事中曾有過那麼一場刻骨銘心的斷袖情。
重華總算是去了。我欣慰的闔上話本子,琢磨著,他這一世我一定要親眼看著他長大,不叫他有不幸的童年,不叫他有愛慕上別的女人的機會。我陰測測一笑,這次定將他死死拽在我的手心裡!
轉念一想,他此生的劫數是「求不得」。
求不得?
可有我在,陌溪會有什麼是求不得的。
當天晚上,我的老熟人找上了我。黑無常看見我先打了個寒顫:「三生,下次回冥府的時候你怕是得小心點了。」
「為何?」
黑無常又打了個寒顫:「你是沒瞧見戰神發火的模樣。知道你先一步跑了,他神色陰鷙得仿若閻王搶了他女人一樣。駭得閻王現在都還在尿褲子。」
「他很生氣?」我奇怪,這不應該啊,閻王不是說他上一世算是欠下我恩情了嗎,怎麼還生氣?不過算了……陌溪從來都是在生我不明白的氣。
黑無常抱著手打寒戰不答我的話,我把目光投向白無常,常年冷聲冷色的白無常此時也動了動眸光,帶著幾分嘆服道:「閻王殿的豐鎮黑石磚被神君一腳踏為齏粉。」
我渾身僵了僵。豐鎮黑那種石頭可是比我這石頭堅硬了個數百倍……
我怎的忘了,在他歷劫的這三生中,我是強於他數倍。但是終歸我還是得回到冥府,他終歸也會歷完劫數,彼時他是戰神,我是個小小三生石靈……
我拽住白無常的手臂,雙眼淚一包:「白大哥,到時候你一定要救我!」
白無常盯著我看了一會兒,面無表情道:「三生,賣萌可恥。」
我淡然的將淚花一抹:「這招對陌溪管用。」
黑無常拽著白無常道:「不和你多說,我哥倆先走了。你自求多福。對了,此生他投在次陽山下的一戶農戶家中,你若要勾搭,趁早。」
還用他們提醒。我連夜趕到次陽山下,豎著耳朵在山下村莊中轉來又轉去,等著哪家響起嬰兒的哭聲。
可是除了有幾家燈火亮了整夜,我等到天邊星辰都快隱沒,也沒聽見哪家有產子后的嘈雜。
我立在一家農戶的房頂上苦惱,黑白無常定是送陌溪投胎來的,他們給我說的消息絕不會錯。陌溪到底投去哪裡了呢?正想著,忽然餘光瞥見一男子鬼鬼祟祟的自茅草屋中跑出,他懷中似抱了個什麼東西。
腕間的印記一熱,我心中暗道不妙,連忙跟了上去。男子行至村外河邊停下,左右張望了一會兒,突然將懷裡的東西扔入了河中。襁褓散開,一張嬰兒的臉驀地映入我的眼中。
我大怒。縱身上前,揮手一掌將男子拍得暈死過去。掠過水麵,將陌溪撈起。
待站穩一看,一張烏青的小臉,嘴巴張張合合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我怔愣得呆住。
陌溪……此生竟是啞的!
啞子,謂之不祥。
所以生產後才沒有一點聲音,所以他父親才將他抱出來扔掉,所以……即便是有三生,陌溪此生也註定有樣東西求不得了……
將陌溪救回之後,我犯了難。
我琢磨著陌溪此生有缺陷,應當避世而居,這樣才能省得俗世閑言碎語的煩擾。但轉念一想,要過怎樣的生活應當由他自己決定才是。而且他此生還有劫數要渡,我若一味的護著他,致使他最後應不了劫……天規應當不會饒了我。
於是我握了陌溪小小的拳頭,在他還沒完全打開的拳心中塞了一枚銅錢道:「陌溪,正面,我們就隱於市,反面我們就隱於野。拋拋看。」
他轉手便把硬幣砸在我臉上,皺著眉頭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樣。
我心下覺得,其實現在的陌溪喝的那碗孟婆湯或許還沒起效果,否則他怎會捨得對貌美如花的三生動手。
我瞅了瞅彈落在地上的銅錢道:「你說的,隱於市。」陌溪銜著拳頭,津津有味的舔著,口水糊了滿下巴都是,哪有空理我。
九重天上風華絕代的戰神,投了胎下來竟是這麼一副丑得慘絕人寰的模樣……
我尋思著,現在若是將他這形容畫下來再拿給以後的他看,彼時他的表情定是妙不可言的。
既然陌溪說要大隱隱於市。我便琢磨著怎麼也得隱個大點的市才不至於逆了他的意思。想來想去覺得京城最符合要求了,於是當天晚上騰雲駕霧了一番,隔日便到了京城。
我想我現在是要帶著陌溪長大的,斷不能因為我的原因讓他的童年過得顛沛流離居無定所。我收斂了渾身的陰氣,決定不到必要時絕不使用法術。
我租了一間小屋,將窩安置好了。然後望著陌溪深深思考著不用法術后,我們的生計問題。
我戳著他的鼻子:「你會幹啥?」
許是這語氣過於鄙視,他表示不滿的吐了我一手的口水。我默默的反手將口水擦在了他的頭髮上。
他張著嘴叫不出聲,兩個小拳頭拽得緊緊的推我。
「我就現在能欺負欺負你了,回頭你做了戰神,還不知要怎麼收拾我呢,我可不能虧了本去。」於是越發厲害的將一手的口水都糊了上去。
第二天,我仍舊在思考生計問題。
用法術變出錢來並不是什麼難事,難的是,怎麼讓鄰居不奇怪,你坐在家裡便能生出錢來。我抱著陌溪坐在門口,正愁眉不展之時,一個醉漢搖搖晃晃的路過我家門口。我望著他的背影盯了好一會兒,又轉過頭來問陌溪:「你喜歡喝酒不?」
他咬著手指睡得正香。
七年後,京城城東,有間酒館。
我敲了敲櫃檯的桌子,櫃檯里的正在算賬的掌柜抬頭看見是我,笑道:「三生小姐,今日怎麼有空來酒館看看?」
「我在家沒找見陌溪,想著他可能跑到這裡來了,便過來看看。」我左右看了看沒尋見陌溪的影子,順口問道,「最近生意如何?」
「最近生意還不錯,小姐要不要查查賬?」劉掌柜是個溫厚老實的老頭,我素來信得過他。而且開個酒館不過就是打個幌子罷了,真正要用錢的時候,我反手一轉便有了。
我擺了擺手說不用,餘光掃到一個小小的身影在樓上晃了一下,抬眼看去,正是陌溪。我笑著沖他招了招手:「陌溪!回家吃飯了。」
陌溪見是我,欣喜一笑,邁著腿便急急撲了過來。
來喝酒的客人有的不由發出了奇怪的咋舌聲。劉掌柜見狀不由搖了搖頭:「小姐還年輕,老是帶著小少爺免不了引人誤會,長此以往,怕是會耽誤終身啊!」
我告訴他們陌溪是我撿來的孩子,當弟弟一樣養。熟悉我的人,對我這一「善良」之舉總是報以嘆息的神情。
陌溪奔到我身邊,恰恰聽到這話,不解的望著劉掌柜,又轉頭看著我。我蹲下身替陌溪擦了擦臉上糊到的灰,不甚在意道:「誤會就誤會,難道我還會對他們有什麼想法不成?我這終身,有陌溪就夠了。」
陌溪像個小大人一樣,笑著替我理了理額前微亂的發,
劉掌柜又嘆道:「三生小姐終歸是年紀輕了些。」
我牽起陌溪的手,對劉掌柜正色道:「我不是年紀輕,我只是長不出皺紋和白髮。」因為石頭生毛已是相當困難,更遑論要長褶子……
劉掌柜只當我在說笑,我也不想解釋什麼,牽著陌溪,慢慢走回家去。
吃飯的時候,陌溪突然很著急的給我比劃著什麼,我看了好一會兒才知道他在問我,我會不會和別人走了。
我不動聲色的給他夾了個雞腿:「你希望我和別人走么?」
他抱著碗,搖了搖頭,有點喪氣的模樣。又比劃了大半天,大致意思是,隔壁小丁的姐姐跟別人走了,以後都不會回去看小丁。他擔心我也向小丁他姐姐一樣。
我從來沒有向他掩飾他的身世。之前他也沒有覺得什麼不好。但是自從前年上學堂之後,他越發知道自己和別人有的地方不一樣。或許是有人在他面前說了什麼,又或許是怕連我也不要他了。他越發乖巧,什麼事都自己做得好好的,半點沒有其他小孩的鬧心。
懂事得讓我心疼。
早知如此,當初我還是應當帶他到山野去隱著,讓他過得任性一點,恣意妄為一點,我養著也覺得舒心一點。
我摸了摸他的頭,溫言道:「三生不走,陌溪在哪兒,我就在哪兒。」我本來就是來勾搭你的,怎麼會捨得離開。
聽了這話,他眼睛一亮,任由我折騰他細軟的頭髮,把碗里的飯吃得乾乾淨淨。
晚上,我剛把陌溪送上床,忽聽一細小的聲音落在院子里。
我挑了挑眉,心想,不知是哪個蠢賊挑到了我這院子。推開屋門,卻嚇了一跳。那不是一個賊,竟是一個穿著夜行衣的高大男子,此時他正捂著腰上的傷口,倚著牆,借著夜色掩住自己的身影。
他定是不知我這雙眼睛即便蒙上布也能看清東西。
我撇了撇嘴,裝作沒看見他,到院子另一角提了一桶水便進屋去了。
當天晚上,京城戒嚴了一夜,外面的火把照得整個天空都是亮的。
我摟著陌溪睡得安然,只是睡著之前隱隱想到,這是陌溪的劫數要開始了呢?還是只是一段小小的意外呢?總之不管是什麼,這都是一個麻煩。若是他明天還在的話……
就打暈了扔街上去吧。
第二天,他果然還在。
然而我卻不能照著昨夜想的那般將他扔了出去。因為……
陌溪拽著那個昏迷不醒的黑衣人的衣袖,一臉無措的望著我,焦急的想讓我過去幫他。
我嘆了口氣,心道,若是現在將這個男人扔出去了,是不是顯得我太殘忍了些。而且我最是受不了陌溪用這樣的眼神將我望著,只有趕緊點了頭,將那男子拖進屋裡去,扒了衣服給他清洗腰間的傷口,又上藥包紮。
看見那個男子的呼吸慢慢緩和下來,陌溪被嚇得慘白慘白的小臉終於才恢復了一點血色。我想,這種傷,若是換做戰神的陌溪只怕是連個眼神都不會施捨,而這個只有七歲的陌溪,生嫩許多啊!
我洗了手,盯著陌溪認真道:「救了他或許會有很大的麻煩,但既然是你讓我救的,以後可別跟我說後悔。」
陌溪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看著他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我,臉上還有尚未退去的些許驚慌,我心中酥麻了一下,忍不住心癢,「叭」的一口狠狠親在他白嫩嫩的臉蛋上。
他眼睛瞪得更大了。
「舒服不?」我像流氓一樣挑著他下巴問。
陌溪摸著臉認真的思考了一會兒,又認真的點頭。
我笑得萬分得意:「舒服歸舒服,可是這是對自己最著緊的人才可以做的事。可不許隨便這樣做。」
陌溪在自己臉上摩挲了兩下,小手又摸到我的臉上,清澈的眼眸清清楚楚的印著我的影子。他踮起腳尖,學著我的模樣「叭」的親在我臉頰上。
又摸著自己親過的位置,一直看著我,就像在說「我只會這樣對三生」一樣。
我一時又忍不住連著在他臉上「叭」了好幾口,親得他一臉的口水,他又無奈的不敢推開我,唯有無聲淺笑。
「陌溪、陌溪,你要三生怎麼不喜歡你!」我蹂躪著他額前細軟的發,恨不能將他揉進自己身體里來護著。
我與陌溪的日子還是照常的過。只是屋裡多了一個老是昏迷不醒的男人,而京城中多了很多來來回回走個不停的官兵。酒館已經被人查過好多次,所幸都沒有查到我家來。
三日後,陌溪去上了學堂,我閑來沒事拿著話本,坐在院中的搖椅上,瞅一眼天空,看一眼話本,一晃一晃的數著日子,盼著院中梅花開。忽然,屋內響起了虛浮的腳步。我閉上眼,聽著他慢慢走出裡屋,到大廳里轉了一圈,又在柴房門口繞了一圈,最後走到了院子中,腳步頓住。
「姑娘何人?」他問,聲色冷淡,「為何救我?」
「猿糞啊!」我不由感慨,「我心裏面最柔軟的那東西讓我救你,我也無可奈何。」
身後那人沉默了些許,聲音帶了點羞不好意思:「錯蒙姑娘厚愛。在下目前實在無心風月之事。」
我心裡覺得好笑。我說我心中最柔軟的地方乃是指的陌溪,然而這位自作聰明又自作多情的男子顯然將我誤會了個徹徹底底。我是個不喜歡解釋的人,這左右不是件多大的事,我便隨他想去。
他見我不再搭話,又道:「這幾日,可否是姑娘為在下……呃,包紮換藥。」
「嗯。」我不甚在意道,「拉屎拉尿,脫褲子放屁,洗頭擦身揩屁股,全是我伺候的你。」在陌溪睡了之後,我一個法術便搞定。我琢磨了一下補充道,「為你好,我提醒你一句。你排泄物的味道著實重了一些,有病,得治。」
後面沒了聲音。
這一沒聲,便安靜到了傍晚。
陌溪回來,推開門一看,愣了愣。他跑到我身邊,拉了拉我的手,又指著那個男子,臉上的笑很是驚喜。彼時我正端著一盤炒好的蔬菜,一邊往屋子裡走一邊點頭:「嗯嗯,我知道我知道。」
那人看見陌溪,表情奇怪了一瞬:「這是……」
我斜了他一眼:「我弟弟。」
陌溪對著他笑了笑,似想到了什麼,又對著他做了個揖,一副小大人的模樣。那人似乎對陌溪生了興趣,上前圍著陌溪轉了幾圈道:「根骨奇佳,是塊練武的好料子。只是,他不會說話?」
「嗯,天生如此。」這話他問得小心翼翼,倒是我答得大大咧咧,陌溪也笑得不甚在意,引得他連連奇怪的看了我們好幾眼。
「姑娘豁達。」
飯桌上,我替陌溪夾菜,他如往常一樣給我比劃著學堂里的一些趣事。那人看不下去了,道:「他如今尚不會寫一字?」
陌溪臉上的笑一頓,埋頭吃飯。我將筷子一放:「你有意見?」
「我……」
「有意見我也會無視。」
他默了默,微微嘆息道:「姑娘誤會,我的意思是學堂的夫子興許是看見孩子這個樣子,對他生了偏見,沒有好好教他。而今姑娘於我有救命之恩,我無以為報,唯有教他一些實用的東西,讓他未來有安生立命之本。」
「這話你問陌溪便是,望著我作甚?」在我看來,陌溪從來就與我是平等的,他自己的事不自己拿主意,我又怎麼替他拿。
那人又是一陣嘆息,好似覺得與我交流不甚困難。待又要說話時,陌溪突然拽住他的手,認真盯著他,一個勁兒的點頭。他愣了愣。笑道:「既然如此,我已是你師父,明日你便不用去學堂了。跟著我學會吃許多苦頭,你可得做好準備。」
陌溪仍是一個勁兒的點頭。我淡淡道:「你叫什麼名字?我總不能老是喂喂的叫你。」
他想了一會兒:「在下名喚白九。」
我一聲嗤笑,這假名字取得真沒創意:「很好,我叫黃酒。這孩子叫雄黃酒。」
白九臉上一抽搐:「姑娘風趣……」
我淡淡道:「過獎。」
自此,陌溪便開始了他的拜師生涯。
師父,不僅是對於陌溪,連對於我來說都是一個陌生的生物。白九師父教陌溪識字畫畫,教他習武強身,偶爾還教他彈奏兩首風雅的琴曲。
他教得多,陌溪也學得快,仿似上天剝奪了他說話的能力,便在天資方面對補充了他一樣。
特別是在彈琴這方面他最是有天賦,學了沒多久,便能隱隱彈出一首曲子來了。我最愛趴在他的琴案旁邊,撐著腦袋看著他一副小大人的模樣。稚嫩的指尖在琴弦上挑動,旋轉。有些音都還沒掌握準確,但是胸有成竹的模樣真是可愛得讓人不愛也不行。
陌溪學習非常認真,即便沒有白九的督促,他每日都會超額完成白九布置的任務。但畢竟人還小,長期下來,還是有些撐不住。
今年初雪之日,我替陌溪縫了一件新襖子,他拿著左看看右看看,既捨不得穿又捨不得放下。紅撲撲的一張臉看得我心暖:「你自己收拾一下,我去做飯。」
但是等我端著飯菜回來的時候,陌溪竟然抱著襖子趴在桌上睡著了。
我將他抱回床上去,給他蓋好被子,看著他瘦了不少的小臉很是心疼。微微嘆了口氣,我見他睡得這麼香甜,不由也生了一絲睡意。也不想管一桌子慢慢冷掉的菜,趴在床邊,守著他也慢慢睡著了。
我是被臉上的瘙癢感弄醒的。
睜開眼,陌溪正笑眯眯的望著我,手上還捏著我的發,發梢掃過我的臉頰,又是一陣難耐的痒痒。
我素來不喜別人碰我這一頭金貴的毛,但是陌溪無所謂。即便是有所謂,見他一臉快樂的模樣我也什麼氣都聚不起來了。唯有對著他眨巴眨巴眼睛道:「陌溪,你是在調戲三生么?」
他學著我的模樣眨巴眨巴了眼,疑惑的望著我,不懂調戲為何物。我對著他邪邪一笑,玩笑般一口咬在他耳朵上:「此乃調戲。」
他愣了愣,捂著耳朵,小臉一陣緋紅。
我正嘆息這孩子此生臉皮怎的如此薄,不想他嘟了嘟嘴巴,「叭」的一口,毫不示弱的親在我臉上。
這次換我愣了。
他抓過我的手,在我掌心中用食指一筆一筆的畫著,他寫:「三生,最喜歡。」
我只覺心底頓時融成了一灘水,溫溫熱熱,搖搖晃晃,蕩漾著溫暖了四肢百骸。
等回過神來,我老實不客氣的同樣在他臉上叭了一口,立馬脫了鞋掀了被子爬上床,將他緊緊摟在懷裡:「今天咱們啥都不幹,好好休息。」
可是哪有那麼好的事,我們躺下還沒多久被子便被掀開了。
白九額頭上青筋亂跳,看了看陌溪,又狠狠盯著我,最後閉上眼忍了好久才穩住聲音道:「今日為何不做功課?」
陌溪猛的自我懷中跳出來,急急忙忙的下床穿鞋。
被人打擾了這麼溫馨的時刻,我心裡火冒三丈,一手抓住陌溪,望著白九道:「跑什麼?又不是捉姦在床。」
陌溪顯然不知這詞是什麼意思,倒是將白九氣得臉色鐵青,指著我「你、你、你……」了半天愣是沒說出句話來。動手要將陌溪拖過去,我不動聲色的攬過陌溪,一隻手攔在了他與陌溪之間。
他沒抓到人,臉色更是難看。
我得意一笑,驕傲道:「哼!陌溪是我的!」
「他如今已算是長大,怎能再與異性同卧於床榻之上!即便你是他姐姐也不能做出如此失矩之事,快些將他放下來!」
我不再理會氣急敗壞的白九,回頭摸了摸陌溪的腦袋,問:「這麼個糟老頭子,滿腦子的迂腐規矩,一門心思的奔著齷齪角度去鑽研,你還要跟著他學?」其實白九不過二三十來歲的年紀,離糟老頭子的境界還差了很遠。但現在在我看來,他的思想迂腐得與那些書院的糟老頭子沒甚區別。
此話一出,白九的臉漲成了豬肝色,仿似想一口黑狗血噴在我的臉上再將我拖出去暴打一頓。
陌溪急急捂住我的嘴,對我的話很不贊同。我拉開他的手問:「你還想和他學?」
陌溪看了看白九,點了點頭。我眼角瞥見白九臉上拉出了個詭異的笑,或許他的笑只是對陌溪的聽話表示讚許,但現在在我看來,他這個笑便像是個佔了便宜的小孩,又像個喜形於色的小人。
一時我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感覺。唯有淡淡道:「好,那就繼續學吧。」然後推開陌溪,連鞋都沒穿,徑直走出了房門,陌溪在後面急急的追我,然而但聞白九一聲喚,他便停住了腳步。
我心裡氣得嘔血,出了門,站了站,見陌溪當真沒再追來,我捂著胸口,咬著牙一路跑去了小酒館。
當晚,我在酒館中將就了一夜。
這是我第一次夜不歸宿,也是我第一次對陌溪置氣,又或者說,這樣的情緒更象是在吃醋。明明是我救的一個莫名其妙的人,這和他才相處幾天啊!那死孩子的胳膊肘就往外拐了!真是……
你大爺的!
在酒館留宿的那一個晚上,我支走了劉掌柜和所有的夥計,然後將店裡所有的白酒全都倒進了茅廁。
第二天才起,劉掌柜便來找我了,將我拉到那堆空酒罈前,擺出一副欲哭無淚的形容。
我一攤手,涼涼道:「看來這白酒著實太不招人喜歡,咱們不賣它就是,今日賣黃酒吧。」
劉掌柜見我這個當家的都不甚在意,自然也無話可說。
我賭著氣並未回家,在酒館坐了一天。見還沒人來找我,心裡窩火得越發厲害,石頭倔脾氣上了來,又在酒館將就了一夜。
第三天,我在店門口黑著臉陰森森的站了一上午,駭得沒一個人敢進來喝酒。劉掌柜好說歹說,半是拉半是拽的把我拖回了店裡。我找了個角落,死命的喝酒,心裏面一會兒是生氣一會兒是難過,喝了一點酒開始胡亂想著陌溪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又多生出了擔心的情緒。而這心一懸,我便再也沒法坐下去了,站起身正想往回走,一個小小的人影猛地撲進我的懷裡,將我的腰死死抱住。
我低頭一看,這可不正是陌溪么!他抱著我,臉緊緊貼在我的腹部,呼吸急促而混亂,過了好久也沒平息下來。
「陌溪?」
他不搭理我,我只好又連著喚了幾聲,他才貼著我的腹部點了點頭,以示他聽見了,「怎麼了?」
他這才從我懷裡抬起頭來,一雙眼竟是通紅的,他打著手勢告訴我,他以為我走了,不要他了。
我眉頭一皺,忍不住控訴:「分明是你不要我了!」
被我這麼一說,他眼眶又是一紅,似要落下淚來,慌忙的給我比劃著,大意是昨天白九帶著他去了郊外練武,他也一天沒回,今早回來才發現我不在了,連忙找了過來。又讓我不要怪他,不要生氣,後來想了想在我掌心寫下「三生不喜歡師父,陌溪不學了。」
見他慌成了這樣,我心裡便是有再大的氣也瞬間煙消雲散了。
唯有長嘆口氣,蹲下身去,摸了摸他的頭髮,道:「陌溪為什麼那麼喜歡白九?他比三生長得漂亮么?」
他堅定的搖了搖頭,我十分欣慰的笑了:「那我們另找個師父好不好?」
他默了一會兒,在我手心裡寫下:「陌溪想習武。」
我深表詫異的挑了挑眉。沒想到陌溪是存的這樣的想法。正想問他為什麼,忽聽一個粗獷的男聲在店門口嚷嚷:「沒白酒?你個開酒館的居然說沒酒?老子今天偏偏要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