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酒過三巡,天上的月亮變得有些朦朧了。我啃著烤肉,聽耳邊石大壯道:「我還以為,以你的脾氣,今天定是會讓那道士解咒的。沒想到你竟甘心這麼走了。」
「解了咒有什麼好處嗎?」我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看裡面的月光被我搖碎,「狐妖已死,解了咒書生也不能跟她回到從前那樣的生活,書生說不定會埋怨自己,然後從此喪失意志。而那個官小姐也已經有了孩子,大人的錯總不能讓小孩擔著。且不論解咒之後,這書生會怎樣看待那個孩子,便說沒了書生,官小姐能不能生出孩子來都還是個問題呢。解了咒,看起來咱們好像守護了什麼公平啊,正義啊,但是,完全沒有意義嘛,一舉毀了三個人,我可不幹這種缺德事。」
石大壯輕笑:「三生想得通透。」
「你呢?」我轉頭問石大壯,「其實我一直都想問問,你和夏衣之前到底是怎麼結局的?」
石大壯淺淺酌了一口酒:「她哥哥給她訂了婚,但是她逃婚了,她一路被人追著,她也一路追著我,後來,她替我死了。」很短的故事,卻在講完之後讓月色更涼了幾分。
「所以……你現在……」我比劃了一下,不知道怎麼形容之前的那兩個女子,「是已經放開了過去過上了新的生活?」
石大壯一笑:「沒有。」他聲音有些啞,「三生,你是知道我以前很蠢笨的。夏衣死在我懷裡,我甚至都形容不出當時自己的感覺。只是恨自己,卻又連為何要恨自己都不知道。以前我曾問你,會不會用命去喜歡誰,夏衣會,她做到了……她也開始讓我痛恨自己,我看見了自己以前的膽小和卑鄙,我開始知道她那麼不容易……」
他好似說不出話了似的停頓下來。
我惆悵的灌了一大口酒:「可不是不容易么,以前不理解她,這一世自己終於是體會到了,自己喜歡的人不喜歡自己,還要去死皮賴臉的追求……做這種蠢事需要那麼多的勇氣,哎……我的存貨都快用完了,不知道回頭能上哪兒去借點。」
「呵,夏衣,可是從沒向誰借過,她就像夏夜的螢火蟲,把自己所有的光燒完了,便毫不猶豫的赴死,決絕的令人措手不及……」石大壯道,「葬了夏衣之後,我要幫她報復我自己,我想過很多法子來懲罰自己,可我覺得都不夠,後來,我開始努力讓自己去愛上誰,我想把她受過的苦都受一遍……」
「大壯……」我不忍心道,「我實在是不得不說,當初的你,真是太……憨直……這是人乾的事嗎?」
石大壯也笑了:「所以啊,不出意料的,我誰也愛不上,一直到現在,沒有幫她報復到自己,反而與女人相處越來越遊刃有餘了。我想,我大概是天生不會喜歡人的罷。」
我咬了塊肉一邊嚼一邊問:「你想念夏衣么?」
石大壯看酒杯看了許久:「想。」
「那你大概也受到了懲罰了吧。」我咽下肉,與愣神的大壯碰了下杯,「現今談如此這般的傷感的話也沒用,喝,不醉不歸!」
我一仰頭,又灌下一杯酒,不知飲了多久,天上的月亮開始從一個變成兩三個。夏夜涼風吹上腦門,我覺得人生真是愜意極了。
石大壯已經在我身邊抱著酒罈呼呼睡了過去,我覺得小風吹得正好,打算在林子里散會兒步,說不定……說不定我又能遇見一個小陌溪,可憐巴巴的拿著掃帚在掃地,然後我又可以拿著包糖將他勾搭勾搭,那可真是,手到擒來。
不知晃蕩了多久,我忽見前面梅樹邊立著一個人影,白衣藍紋,是流波仙門的打扮。我揉了揉眼湊上前去,還沒將他的臉看清楚,便聽他道:「想假借醉酒逃跑?你可還記得,你自己給你下了一個印?」
我努力的想將他看清楚,可是他卻一直左右不停的來回晃,我心急的想一把將他抓住,可卻沒想他竟然躲開了。
「別動!」我喝道,「讓我好好看看你。」
我邁了一步,可卻不知怎地,忽覺腦子一暈,接著便覺天旋地轉,一仰頭便往地上倒,但新奇的是我後腦勺卻沒感到什麼疼痛,我伸手胡亂的揉了揉,卻奇怪的揉到另一個人的手。我順著他的手背摸到了他的手指,骨節分明,肥瘦合適,可以烤了:「這蹄子長得甚好。」
那人好似被調戲得怒了,手猛的抽回,我卻更快的將他手掌拽住。
這下我躺在地上,腦子雖然還有點暈,但好歹他人不晃了,我終是將他的五官慢慢看了清楚,他的眼睛帶著月色清冷的輝光,看得我心底莫名一動,不知怎地,鼻頭一酸,眼眶一紅,淚水跟不要錢似的噴湧出來:「陌溪啊……」
我喊道:「陌溪啊,我好想你。」
我一隻手將他緊緊拽住,一隻手要去攬他脖子,但是卻被他空閑的另一隻手無情的拍開。
他的拒絕讓我心裡登時委屈得受不了:「為什麼不讓我碰你!」
他的眉頭狠狠的皺了起來:「你喝多了。」
「你說了要一直對我好的!你說過你會給我念話本子聽的,你說了要一直讓我欺負的,你說你永遠贏不了我,你說了那麼多,卻沒一句話是真的了,你是騙子,你說話不算話。」
「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你是!」
「不是。」
「那你證明你不是!」
「……」
「你就是。」我把臉貼在他的掌心,輕輕蹭著,「你是陌溪啊,我最喜歡的陌溪。」
陌溪沒有再狡辯掙扎,任由我拉著他的手磨蹭,然後在他掌心落下輕輕一吻:「不過沒關係。」我在他掌中輕聲道,「是我決定來勾搭你的,這些……都沒關係。」
世界沉寂下來,我耳朵里除了蟲鳴,別的聲音都慢慢退去……
翌日。
我在「篤篤篤」的急促敲門聲中醒來。窗外陽光正好,我打了個哈欠,想去院子里開門,但哈欠打完,閉上嘴,卻回味出嘴裡有股奇怪的血腥味,眼睛也澀得緊,我抹了抹嘴,揉了揉眼,奇怪的拍了拍腦袋,怎麼有什麼地方不對的感覺。
我套上鞋子披上衣裳,慢吞吞的摸下床,拉開房門,從縫隙里看見重華已經去開了院門了。但見那院門口似乎是一個小石妖。看見重華,石妖有一瞬的怔然,隨即怯怯的問:「岩岫大人不在嗎?」
「不知道。」我看不見重華的表情,但隱約聽出了他語氣中的不高興。一大清早如此不悅,他肝火未免也太旺了些。
小石妖有些發憷:「那……那我待會兒來好了。」他轉過身,邁了兩步,在重華關門之前又退了回來,拿手抵住門,水汪汪的眼睛直勾勾的盯著重華,眼神里的害怕與堅強一起閃閃發亮:「那個……」他聲音極小,重華卻出人意料的沒有像平日那樣毫不客氣的對待妖怪,而是耐心的等著小石妖的下文。
「我岩岫大人說,小狐狸姐姐的內丹在你……你這兒是嗎?」
「嗯。」
他鼓起了所有勇氣一般,道:「可以給小狐狸嗎……」
重華沒答話。小石妖怕被打走似的,伸出手可憐巴巴的捏住了重華衣擺:「求求你……」
我被這小妖怪的模樣萌出了一臉血,正想撲上去將重華的衣服扒了搶了內丹遞給小石妖的時候,卻聽重華道:
「好。」
小石妖渾身發著抖,不敢置信的抬頭看重華。
重華從懷裡摸出了一個物什,金光閃閃,正是那狐妖的內丹。我驚訝的眨了眨眼,卻不是詫異於他將內丹給小石妖,昨日我看他的眼神便已猜到他會把內丹拿出來,所以我對他這舉動並不感到意外。讓我詫異的是重華的手上竟纏了白色的紗布,還有血色從紗布里隱隱透出來,看來是流了不少血。
他這是在什麼時候受的傷?
「這便是那狐妖的內丹。」在我琢磨他受傷之時,重華對小石妖淡淡道,「此後若有人問起如何得來此物,你便說在地上撿的,不許提我。否則,我現在便將它捏碎。」
小石妖被唬得一抖,但見重華沒有別的動作,這才戰戰兢兢的接過內丹,細細打量起來:「當真是狐仙姐姐的內丹!」他眨巴著大眼睛看重華,「你不收我,還願意把內丹給小狐狸,你這個道士不像他們說的那麼壞……」
重華背對著我,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聽他冷冷道:「且回吧。」他一轉身,堪堪看見了拉開門縫的我。四目相接,他見被我撞破這件事表情有一瞬的尷尬
「你誠心待我們,我也得做個誠心待你的好石頭。」門口的小石妖還沒走,抱著內丹堅定的說著,「我和你說吧,與你一同來的那個姑娘不是個好姑娘。」
我瞪眼,喂喂!血口噴人啊!我何時做了不是好姑娘該做的事了!
小石妖垂著頭沒看我,自顧自道,「先前那次,你與狐仙姐姐動手被打暈了,那姑娘親口對大伙兒承認的,她說她是被你脅迫的,被逼無奈才助你來此除妖。」
我喉頭一哽,想起了那天隨便亂縐的一通話。這下被人當面點破,只好咬著嘴巴摸鼻子。
重華卻眯起了眼神色微妙的打量我。
「她還說你被打暈,是因為她在你和狐仙姐姐鬥法的時候,在你背後使了暗招,然後還打算將你埋了來著。」
這小石頭疙瘩大的腦袋,將我的話記得還清楚!但見重華看我的神色越發微妙,我惱羞成怒,擼了袖子一聲大喝:「呔!可恥告狀小兒!看我今日不抽你!」
小石妖大驚,驚恐的看了我一眼,拔腿就跑,卻還沒忘大聲喊道:「你是好道士我才救你的!以後別胡亂殺妖了!」
我也沒當真去追他,看了看重華的臉色,他倒是沒生氣,臉上也不見素日的嫌棄與嘲諷,正常得讓我有些不習慣了。
我斯文的放下了袖子:「你聽我解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重華邁腿要回屋,我忙扒開屋門,撲上前去攔他,「你聽我解釋啊。」他沒理我,於是他向左我便向左,他向右我也向右,始終擋在他身前,「當時著實是為情形所逼,我才不得已說出那番話,你想也知道,我怎麼可能害你……」
「我沒說你害我。」似被我纏得不耐煩了,他終是扭過頭輕聲道,「你不需要解釋。」
我愣住。
許是我將他盯得太久,他竟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了一樣,清咳一聲,繞過我,快步回了房間。
這是什麼意思?
他是相信我不會害他?還是已經厭煩得話也不想同我說了?從他剛才的表情來看,卻還是前一種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我眨巴了一下眼睛,他信我不會害他,沒有再用「妖即是惡,絕對不會做好事」的態度來看我了。經過這次「除妖」重華竟是得到了精神的升華!這是簡直就是生命的進步啊!
我又轉而一想,在小石妖說得那麼篤定的情況下,重華還選擇了相信我,可見這些時日,我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已是蹭蹭蹭的往上漲啊,更說不准他已經……
「哎,我還沒使多大力氣,你就被我勾搭上了,看來我也生了個狐媚子的容貌。」
「呵!」
忽聞背後一聲輕笑,我轉過頭去,但見石大壯邁步進來,笑道:「我這可是擾了姑娘的孤芳自賞?」
「我原諒你了。」我大度的一擺手,隨後問,「你這大清早的,是去了哪兒?」
「自是去將昨日咱們喝的那一攤給收拾了呀。」石大壯笑道,「你倒是鬧騰舒服了,一晚上上躥下跳的叫陌溪,將園子里倒騰得一片混亂,末了還逮著人家重華尊者死命咬了一口,他手上的肉都快被你咬掉了,你是有多恨他啊……」
我張著嘴靜默了一會兒:「你說我昨晚幹了啥?」
「拔了幾棵樹,咬了一個人,順帶抱著石凳子哭了個多時辰……」
「別說了……」我抬手制止他。
石大壯笑道:「怎麼,這會兒可是悔不當初了?」
我暗自興奮的握了握拳頭:「沒,我只是覺得……」我抬眼望向重華緊閉的房門,眼睛里仿似有光要將那門上的紙灼穿,「我這樣鬧騰,今早重華還沒與我生氣,除了他傾慕極了我,我實在找不出別的理由可以解釋了。」
石大壯適時默了一會兒:「還好以前陌溪讓我迷途知返了。」言罷,換了話題,「方才我回來時碰見小石妖了,他說已經找到了清虛劍,你待會兒問問重華,是打算歇會兒再去拿還是……」
「吱呀」一聲,房門打開,重華身形如風,「帶路,現在便去。」
看起來他著實是著緊那把傲嬌的劍的,不然,怎麼會急得連聽牆角這種事情都暴露了呢……
清虛劍果然還插在我丟下它的地方,它有氣無力的嗡鳴著,我掃一眼四周:「對了對了,正是此處。」
重華將劍握住,心疼的以袖拭劍,這模樣好變像上一世的陌溪,害怕我被人欺負時露出的表情,讓我沒由來的對這把劍有些吃味。
收劍回鞘,重華對石大壯禮節性的一抱拳:「多謝,這便告辭了。」
我愕然:「這便要走?」
「還留著作甚?」
其實,我還想陪重華多去除幾個「妖」,做一對行俠仗義的神仙眷侶,但也沒關係,眷侶做不了,換成圈禁虐戀的怨偶也成。閱覽了天下話本的我,口味也算是極廣的。
我點頭:「如此便走吧。」我對石大壯道別,「其實你可以不把心思花在別的女人身上,你大可去找找夏衣,說不定,你們緣分未了,一轉頭,又瞅見了,這一次,只要你不作死,約莫就沒有人會死了。」
石大壯失笑:「好。」
重華施了御劍術,清虛劍在他腳下,托著他與我飛了起來,升到半空中,我向下一望,只見先前來的那個小石妖正在溪邊蹲在一隻小狐狸面前,將那狐妖的內丹餵給小狐狸吃了。
小狐狸咽下內丹,身上隱隱閃出了些許金光,模樣開始變幻,漸漸成了一個人的樣子,那五官……
清虛劍陡然升起,四周登時化為層層白雲。
「哎……」我輕呼。
重華微微側頭:「何事?」
「沒……」我向下看了看,已經看不見靈玉山的影子了。還真讓我給說准了,緣分未了,剩下的,且看你二人是否自己作死了……
御劍回到流波,路過靈湖時,我看見湖面上還有人在清理化為齏粉的千鎖塔的塵埃,我不由感慨:「我千鎖塔的時候,沒覺著它又多大啊,怎生得你們流波弟子打掃了這麼久還沒將它打掃乾淨?」
重華沒回答我的問題,但卻直接將我丟進了他後院的結界之中。連青靈道姑都是抬到結界里我住的那間小屋裡來讓我給她解咒。
我的咒術習得也不是太好,還得一日一日慢慢給青靈道姑解。且我解咒解得慢的最重要的原因是,我這裡扣這一個他的師妹,也算是流波的「老輩子」他每天好歹也得抽時間過來看看的,我若一下就把青靈的咒解了,那重華日後怎麼來看我呢。
在給道姑解咒的過程中,我極力為自己爭取自由,賭咒發誓自己絕對不會再毀他流波一草一木,但重華始終無動於衷。
他把青靈道姑丟在我這兒,自己便投入了忙碌的門派事宜當中。我則整日治一治道姑又在院子里閑得逛一逛,重華來看青靈了,我便將他調戲調戲,日子過得還算愜意。
是日,剛給青靈的咒解了幾分,我見天色晴好,便突然來了興緻,捏著話本,嗅著梅香,漫步在花影之中。
恍然間覺得又回到了上一世的模樣。我整日懶在屋裡,陌溪自學堂回來之後,伴著明媚的陽光,推門進來,輕輕喚我一聲:「三生。」
我享受著這難得的記憶中的餘韻。閉著眼想象著上一世的陌溪陪伴在我身邊,我向前一步,他也向前一步,不多不少,剛好能在我向後一倚便能倚靠得到的地方。
我走走停停似乎每一步都有陌溪的跟隨。睜開眼,眼前依舊是紅梅傲雪。我回頭一看,卻嚇了一跳。陌溪竟真的負手站在梅邊,定定的望著我,不知看了多久。
我欣喜的笑起來,「陌溪」這兩個字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變成了「重華」喚出聲去。
他不知在想著什麼,還怔愣著沒回過神來。
我歡快的蹦躂了過去,張開雙臂,動手便要抱他。這麼些日子不見,讓我甚是想念。
他不出意外的閃身一躲,我本以為這一抱會撲個空,卻沒想到抱住了一個劇烈顫抖著的小小的身影。我將懷裡這小東西提出來一看,頗為驚異:「長安啊!你來這裡做什麼?」
這貨就是先前那個以為我要將他采了陽的小道士,他與上一世的小陌溪長得相像,我見著了他總是不由自主的心疼喜歡。
他卻只顧著抖,沒有答我的話。
我奇怪的瞅了瞅站在一旁的重華。他神情這才變得如往常一般冷漠,他斜了長安一眼,淡淡道:「好好反省。」言罷甩了衣袖,轉身便要走。
長安見他要離開,拚命的掙開我,奔過去,趴在地上,抱住重華的大腿,一臉鼻涕眼淚淌得好不歡實:「仙尊!仙尊!別把長安一人留在這兒!長安不想死!長安不想死!」
我抹了抹汗,我尚不記得自己到底是做過怎麼樣天怒人怨的事,竟然讓這孩子怕成這樣。上次打了一山的小道士,不也獨獨放過他了嗎?這孩子怎的不知感恩,還如此怕我?我不平的戳了戳他的小腿肚子,換來長安更為驚恐的眼神,活像我當場就會扒了他褲子為非作歹一般……
重華一甩衣袖,拂開長安,淺淺的瞥了我一眼,道:「與同門相爭,至其傷重,罰你獨省一月已是極大的寬容,休要在此嚎哭,丟人現眼。」
我眨巴眨巴眼睛,心裏面算是明白了他的意圖。
想來我與他共患難那段時間的表現已讓他覺得我著實是個安全的好人,所以才放心的把自己犯過錯的弟子扔到這裡來,想借我的「惡名」嚇他一嚇。
我唯有在心裡為自己叫屈。
陌溪拍拍袍子兀自洒脫的走了。留長安一人趴在地上,哭得渾身抽搐,滿面凄涼。
我戳了戳他的頭,長安腫著一雙眼,抬頭望我。我和藹一笑:「咱們聊聊?」
費勁的與這小孩聊了半天,連哄帶坑終於將他為何被罰來這裡的事情問了個清楚。
這話要從上次我毀了千鎖塔放了那隻狼妖說起。我本以為我放了那狼妖,他自知跑得遠遠的,忘記此間恩怨,重新做個好妖。卻不想那狼妖竟是個執著的貨。他不但沒就此隱沒,反而集結了一些對流波有怨恨的妖怪,欲一舉摧毀流波。
既然得知狼妖有了這陰險的動作,流波自然不能坐以待斃,所以決定宴請各大修道門派的掌門們,共商禦敵大計。
長安的故事就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展開的。
話說當流波的小道士們都在為明日的宴席準備的時候,上次被我狠打了一通的長武,在床上養傷養得無聊,吵著要吃明日宴席上給嘉賓們吃的果子。正巧看見了長安端著果子路過,便想討一個來嘗嘗。而長安又是個老實孩子,不肯給他,倆小孩幾番言語的衝突下來,長安忍不住推了長武一把。
由於長武正傷著,一時不查,竟被長安直接從床榻上推了下去。臉著地,摔了個頭破血流。這一幕恰恰被路過的某長老看見了。長武哭鬧不斷,長安百口難辯……
於是乎,他就在這裡了。
他這張與上一世的陌溪太過相似的臉涕泗橫流讓我看著覺得無比鬧心。我好言安慰了他幾番,賭咒發誓的要為他報仇,他終是慢慢歇了嚎哭。抽噎了半晌問我:
「你、你對我這麼好,是想把我洗吧乾淨,然後,然後采、采了我么?」
我嘴角抽了抽,真想知道他師父素日都給他灌輸了些什麼思想。
我捏著他胖嘟嘟的臉頰,淫邪一笑:「采,當然要采。不過我只想采了你們仙尊,把他採得乾乾淨淨,採得精盡而亡!」
「仙,仙尊……」
我捂著心口深情道:「是啊,本來你這皮囊也生得不錯,奈何小了一點。而我心裡也早住進了你們仙尊,滿心他的身影,滿腦他的風姿,入睡前想的是他的嗓音,清醒時想的是他的面容。不見他時思念成狂,而見他時我又心跳如鼓。在我不能察覺的時候,我已為君傾心,傾得神魂顛倒,不可自拔,情難自禁的想將自己交代出去……」
「仙尊。」長安伸出一個小小的指頭,往我身後指了指。
我回頭一望,只見青白道袍劃過梅邊,撫落一枝紅梅上的白雪。他走得太快,我甚至連他的身影也沒認出。
居然,跑了……
「當真是你們仙尊?重華尊者?」
長安點了點頭,又想了一會兒,道:「仙尊走時,臉是紅的。」
我怔愣了一下,輕嘆一聲,喃喃自語道:「重華啊重華,沒想到你還有這麼個怯場沒用的模樣,我不就和你表個白嗎……」
結界里的夜雖然冷,卻並不陰寒,我常年生活在忘川河邊,不畏懼這點寒冷。但是長安卻不一樣,再是天資好的孩子,也總歸是個人類。我讓他睡在青靈道姑身邊,幫他鋪好了被子,也點燃了素日都不點的柴火。自己關門往梅林裡面走,打算找個平點的地方在雪地里將就了一夜。
為什麼去梅林里睡?自然是那孩子見我在旁死活睡不著覺!
我選好了地方,抱著胳膊躺下,心道自己終歸是個善良的靈物。
第二日清晨,我醒來時卻見長安拿著一張被子,輕手輕腳的給我裹上。見我睜開眼,他下了一大跳,哆嗦了兩下,連連往後退去。腳下一個踉蹌,狼狽的摔倒。我起身欲要扶他。他卻連滾帶爬的跑了。
我伸著手額頭青筋凸了凸,想忍卻沒有忍下來,張口正要罵人。那小屁孩卻躲在一株梅樹後面,探頭探腦道:「那個……那個,今晚,你還是可以進屋睡的。外面……冷。」
我將他靜靜的盯了一會兒,嘆氣道:「我叫三生。」
他眨巴著眼,過了好久才怯懦的叫了我一聲:「三……三生。」
我欣慰的點了點頭,自屋裡搜出前些天重華給我送來的話本子,倚在梅樹下面愜意的看起來。這是一出才子佳人久別重逢,破鏡重圓的故事,非常符合我現下的心境,自是看得十分投入。
又是一日晴好,青靈道姑的咒我便是解得再慢也解完了,可我卻還不想讓她醒來,我與重華,尚未有點實質性的進展,將餌放跑了,我拿什麼釣魚啊。
是以今日解完咒,我便點了點她的睡穴,讓她保持閉眼。
午時,重華似是從繁忙中抽空出來,到了我這小院中,他開口便問我:「青靈的咒還未解?」
我眼珠子一轉:「當初說給她解毒解咒的時候你可還記得,我跟你提過要求?」
重華眉頭一皺。
「我當時讓你做我的人你不肯,讓你親親我你也不肯,我大度,這些都不與你爭了,但你好歹還是得答應我一件事啊,不然我可不是白幫你這麼多忙了,這買賣不划算。」
「你待如何?」
我一笑:「我待要你,給姑娘我笑一個。」
重華額上青筋一跳。還沒說話,忽聽旁邊「嘩啦啦」一陣亂響。
我倆轉頭一看,見小小的長安驚呆了的望著我與他家仙尊。他手裡抱著的,是我先前看完了便亂扔在林子里的話本子,長安這孩子老實,總愛幫我收拾東西,這下一嚇,手裡的書全掉在了地上:「你……」他小小的臉蛋漲得通紅,「你這是在像師父說的那種逛花樓的男子一般……調戲仙尊么!」
我眼睛一亮:「長安,你師父當真是個妙人兒!」
瞧這形容,多貼切!
重華卻惱羞成怒,厲聲喝道:「胡言亂語!」他打嘴仗打不過我,便轉頭找長安的不痛快:「休要以為在此地關禁閉便不用修行,還不回去看書勤修心法!」
長安還是極怵重華的,被他一喝,立馬撿了地上的書,慌忙跑了。
我斜眼看他:「拿小孩子出氣可真不是個英雄。」
重華隱忍的捏了捏眉心:「青靈何時能醒?流波不久之後有一大會要召開,她身為掌教之一,需得在場。」
「你答應了我的要求,我便讓她醒。」
我這話說得直白,本還以為重華還得氣上一氣,但他好似已經習慣了被我折騰似的,只無奈一嘆道:「只要不違背常倫,不符禮數……」
不想聽他在說空話,我一揮衣袖,一個石桌兩個石凳憑空出現,桌上擺了一盤棋,我道,「你與我來下盤棋吧。」
他一怔。
我主動選了一方坐下,「咱們還是像以前那樣,我持黑子,你執白子可好?」我一將白子推向他那一方,重華卻仍舊站著沒動。
「我何曾與你對弈?」
我繼而笑道:「我以前與人下棋時都這樣。」我抬頭看他,「你不會連與我下棋都覺得是違背常倫,不符禮數的事吧?」他終是坐在了我對面。
我將棋子遞給他,「你便當是消遣就是。」
重華接過棋子。
然而一局棋沒下到半柱香的時間,棋盤上勝負立判,重華敲著棋盤難得在我面前心情好的勾起了唇角:「消遣?」這兩個字問得略帶譏諷。
我也沒惱:「我知道我贏不了你。」我將手裡的黑子遞給他,「所以,你來教教我吧,怎麼贏你。」
他望著我,盯著我手中的黑子沉默了許久,眼眸中沉凝這幾分我看不懂的情緒,最後他還是沒動,只淡淡道:「幫你贏還有這種道理?」
「你與我下棋,就是這種道理。」
「你輸了便是輸了,我斷不會幫你來贏我。」
他這態度和言語與我記憶中的相差太遠,讓我一時沒反映過來。
我終是將黑子放了下來,想了想,道:「好吧,這盤棋算我輸了。」我將棋子隨手一扔,道,「不過我遲早能贏回來,青靈道姑也該醒了,去看看她吧。」
言罷,我起身離開。
進了小屋,我手一揮便解了先前給她下的昏睡咒,沒一會兒便見道姑皺著眉頭呻吟了幾聲,然後慢慢睜開了眼。
重華自我身後跨入屋內,行至青靈身邊,道姑一睜眼見是他,略有幾分驚異:「師兄?」她抬手揉了揉額角:「我這是……怎麼了?」
重華道:「先前你去西方靈玉除妖,重傷而歸。」
「是嗎……」她闔上眼,搖頭,「我知曉我去靈玉除妖,可怎麼受的傷,我卻一點都記不起來了。」
重華回頭看我,我撇嘴攤手,能解了咒都算不錯的了,還指望我能解得多好嗎。
重華倒也沒怪我:「記不起便罷了,身體可還有大礙?」
「只是累得緊,應當是沒什麼事。」道姑默了一瞬,小聲道:「此次多謝師兄搭救。」
重華剛欲開口,我便搶過話頭道:「著實得好好謝謝你師兄,他自己傷尚未好便急著幫你找治傷的方式了。」
重華聞言,略感詫然。
青靈道姑這才挪來一個眼神看我:「是你?」
我點頭:「是我,你吩咐的那群小道士將我帶迴流波后,我現正被關在你師兄寢殿後面的紅梅小院里呢。」
青靈還待說話,重華便道:「此事稍後再說也不遲,我先著人來此帶你出去調養。」他走出小屋。我不想與青靈道姑兩人呆在一個屋子裡大眼瞪小眼,於是便跟在他身後一同出了去。
重華沉默的走了一路,待快出結界之時,他忽而道:「方才你為何不說是自己救了她?」
「我不喜歡她,也不需要拉攏她,所以沒必要讓她記著我救她。但你是流波掌門,你需要,幫陌……幫你招攬人心,這自是我該做的事。」
我尚記得,上一世最後一眼見陌溪,他是那麼的無助,上至文武百官,下至販夫走卒,沒有誰肯為他說一句話。所以這一世,我希望不管在什麼時候都有人能幫幫我的陌溪,至少不要讓他,孤身一人。
陌溪側過頭,目光靜靜的停在我臉上,我看不懂他眼裡的神色,只覺那幽深的眼眸像要將我拉進去似的。默了許久后,他扭過頭,聲色薄涼:「我不是你要找的那個陌溪,我的事與你無關。」他走出結界,聲音小得有點朦朧,「你不該把對另一人的好,理所當然的轉嫁到我身上。」
「為何不該?」我揚聲道,「我不僅會把對他的好轉嫁到你身上,我還想把自己轉嫁到你身上的。」
前面重華腳步一頓,握拳走了。
他這步伐踏得比方才生氣了許多,我輕嘆,不管怎麼輪迴轉世,陌溪好似都很喜歡莫名其妙的生氣呢。
我轉身往回走,路過方才與重華下棋的地方,見長安趴在桌子上看棋盤,我一笑,走過去拍了拍他撅起來的屁股:「小不點還懂棋?」
長安立時捂了屁股一臉驚慌的看我,但見我沒有別的動作,才嘟嘴道:「師父常誇我聰明,教過長安下棋。」
我一笑:「哦?那你說說,這局棋是誰贏了啊?」
長安數了數棋子:「黑棋贏了。」
我嘲笑他:「還顯擺自個兒聰明呢,這分明是……」我轉頭一看棋盤,愣了,「這確實是,黑棋贏了……」
是重華他……在我走了之後,幫我落了子啊……
我望向梅林外的重華寢殿,失神道:「長安啊。」我伸爪子捧住他的臉狠狠搓了搓,「痛嗎?」
他的臉在我雙手間死命掙扎,我點頭:「看來是痛的。」
長安掙脫了我,立即跑到桌子另一邊去躲著:「當然痛!又不是在做夢!」
是啊,又不是在做夢。
我一捂臉,在長安驚駭的目光下就地打了個滾,撲騰了許久也平復不了胸腔里歡實蹦躂的心跳。
轉嫁重華……這說不定也不是一個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