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小順之死(1)
鉛筆丟失的風波給四監區帶來一場不大不小的震蕩。整個監區的犯人們都遭受牽連,辛苦加了一個通宵的班。眾人怨憤之餘,無不期待那個「始作俑者」能被快速而精準地揪出來,到時這傢伙不僅將受到「鬼見愁」張海峰的嚴厲懲罰,其他犯人所吃的苦頭也必須要讓他盡數償還。
可事情的結局卻讓大家有些失望了,那支失蹤的鉛筆一直也沒有找到,這使確定作案者缺少了最關鍵的證據。最終張海峰只能囫圇行事,對黑子和小順各施以禁閉十天的處罰。這兩人都是大喊冤枉,苦得像竇娥一樣。但張海峰的命令又有誰敢違背?能免嘗一頓電棍已經不錯了。
對於黑子受罰很好理解,畢竟鉛筆是從他手裡弄丟的,無論如何他都負有責任;而小順無憑無據地也被關了禁閉,那些心中伶俐的也能猜出個大概,料想這事多半和黑子小順之間的矛盾有關,張海峰現在找不到證據,乾脆就各打五十大板,也算是表面糊塗心底清楚的公平之舉。
在這次事件中,另外一個引起眾人關注的角色就是杭文治。他被張海峰叫去單獨面談,隨後小順和黑子便受到處罰,前者難免會有當了「諜報」的嫌疑。不過據杭文治自己說,張海峰只是想讓他幫著解幾道奧數題。這個說法也是有據可依的,杭文治回到監區的時候確實帶著一份奧數卷子,而且同行的管教也特別吩咐平哥,要給杭文治創造良好環境,以讓他安心研習卷子上的那些試題。
有了管教的關照,況且還是張頭交代的事兒,平哥自然不敢怠慢。當晚加班的時候平哥就把他的任務量都分給了杜明強和阿山。杭文治開始還有些不好意思,客氣了兩句,結果平哥反而瞪眼不悅道:「我怎麼分你們就怎麼做!磨嘰什麼?你趕緊把這卷子解好了,也能給咱們監舍爭回點面子來!」
平哥說完這話,阿山和杜明強立刻都表示贊同。要知道,這次黑子和小順出事,424監舍的其他人——尤其是平哥這個號頭——多少也要擔待些關係。現在張海峰委託杭文治解題,這對大家來說可是一個討好對方的最佳機會。只要杭文治把這個任務完成好了,便可大大減輕眾人面臨的壓力。
見舍友們都這麼說,而且態度的確誠懇,杭文治也就不再推託,便在這喧鬧的廠房內靜心鑽研起習題來。原本用來製作紙袋的鉛筆此刻正好成了他手中解題的工具。這些面對小學生的奧數題對杭文治來說本沒有什麼難度,不過要用小學生掌握的知識水平來解答卻要費些周折。他邊想邊算邊寫,一份卷子用了三個多小時才全部解完。隨後他又在心裡盤算了一番到時講述的思路,直到確信每個細節都已滴水不漏了,他便習慣性地把鉛筆叼在嘴裡,雙手交叉反抻了個懶腰,舒散著麻木的筋骨。
「完工了?」平哥注意到他的舉動,斜著眼問了句。
杭文治微笑著點點頭,頗有些自得。
杜明強和阿山也都向這邊看過來。阿山依舊沉默寡言,杜明強卻調笑道:「好嘛,今天這鉛筆是招了誰了?要不就是死不見屍,要不就得被人啃爛了屁股。」
杭文治聞言略顯一絲尷尬,連忙把鉛筆從牙齒間取下,卻見那半截鉛筆的屁股果然已經被他咬得糟爛不堪。杭文治看向杜明強苦笑著,然後又自嘲地搖搖頭——咬鉛筆屁股是他多年來養成的習慣,越是專註費心時便咬得越狠。這一套卷子解下來,這半支鉛筆遭受的苦難可謂罄竹難書。
平哥現實得很:「弄完了就干點活兒吧。」
「行!」杭文治痛快地應了一聲。起身從杜明強和阿山的工作台上各取回了一疊尚未加工的原料。平哥的任務本就不多,一直慢悠悠地做著,也不需要他再來幫忙。
這晚加班一直持續到清晨六點,犯人們這才被允許回到監舍休息。這天是星期六,本是大家放風活動的時間,可經過一夜的操勞之後誰還有這個精力?除了早先就安排好有親友探訪的紅著眼睛強自支撐等待,其他犯人都在監舍內倒頭大睡,直到中午有人來送飯了才陸續起身。
到了下午兩點多鐘的時候,有管教來到424監舍門口,沖著屋內嚷了一嗓子:「杭文治!」
杭文治正躺在床上閉目小憩,聞聲便跳下床來,沖著門口立正:「到!」
管教隔著門問話:「張頭問你準備好沒有。」
杭文治連忙回答:「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就跟我走吧。」管教一邊說一邊打開了監舍鐵門。杭文治從床墊下摸出那張寫滿解答過程的試卷,出門跟著管教而去。
待那兩人的背影從視線中消失之後,杜明強感慨了一句:「嘿,這張頭還挺著急啊。」
「自己兒子的事情,能不著急嗎?我看你這年紀也沒成家,有些事還不懂。」平哥躺在床上晃著腳丫子,用一副過來人的口吻說道。同時他也在心中暗自慶幸,得虧自己有先見之明,昨天讓杭文治連夜答完了試卷。如果因為昨晚派活兒把這事耽誤下來,「鬼見愁」肯定又要責怪自己不明事體了。
杭文治這一走就是四個多鐘點,直到晚上七點左右才回來。從他臉上的表情來看此行應該頗為順利。
平哥卻要端一端派頭,故意問道:「怎麼樣?你小子沒露怯吧?」
杭文治「嘿」地一笑,反問說:「怎麼會呢?」自打入監以來他一直活得憋憋屈屈的,今天終於顯出了自信的神色。
「沒露怯就好,別他媽的給我丟人。」平哥話里話外都在標榜著自己的老大地位。
杜明強這時也從裡屋桌角邊探出腦袋,招呼杭文治道:「趕緊來吃飯吧,晚飯給你留著呢。」此刻已過了監舍里的飯點,其他人都已經吃完了。
沒想到杭文治卻說:「不用,我已經吃過了。」見眾人神色詫異,他又補充解釋,「在張隊辦公室吃的,張隊給訂的盒飯。」
「待遇不錯啊。」平哥說這句話陰陽怪調的,辨不出喜怒。
杜明強可高興了,他把原本要推給杭文治的飯盆端在手裡說:「你真的不吃了?那這份飯可就便宜我們啦。」
杭文治人也實在,沒多想什麼,笑笑說:「你們吃了吧。」
杜明強便把飯盆高高舉起來,興沖沖地招呼:「嘿嘿,今天可發福利了啊,大家都有份。哎,平哥,你先來點?」
「操!」平哥橫了杜明強一眼,「眼鏡不愛吃的東西,你他媽的給我吃?」
杜明強悻悻地咧了咧嘴,轉身又去撩叱阿山:「平哥不愛吃,那咱倆分分吧?」
阿山原本是打算吃幾口的,現在見平哥這個態度,便立刻搖頭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杜明強可不管那麼多,既然別人都不吃,他更樂得一個人獨享。吃的時候還搖頭晃腦,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
平哥斜眼看著杜明強,雖然心中有氣卻又無可奈何。他知道這個討厭的傢伙不僅身手了得,底細更是深諱難測。自己雖然也算一方霸主,但對於這樣的角色還是盡量少招惹的好。
為了緩解一下令自己尷尬的氣氛,平哥沖杭文治招招手:「眼鏡,你過來。」
杭文治也知道自己無意中有些冒犯了平哥,連忙走到對方面前,擺出一副老老實實的姿態。平哥臉色便好看了許多,他指著杭文治手裡一個藍色的小本問道:「這是什麼?」
「張隊兒子的作業本。」杭文治賠著笑回答說,「這不今天下午給孩子把試卷講明白了,張隊又給派了新任務,讓我幫孩子檢查檢查作業。」
平哥伸手把那作業本拿了過來,裝模作樣地翻了兩下,卻看不出什麼頭緒。於是他又退回封皮,對著姓名一欄念道:「張天揚——我操,這父子倆名字倒是一個比一個霸氣。」
杜明強也把腦袋歪過來瞥了一眼,只見那封皮上果然寫著:「芬河小學五(2)班,張天揚,2號樓203房」。
「嗬,怎麼把家庭門牌號還寫在作業本上?好讓老師對著號家訪嗎?」杜明強嘴裡塞著飯,含糊不清地嘟囔著。
「這不是家庭住址,是學校住宿的房間號。」杭文治解釋說,「芬河小學是全市最好的貴族學校,從三年級開始就實行寄宿制。學生平時都住在學校里,只有周末才能回家。」
「哦。」杜明強又把那幾行字認真地看了一遍,像是要牢牢記住似的。
平哥對這些細節不以為意,他一甩手把作業本還給杭文治:「得了,好好準備準備吧。」
杭文治「哎」了一聲,捧著作業本坐到自己的床鋪上翻閱起來,他那副專註的樣子倒真似個稱職的園丁呢。
第二天是周日,大早上的杭文治就被管教提走,不用說,自然是給張海峰的兒子輔導功課去了。其他犯人則獲得到操場上活動放風的機會。因為黑子和小順都在關禁閉,424監舍的氛圍便冷清許多,再加上杭文治又不在身邊,杜明強便獨自找個角落,晒晒太陽聽聽音樂,樂得無人打擾,清靜自在。
杭文治將及中午的時候回到監舍,和大家一起吃了午飯。下午監區組織犯人進行思想學習,內容枯燥,無須多表。
休息日很快過去,到了周一早上,新一周的勞動改造又拉開了序幕。犯人們在食堂吃了早飯,排著隊來到車間門口,準備領取勞動所需的工具。
負責分發工具的依舊是四監區的「大饅頭」。他手持一份犯人名冊,按順序每點到一個犯人時,後者便自行拿取一套工具,仍舊是剪刀、卷筆刀、膠水、橡皮、木尺、鉛筆。
在這套工具中,唯一可能製造出事端的便是尖銳的鉛筆。基於這個原因,監區對於鉛筆的管理極其嚴格,把鉛筆帶出車間的行為當然是絕對禁止的,而且每支鉛筆在領取時都要記錄長度,以防有人將鉛筆折斷後攜帶半支出廠。
記錄長度的辦法倒也簡單。犯人從一個大紙盒子里拿了鉛筆之後先交給「大饅頭」,後者會把這支鉛筆的尾部頂著名冊上該犯人的名字延伸出去,然後鉛筆頭順勢往下一壓,在名冊上點出一個記號來。這樣等犯人交還鉛筆時,還要比對是不是比這個記號短了許多,只有誤差在兩厘米之內的才算合格。
這套程序已執行多年,「大饅頭」操作起來也是駕輕就熟。所以犯人雖多,但隊伍向前推進的速度卻不慢。三五分鐘之後,424監舍的幾名成員已經按順序排到了隊伍的最前列。
按照入監的時間順序,平哥排在監舍頭一個,此後依次是阿山、杜明強和杭文治。前面三人都順利地領到了自己的工具,到杭文治這裡卻出現了一些波折。
其他犯人領鉛筆的時候多少都會在大盒子里選一選,找支相對來說比較長、比較新的,這樣使用起來會順手一些。但「大饅頭」看見杭文治排過來便攔著對方不讓挑,然後他自己在盒子里細細扒拉了一番,將其中一支最為舊爛的鉛筆挑出來交給對方。
杭文治拿著那支破鉛筆猶豫了一會兒,對「大饅頭」說道:「這鉛筆不太好用了,給我換一支吧。」
「大饅頭」撇著嘴冷笑一聲:「換什麼換,這本來就是你自己咬的!」
已經領好工具的杜明強正準備往自己的工位上走,聽到後面起了紛爭,便停步回身看去。只略略一掃他便明白了事件緣由:杭文治手中的那支鉛筆正是上周末加班時所用的。而杭文治一直都有咬鉛筆屁股的習慣,那天因為鑽研奧數題,思路糾結起來,咬得便格外兇狠。現在整個鉛筆屁股上布滿了牙印,甚至連筆身上也出現了裂紋。
其實對於咬鉛筆這件事,「大饅頭」以前就訓斥過杭文治。當時還是杜明強給後者解的圍。從此之後,杭文治每次都使用被自己咬過的鉛筆,雖然壞習慣令人反感,但也並不影響他人。不知道他今天為何卻要提出換一支鉛筆?
卻見杭文治把鉛筆往「大饅頭」眼前送了送,解釋說:「這支筆的木紋已經裂了,再用的話吃不上力了,筆芯特別容易斷。」
「大饅頭」愛搭不理地瞥了一眼,鉛筆上確實已有長長的裂紋,但他並不會因此遷就對方,反而譏諷地說道:「裂了也換不了!就你這張狗嘴,換一百支新筆也得全都咬爛!」
杭文治不樂意了,皺著眉道:「你不換就不換吧,幹什麼要罵人?」
「嘿,我罵你什麼了?!你不是狗嘴?不是狗嘴你磨什麼牙啊?」「大饅頭」一拍桌子站起身,氣勢洶洶。在他看來,杭文治只是個新收監的軟柿子,憑什麼和自己叫板?
「吵什麼呢?」伴隨著外圍的一聲呵斥,管教老黃從廠房門口走過來。他板著臉,晦氣十足,可能是上周鉛筆失蹤事件留下的陰影尚未消除吧。
「報告管教。」「大饅頭」搶先告狀道,「這個犯人自己把鉛筆咬壞了,現在要換新的。我不給換,他就跟我耍脾氣。」
老黃踱到近前瞅了瞅,也覺得有些不像話:「怎麼給咬成這樣了?」
「他故意的。他這是破壞勞動工具,抗拒改造!」「大饅頭」趁勢便給杭文治扣上了一頂大帽子。
「不,我沒有!」杭文治連忙辯解說,「我只是以前養成習慣了。」
「以前的習慣能帶到監獄里來嗎?這是什麼地方,來這裡就是要改壞習慣的,你說你這是什麼態度?」「大饅頭」是經濟犯,入獄前當過領導,說起話來果然是一套一套的。
老黃被「大饅頭」繞進去了,跟著附和說:「嗯,是壞習慣的話就得改,都像你這樣,有多少鉛筆夠你們咬的?」
「我會改的。」杭文治識趣地表態,「只是這支鉛筆真的沒法用了,給我換一支,我保證再也不咬了。」
「你說換就換,咱們四監區還要不要規矩了?」「大饅頭」不依不饒地打著官腔。
杭文治情急生智,也模仿對方的口吻說道:「你不讓我換,這鉛筆沒法用,咱們四監區生產還要不要效率?」
「大饅頭」沒料到杭文治來了這麼一句,一時間想不出該怎麼回復,竟哽住了。這時在旁邊的另一個便趁勢開口,這人正是杜明強。他已經旁觀了很久,說出的話自然是幫著杭文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