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入獄(1)
二〇〇三年三月二十七日,上午九點三十七分。
這是省城一家頗為高檔的咖啡廳,因為剛過開門營業的時間,所以服務區內只是孤零零地坐著一個客人。
那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他身高大概一米七左右,體型有些瘦弱,略顯蒼白的臉上戴著一副碩大的黑框眼鏡,透出一股很濃的書卷氣息。他的上身穿著一件加長的棉夾克,這在日趨溫暖的早春季節多少有些不合時宜,夾克下則是一條洗得泛白的牛仔褲,套在腿上軟塌塌的,一看便是價格低廉的地攤貨。
男子這樣的穿著與咖啡廳的奢雅氛圍頗不合宜,他自己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特意挑選了最角落一個隱秘的位置,神態也躲躲藏藏的,一副自慚形穢的生怯模樣。
女服務生端著托盤走到男子面前,遞過菜單問道:「先生,您需要用點什麼?」
「不,先不用……」男子擺了擺手,然後又局促地解釋道,「我還在……還在等人。」
女服務員點頭道:「好的。」然後她從托盤裡拿起一杯檸檬水放在了桌上。
男子連忙把那杯子推開,又重複了一遍:「我在等人,這個先不要。」
女服務員擠出職業式的微笑解釋著:「這是免費的。」
「哦……」男子鬆了口氣,他雙手捧起那杯檸檬水,感激地道了謝,然後送到嘴邊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女服務員暗自好笑,猜想這人一定是個落魄宅男,來到這種場合,恐怕是要和女網友之類的見面約會吧?口袋裡沒幾個錢,卻要裝出高雅的紳士派頭,這樣的客人也不少,不過像這樣連檸檬水都不敢喝的「小白」,倒還真是第一次見到呢。
後來事情的發展似乎印證著小姑娘的猜測。大概十分鐘之後,咖啡廳迎來了今天的第二個客人。這是一個時尚靚麗的女子,大約二十六七歲,正是風韻最為動人的年紀。進門之後她便用目光四下搜尋著,顯然是在找人。很快她看到了蜷縮在角落裡的那個「宅男」,而後者也同時沖著她揮了揮手。
看著對方那副上不了檯面的形象,女子禁不住皺起眉頭。不過她還是邁步走向了那個男子,看起來這兩人之間的確有著一場尷尬的約會。
女子坐下后,服務員又拿著菜單走了過來,女子還沒等她開口便搶先說了句:「我們只是坐一小會兒,不需要服務。」
服務員應了一聲,在離開前同情地瞥了宅男一眼:很顯然這傢伙搞不定那個靚女啊,人家對他厭惡得很呢。
這時又有客人走進了店內,那是兩個商務打扮的男子,一個四十來歲,另一個二十齣頭。他們環顧了一圈之後,在靠近店門的位置上相對而坐。女服務員連忙緊走幾步去招呼新客人,把那對奇怪的男女甩在了冷清的角落中。
女子冷冷地看著對面的男人,一言不發。
男子則有些發愣似的,他直勾勾地迎著女人的目光,不知在想些什麼。半晌之後他才苦笑了一下,幽幽地問道:「你一定會恨我的,對嗎?」
女人「哼」了一聲:「這還用問嗎?」
「我也不想搞成這樣,是你逼我的!」男子忽然間變得激動起來,他似乎想解釋什麼,但又更像是要發泄壓抑在心中的滿腔憤懣。
「你喊什麼喊?!」女人瞪了男子一眼,後者像是有些怕她,便悻悻地咽了口唾沫,不敢再說什麼。
「好了,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女人此刻挑了挑眉頭,語氣變得柔緩了一些,她看著那男子問道,「你把照片都帶來了?」
男子點點頭,他拍著棉夾克的口袋,同時反問對方:「你呢?錢帶來沒有?」
女人用一種無奈的表情看著男子,像是想笑又笑不出來似的:「你真的認為我會帶錢來給你?」
男子愕然愣住了:「你什麼意思?我們不是說好的嗎?」
「你真是天真。」女人冷笑著說道,同時她站起身來,做出想要離去的動作。
男子也緊跟著起身,一把拽住了女人的胳膊:「不許走!」
「你幹什麼?!」女人慍怒地呵斥著,「把你的手拿開!」
「把錢給我!」男子壓著嗓子低吼著。看得出來,他的情緒也很激動,但又生怕這裡的動靜會吸引其他人的注意。
女人卻不管這些,一邊掙扎一邊大喊:「放開我!」她的聲音響徹了整個咖啡廳。
吧台處的女服務員瞪大眼睛看過來,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理客人間的糾紛。而坐在門口處的那兩個商務男子則迅速起身,一前一後向著角落裡的男女靠攏過來。
女人回眸瞥到這番情形,她忽然間停止了反抗,轉身用譏諷的口吻對那男人說道:「要錢是嗎?你現在向警察要去吧!」
男人一怔,抬頭看著那兩個越走越近的陌生人,他驀地明白了什麼,臉色變得愈發蒼白,嘴唇也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
「你在逼我……你在逼我……」他絕望地喃喃說道。
女人不屑地挑著嘴角,一副嘲弄的神色。
「我們是警察。」走在前面的中年男子此刻已不足三步之遙,他掏出自己的證件命令道,「放開她!」
男子咬了咬牙,他不但沒有鬆手,反而拽著女人往角落裡又縮了一步。別看他身形瘦小,體內卻迸發出驚人的力道來,那女人被他拽得一個趔趄,撞翻了面前的桌子,同時發出了尖厲的驚呼聲。
「放手!」中年警察再次呵斥,充滿了威嚴。
男子卻變本加厲,反手把女人的胳膊擰轉到背後,同時他的左手一晃,不知怎的竟摸出了一把尖刀,赫然架在了女人的脖頸上。
「退後!你們都給我退後!」他狂暴地嘶喊著,額頭上的青筋根根迸現。
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兩個警察連忙停住了腳步,而女人則嚇得噤若寒蟬,先前的倨傲神情在瞬間消散無蹤。
「你不要衝動。」領頭的中年警察換上柔和的語氣開始勸解,「有話好好說,先把刀放下來。」
可男子的情緒已經變得難以控制,他用握刀的手緊緊勒住了女人的脖子,聲音嘶啞且帶著哭腔:「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的……你把我害得好慘!」
他所說的「你」顯然就是指那個可憐的女人,不過後者卻無法回應,因為她實在被勒得太緊,此刻已臉色通紅,連氣都難得喘上來。
「沒有人逼你……」警察向前方伸出手掌,似乎這樣有助於安撫對方的情緒,「你有什麼要求可以提出來,一切都好商量。」
「我要錢。把錢還給我,把錢還給我!」男子緊張而又狂亂。
「錢是小事。」警察舔了舔嘴唇,「你先把刀放下,一切都好商量。」
「商量什麼?你們是來抓我的,你們早就串通好了,你們就是要害我!」
警察無奈地搖搖頭,軟的不行,他便又在話語中透出些壓力來:「不錯,我們今天就是專門為你來的。你知道嗎?我們早就盯著你了!不過這件事,本來最多是個敲詐勒索的情節,但是如果你還不把刀放下,那就是劫持人質,是暴力搶劫,性質就完全不一樣了!」
「敲詐勒索?放屁!放屁!」男子的情緒愈發激動,「你們根本就是一夥的,讓開,給我讓開!」他換了一隻手勒住女人的脖子,騰出手裡的尖刀對著警察揮舞起來。
警察向後退了一步,同時伸手推了推身後的同伴:「你先出去吧。」
年輕的警察心領神會,招呼著愣在一旁的服務員:「走,大家都出去。」於是一群人便亂鬨哄地往門外擁去,年輕警察趁機摸出了一個對講機,湊在嘴邊低聲呼叫著:「松子北路紅島咖啡店發生劫持人質事件,請求增援,請求增援!」
「你也出去!」持刀男子指著中年警察喝道,同時他的目光被年輕警察的異常舉動所吸引,禁不住憂慮地皺起眉頭,身體的動作也隨之停頓下來。
這或許只是一個稍縱即逝的瞬間,但對於那些身經百戰的人來說卻已足夠。中年警察突然一個跨步搶上前,雙手反剪住男子的前臂一扭,那尖刀已應聲而落。他緊接著又一個背跨,把那男子瘦弱的身體凌空拽起,結結實實地摔在地板上。
重獲自由的女人驚叫一聲,失魂落魄地向著咖啡館門外衝去。
年輕警察從門外折返回來,他瞪大了眼睛,屋內局勢變化得過於突然,幾乎讓他有些無法接受。半晌之後,他才愣頭愣腦地嘟囔起來:「羅隊,你……你這也太快了吧,我剛叫了增援呢。」
「趕緊取消吧——趁他們還沒出發。」被稱作羅隊的正是省城刑警隊長羅飛,他一邊說著話,動作絲毫不停,很快便把那男子雙手反剪到背後,用鐵銬子鎖在了一起。
男子像一隻剛剛拱出泥土的蟲子,拚命扭動著身體,當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再怎麼掙扎也無濟於事的時候,他開始用額頭撞擊著地面,同時發出一陣陣如野獸般的恐怖低嗥。
「你幹什麼?!」羅飛也吃了一驚,他連忙強制性地把那男子的脖頸勒起,制止了對方的自殘行為。
男子「啊啊」地叫了兩聲,終於徹底放棄了抵抗。可忽然間,他又放聲痛哭起來,涕淚交流。
羅飛和自己的同事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都有些茫然。他們很少看到一個成年男子像這樣的痛哭,就像是全世界的悲傷都壓在了他的身上,全身的血液都要被壓成淚水揮灑出來……
一個月之後。
已是春暖花開的時節,明媚的陽光灑向大地,帶來萬物滋潤的美妙感覺。不過即便是在同一片藍天下,也仍然會有陽光無法照耀到的地方。
遮住陽光的是一圈高聳的圍牆。牆體由半米見方的石料堆砌而成,堅硬、冰冷、巍峨,而牆頭遍布的電網則在陽光下閃耀著陰森的光芒。這堵牆把蓬勃的春意隔絕在外,在體內劃定一片如隆冬般寒冷的孤寂之地。
牆外是荒涼的城郊地區,四周只見大片的田地,少有人家。此刻一輛藍白色的警用客車正從田地間的小路上漸行漸近,最終停在了那圈圍牆的正南方腳下。
一名武警從客車副駕座上跳下來,手持一份公文向著牆內的方向走去,很快有一扇厚重的大鐵門攔在了他的面前,鐵門旁掛著白底黑字的碩大牌匾:A市第一監獄。
武警將公文交遞給門外持械的警衛,警衛略略一覽,便指引著他進了不遠處的一個偏門。大約十分鐘之後,大鐵門緩緩打開,那武警從牆內走出,又上車坐到了副駕座上。在上車的同時他說了句:「手續辦好了,送到第四中隊重監區。」
「好嘞。」駕駛員一邊應著,一邊扭頭往身後的車廂瞥了一眼,目光中透出同情與幸災樂禍相交雜的神色。然後他掛擋起步,駕車向著圍牆內駛去。車後傳來「哐」的一聲悶響,卻是大鐵門又重新閉合在一起,再次隔斷了牆外的陽光。
車廂內,兩名全副武裝的武警看押著八名囚徒。囚徒們剃著光頭,各自戴著手銬腳鐐,分成兩排對面而坐。聽到鐵門關閉的聲音,其中一個戴眼鏡的青年人便茫然地抬起頭來,向著窗外的方向瞥了一眼。
「看什麼看!把頭低下去!」武警嚴厲的呵斥聲立刻響起,青年人趕緊又低下頭,一臉的惶恐。
圍牆后是一片鱗次櫛比的建築群。司機似乎輕車熟路,在這片建築之間自如地穿梭著。駛離建築區之後,囚車又依次駛過了一片開闊的農場和幾排像工廠一樣的低矮平房,最後停在了一幢孤零零的大樓面前。
說是一幢大樓,但卻給人一種怪怪的感覺。整個樓體都是灰白灰白的,色彩單調得令人厭惡,建築格局則是極為死板的四方形,外牆面上不僅沒有任何裝飾,就連窗戶也少得可憐。而且每一扇窗的面積都很小,最高層的窗欞間也插滿了密密麻麻的鐵柵欄。
最奇怪的地方在於,這幢樓居然完全沒有陽台,這使得大樓從外面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密不透風的盒子,或者說,更像是一座碩大的陰冷墳墓。
樓前站了三個獄警在等待著。見到囚車停穩,他們便向著駕駛室的方向迎了過來。帶頭的武警下了車,與那三名獄警熟絡地打著招呼。而車廂內則又響起押解員的呼喝聲:「自己把鐐銬打開,拿好包裹,排隊下車!」
說話的押解員打開車廂後門,自己先跳了下去,然後把一串鑰匙扔在囚犯們腳下。囚犯們按照吩咐,各自打開鐐銬后,抱起自己或大或小的包裹排成一列縱隊下車站好。
戴眼鏡的青年人看著眼前那幢蒼白的墳墓,愣愣地不知想些什麼。他的身形瘦弱,混在一排膀大腰圓的兇徒中顯得有些弱不禁風。
過了一會兒,青年人的視線開始漫無目的地四下遊動,最後定在了百十米開外的某個高處。那明顯是一個崗樓,崗位上的武警正虎視眈眈地看著他們這幫新來的「客人」,鋥亮的槍支在陽光下閃著森嚴的寒光。
青年人似乎被那寒光刺痛心尖,竟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囚車的另一端,兩幫警察寒暄過後開始道別。隨後武警們駕車離去,而獄警們則來到了囚犯們的面前。
站在中間位置的那個獄警顯然是這三人中的頭頭。他大約三十七八的年紀,個子不算高,但身材挺拔,洋溢著一種精幹之氣。從相貌上來說,他談不上帥氣,但也絕不難看,而他的一雙眼睛則會給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那是一對標準的虎目,眼球明亮有神,眼角則在外側向兩邊吊起,透出威嚴且敏銳的氣勢。現在他正用這雙眼睛掃視著眾人,在他的目光所及之處,再兇惡的囚犯也免不了要低下頭去,不敢和他對視。
這樣的效果令他非常滿意,於是他淡淡地說了句:「排好隊,跟著我走。」言畢,便當先邁開了步伐。他的兩個手下則自動散在兩側,監視著囚犯們的行動。
沒有人敢造次,八個囚犯排得整整齊齊,跟著獄警們向大樓內走去。大樓的入口位於東南角上,攔著一道鐵制的推拉門。走過這道推拉門,又在狹窄的走道內拐了兩個彎,這才算真正進入了樓內,而在這裡竟有了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眾人面前出現了一個狹長的大廳,面積大概像是三個籃球場豎著排在了一起。樓內的監室則圍著大廳修建,共計有四層,每一層監室外都有一圈走廊或是陽台。
叫陽台也許並不合適,因為這些「陽台」完全密封在大樓內部,一年到頭也見不到些許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