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亡者之禮(1)
十一月十二日上午八點零七分,刑警大隊會議室內。
除了「四一八」專案組的成員外,在座的還有一個外人——杜明強。他正在打一個深深的哈欠,好像尚未睡醒似的。
「唉,這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打完哈欠之後,他便用手揉著自己的鼻子說道,「我跟你們的作息時間實在調不到一塊兒去,以後你們再讓我這麼早起床,那還不如直接殺了我。」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羅飛一邊說,一邊看了看身旁的尹劍,「把東西給他吧。」
尹劍把一個大信封推到杜明強面前。
「這是什麼?」杜明強打開信封,從中倒出一疊資料和一個MP3。
「給你的新聞素材,你先把資料看了吧。」
一聽說是新聞素材,杜明強立刻來了精神。他拿起那疊資料認真閱讀起來,資料中的內容卻是對十八年前一起劫持人質案件的客觀描述,案件背景、涉案人物以及案發前後的全程經過,內容非常翔實。
「矛盾衝突很強,倫理關注點也有,」看完之後,杜明強便甩著手評論起來,「只不過時間也太久遠了吧?時效性差了點兒,就算寫出來,恐怕新聞效果也不會很好。」
「案件中的那個孩子,就是現在的殺手Eumenides;而射殺他父親的警察,就是一手培養出Eumenides的袁志邦。」羅飛淡淡地點出了材料中的關鍵之處。
「是這麼回事?」杜明強兩眼放出異樣的光芒,「這就不一樣了!這可是現在最熱門的社會焦點話題。我完全可以根據這些材料,分析出兩代Eumenides的心路歷程,絕對吸引眼球!」
羅飛點點頭,杜明強一下子就從資料中看到了對Eumenides心路的剖析前景,他的職業嗅覺倒沒有讓自己失望。
「把現場錄音也放給他聽聽。」羅飛再次吩咐尹劍。尹劍隨即便打開了那個MP3,十八年前的現場錄音真實地再現於眾人耳邊。
錄音從袁志邦進入劫持現場開始,絕大部分內容都是袁志邦對文紅兵的規勸過程。伴隨著前者誠摯耐心的言語,文紅兵躁動不安的情緒似乎已慢慢平息。而父子間的親情更是讓他無法割捨,終於他不再糾纏於與陳天譙的債務糾紛,而是向袁志邦提出要抱抱自己的孩子。
「把炸彈放下,鬆開人質,這樣我才能放心把孩子給你。」在錄音中,袁志邦用撫慰的語氣說道,「你不用有什麼顧慮,一切都會過去的,一切都會好起來。」
現場隨即陷入短暫的沉默,文紅兵沒有說話,他似乎在猶豫著什麼。
袁志邦又繼續展開努力:「你還想不明白嗎?對你來說什麼才是最重要的?你如果繼續錯下去,把你的妻子,你的兒子又放在什麼位置?」
「兒子,我的兒子……」文紅兵終於開始喃喃自語。誰都能從這語調中聽出,他固執的精神防線已經到了崩塌的邊緣。
「來,孩子,回頭看一看,叫聲『爸爸』。」袁志邦此刻溫柔的話語顯然是對懷裡的孩童所說,而他的目的就是要用父子親情對文紅兵進行最後的召喚。
片刻后,清脆的童聲響了起來:「爸爸,我的生日蛋糕買到了嗎?」
這句話似乎刺中了文紅兵心中最柔弱的痛處。他發出一聲痛苦的嗚咽,隨之而來的便是一陣癲狂的叫喊:「把我的錢還給我!還給我!」
「我真的沒錢……」那蒼白無力的辯解聲自然是源於陳天譙之口。
袁志邦則焦急萬分:「住手,請你冷靜一點!」
「混蛋!你撒謊,我要殺了你!」文紅兵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末途的野獸,嘶啞絕望,令聽者毛骨悚然。隨後他的話語聲又變成了劇烈的喘息,像是正與什麼人產生激烈的廝打。
「住手,都住手!」袁志邦大聲喝止,但他已無法再控制局面。
直到槍聲響起:「砰!」一切終於結束了。
那段錄音也到此為止。不過會議室里的眾人一時間卻全都默然不語,似乎難以擺脫那段往事在他們心頭籠罩的陰霾。
良久之後,還是羅飛打破了這令人備感壓抑的沉默氣氛。
「你有什麼感覺?」他看著杜明強說道。
面對這樣的人間悲劇,杜明強臉上一貫麻木不仁的表情也消失了,他恍然地搖搖頭:「那個……那個孩子,是他的一句話……」
「是的。就是他的一句話改變了局勢,令人感慨,同時也令人無奈。」羅飛也嘆了口氣,又道,「我希望你能把這個段落寫進報道裡面。」
「哦?」杜明強回視著羅飛,似乎想從對方眼睛里領會到更多的深意。
「不光是報道,那個MP3你也帶走,回頭把錄音也放到網上。」
杜明強又凝視了羅飛片刻,他的嘴角漸漸浮起一絲狡黠的笑意:「羅警官,你是在利用我嗎?」
「你如果沒興趣可以不做。」慕劍雲最看不得對方這副自以為是的樣子,便冷冷地插話道,「我們掌握的網路記者也不是就只有你一個。」
「做,這麼好的素材誰不想做?」杜明強咧咧嘴,沖慕劍雲做出投降般的表情,「不過你們最好把真實的用意告訴我,這樣我寫文章的時候也好有所斟酌啊。」
這個要求倒是合情合理,慕劍雲看了羅飛一眼,在得到羅飛肯定的暗示之後,便又對杜明強說道:「文成宇,也就是現在的Eumenides,他當年很小,自己並不記得這起案件的詳情。我們希望你寫一篇報道,並且被Eumenides看見,因為案件中的細節有可能促使他放棄殺手之路。」
「你們的意思,是要讓我寫一封勸誡書嗎?」杜明強嬉笑著打了個比喻。
「也可以這麼說吧。」慕劍雲聳了聳肩膀,然後又詳細解釋道,「袁志邦正是因為這起案件才走上了殺手之路。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講,其實是幼年時期的文成宇無意中轉變了袁志邦,進而才有了後來的Eumenides。現在我們把這段往事告知文成宇,目的就是讓他從中產生反思。他會知道,成為Eumenides並不是他必須走的道路,袁志邦傳授給他的那些理論也並沒有牢不可破的根基——那其實只是一次偶然的事故,緣於他自己的一句無意童言。這場由他引起的血腥悲劇,現在也同樣可以在他手中得到終結。」
杜明強用手摸著下巴,像是頗有回味的樣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那你知道怎麼寫這篇報道嗎?」慕劍雲挑著眉頭問道。而不待杜明強回答,羅飛又在一旁加重了砝碼:「你對這件事應該比我們任何人都更加重視,因為它其實直接關係到你的性命——你明白嗎?」
杜明強「嘿」了一聲:「當然。如果這篇報道能達到預想中的效果,我就會成為第一個逃脫Eumenides死亡通告的人。」
「嗯,你是個聰明人,我本來就不需要說這麼多的。」羅飛轉頭看看陪坐在杜明強身邊的柳松,「柳警官,你這就帶他準備去吧。稿子出來之後還是先拿給我看看。」
「是!」柳松站起來敬了個禮。雖然腰間還纏著繃帶,但他的身姿依舊堅毅挺拔。
杜明強此刻也懶洋洋地站起身,他晃了晃手中的大信封,頗有些得意地感慨道:「難道這就是我的命運嗎?註定要成為一個世人矚目的大記者。」
「快走吧!」柳松瞪了杜明強一眼,然後拽這他走出了會議室。
待這二人走遠之後,羅飛看著慕劍雲問道:「慕老師,你覺得這件事的把握有多大?」
「不好說……」慕劍雲沉吟著,不敢把話說得太過絕對,「不過不管怎樣,這篇報道一定會動搖到Eumenides的信仰根基。他苦苦追尋的身世之謎是如此無奈,而無奈可以消磨任何堅固的情感,不管是愛還是恨,他都沒有理由再執著下去。如果這個時候再有外因的促進,那他放棄殺手之路的可能性就非常大了。」
羅飛心中一動,他其實已經清晰地看到了那個外因,但並不方便在這個場合說出來。
「可我們就這樣改變戰略了嗎?」尹劍忽然冒出了這麼一句,見羅飛聞聲轉過了頭,他便又繼續說道,「我們既然已經找到了丁科,為什麼不布下陷阱讓Eumenides上鉤,反而主動把他想要的那些信息告訴他呢?」
羅飛沒有直接回答,他用目光在場內同僚的身上轉了一圈,然後問了句:「你們誰同意用丁科作為Eumenides的誘餌?」
眾人都不作聲。通過昨天下午的相處,他們都已被那個老人的深邃境界所折服,以他為誘餌捕捉Eumenides,實在是難以接受。而且以丁科的悲憫情懷,他對這樣的行動多半也不會配合的。
片刻之後,卻聽曾日華撓著頭皮說道:「我們已經有一個誘餌了,倒是不必再用丁老去冒險吧?把信息告訴Eumenides也好,這樣我們也可以集中精力,盯死杜明強。」
「可如果Eumenides真的被勸服,他放過了杜明強,我們還怎麼抓他?」尹劍不甘心地追問道。
羅飛輕輕嘆了一聲:「尹劍,你心中報仇的情緒太重了。」
尹劍一怔。是的,他一直對韓灝的境遇耿耿於懷,在他看來,Eumenides正是把韓灝逼往絕境的兇手。
「我贊成羅隊長的方案。」慕劍雲適時地對羅飛表示支持,「無論如何,制止犯罪才是我們最根本的目的。以後能不能抓住Eumenides是另一回事,但難道為了抓住他,你就希望他繼續實施殺戮的行為嗎?」
尹劍仰起頭,他的眼圈有些發紅,但他終究沒有再說什麼。
十一月十三日上午十點十六分,刑警隊長辦公室。
上午的陽光從屋子南面的窗戶中射進來,照得屋子裡亮堂堂的。
羅飛靜靜地坐在辦公桌前,桌面上攤著一份晨報。
那並不是今天的新報紙,報頭的日期註明是十一月一日。在報紙的副版位置刊登了一條社會新聞,對見慣了各種命案的刑警隊長來說,這新聞本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今晨,在城東玉帶河中發現一具青年男子的屍體。經法醫檢測,死者為溺水身亡,而他血液中的酒精含量達到了213毫克每升,在死前已屬於嚴重醉酒狀態。警方推測,該男子可能是醉酒後在河邊小解時,不慎落水溺亡,事發時間當在今天凌晨時分。警方亦藉此提醒廣大市民:飲酒要適量,過度飲酒不僅傷身,而且潛伏著各種意想不到的危險。
不過羅飛的目光卻已經在這條新聞上停留了很久,他的右手搭在桌上,食指尖緩慢而有節奏地輕敲著桌面,整個人正沉浸在一種深入思考的狀態中。直到屋外響起「篤篤篤」的敲門聲,他才從這種狀態中掙脫出來。
「請進。」羅飛一邊招呼,一邊把那份報紙疊起,收回到辦公桌抽屜中。
虛掩的屋門被推開,走到屋內的人卻是羅飛的助手尹劍。小夥子一進門便笑嘻嘻地問道:「羅隊,今天是不是你的生日?」
「生日?」羅飛略一愣——十一月十三號,真的是呢。他隨即自嘲般地咧開嘴,反問,「你怎麼知道的?我自己都忘了……」
尹劍「嘿嘿」一樂:「有人給你送生日禮物來了。」
「誰?」羅飛一邊問一邊暗自揣摩:自己剛到省城不久,具體生日也從未對身邊這些新同事說起過,是誰會如此上心,還特意送來了生日禮物?
「我也不知道,你自己問他吧。」尹劍說完便轉頭向屋外招呼了一聲,「你進來吧。」
羅飛凝起目光,眼看著一個陌生的小夥子風風火火地走到了屋內。那小夥子穿著藍色的制服,羅飛一眼就看出他是只不過是個負責送貨的員工。
「您就是『四一八』專案組的羅警官嗎?」小夥子看著羅飛,恭敬地問道。他手中提著一個生日蛋糕,蛋糕盒子上還夾著一封信。
羅飛點點頭,他還在繼續猜測送禮人的來路,可是卻始終想不出頭緒。
「今天是您的生日,有位先生幫您訂了這個蛋糕,囑咐我一定要送到您的手上。」小夥子走上兩步,把蛋糕放到羅飛的面前,然後又大聲地說了一句,「祝您生日快樂!」
羅飛的猜測依然無果,便搖著頭準備放棄了。不過當他的目光看向蛋糕盒子上的那封信時,卻發現信封上一片空白,並未標註任何署名。他只好抬頭問那小夥子:「是哪個先生送的?」他的嘴角隱隱洋溢著微笑的感覺,無論如何,能收到意外的生日禮物總是會令人快樂和欣慰的。
「那個先生沒有留下姓名,不過我一說您就應該知道他,」小夥子乾咽了口唾沫,像是觸到了某些不太愉快的回憶,「因為他的樣子長得非常特別……」
羅飛一怔,臉上的微笑漸漸凝固起來。沉默片刻之後,他用低緩的聲音問道:「那個人是不是被燒傷過?」
「是的……」小夥子咧著嘴,「渾身的皮膚都被燒壞了,臉上也全是疤,看起來非常嚇人。」
「是袁志邦?」尹劍在一旁驚詫地呼出聲來。
羅飛沖尹劍擺了擺手,示意對方在外人面前控制住情緒。然後他又問那小夥子:「這個人是什麼時候訂下的蛋糕。」
「大概是三個星期前了吧?」
羅飛點頭「嗯」了一聲。三個星期前,那正是袁志邦實施碧芳園爆炸案的前夕。那時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即將暴露,所以便做好了赴死的準備。沒想到他在臨死之前還給自己訂下了這份生日禮物。這算什麼呢?是老朋友之間的最後致意,還是另有別的隱諱圖謀?
羅飛肅穆凝思的神情讓送貨的小夥子感到了一絲壓力。小夥子忐忑地問道:「羅警官,您看看……沒問題的話,請把回單簽了吧。」
「哦。」羅飛回過神來,接過小夥子遞來的回單,簽好大名后還給對方,「沒你的事了,你回去吧。」
小夥子應了句「好嘞!」,轉身離開了羅飛的辦公室。
尹劍跟在小夥子身後把屋門關好,然後回過身來緊張兮兮地看著羅飛:「羅隊,這蛋糕要不要去化驗一下?」
羅飛明白助手的意思,不過他更知道類似投毒的卑劣伎倆絕不是袁志邦的行事風格。所以他只是淡淡地回了句:「不至於。」然後他便動手拆開了包裝繩,把蛋糕盒上的那封信件取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