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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番外篇:奇妙的緣分(2)

  十七歲的舒熠決定還是參加高考,雖然T大已經明確表態要提前特招,T大工程物理系的某教授還特意借著出差上海的機會來見了舒熠,表示無論如何,希望他可以去T大。


  看看他沉默不語,教授都急了:「你看,你只要選我們T大工物系,就可以直博,本科你要出國交流也行,你要不喜歡我,全系的導師隨便挑。」


  舒熠說:「韓揚叫你來的吧?」


  他直呼其名得毫不客氣,教授不由得一時語塞,說:「韓院士確實希望你能選T大,畢竟是他和知新師妹的母校。」


  舒熠說:「他是他我是我。」舒熠說,「你回去告訴他,好好忙活他的一箭多星,別干涉我的私事。」


  小小年紀的舒熠已經有了一種殺伐決斷的凌厲鋒芒,教授一直不明白韓院士縱橫捭闔,上天能攬月下洋能捉鱉,領導人面前談笑風生,在牛人輩出的校友里也是傳奇人物,不知道為什麼就拿兒子沒轍,據說韓院士每年想見一次兒子都得托老校長居中遞話,覥著臉求人。教授本來覺得可能是外表溫柔內心強韌的知新師妹太厲害了,這麼一看,不是知新師妹從中作梗,而是舒熠本人太有主見了。


  教授鎩羽而歸,麻溜地告訴韓院士:「不行,那孩子太軸了,不肯答應。要不您自己去做做工作?」


  韓院士不敢。


  你看,堂堂中科院最年輕的院士,學科帶頭人,××勳章獲得者,專業領域最大的權威,跺一跺腳整個基地都要震三震,擺一擺手整個行業都要搖一搖。然而,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兒子。


  (屍從)!


  被人恥笑,全認了。


  舒熠剛上小學時就自作主張把戶口上的名字改了,韓熠變成了舒熠,韓院士那會兒還不是院士而是教授,韓教授小心翼翼問了一嘴,舒熠冷冷地說:「姓韓太難聽。」


  得,韓教授灰溜溜地連第二句話都不敢問。


  從小舒熠都不叫他爸爸,他心裡有愧,雙重有愧,也不敢跟兒子計較。等兒子再長大點,他越發覺得這父子關係都快要顛倒過來了,舒熠比他還沉靜,每次見了他都淡淡的,此去經年,韓教授奮發圖強變成了韓院士,在兒子面前都沒能多半分底氣。


  韓院士愁得頭髮都白了,跟組織上打報告要申請去F大教書,因為覺得八成舒熠是要去F大了。領導拿到這報告當然是大驚失色,找他談心,懇切談了半天,韓院士決定還是不申請調動了,畢竟確實走不開,更重要的是,舒熠不管是去T大還是F大,反正他見了自己一定掉頭就走,自己真要殺去教書,學校肯不肯安排自己帶本科生還兩說,舒熠沒準就立刻休學轉校了。


  命苦啊,妻離子散,兒子還不認自己,想離兒子近點還擔心兒子跑路。韓院士握著小手絹,擦一擦心酸的眼淚,帶著人爬到火箭裡面檢查電路元件去了。


  舒熠決定參加高考之後,倒輕鬆了不少。高中班主任更是開心,舒熠的成績八成是要考出個狀元來,出個保送生哪有出個全市狀元榮耀。


  舒知新對兒子素來是放養政策,願意參加高考,好呀,高考是難得的人生經歷,經歷一下又沒什麼不好。


  就這樣,舒熠成了附中高三莘莘學子中的一員,每天上學放學,做習題考模擬,不緊不慢踩著高三那環環相扣的緊張節奏。


  這天他拎著書包走出校門,因為天光甚好,他不由得抬起頭來,望了望遠處的雲。


  他不知道在遠處,有一個小姑娘,飛快地舉起拍立得,拍下了一張他站在樹下的照片。


  舒熠心不在焉地應付完了高三,高考他考得瀟洒隨意,舒知新那幾天正好有事要忙,母子倆生來從不在考試上發愁,她也沒去送考。中午飯舒熠在考場附近隨便吃的快餐,晚飯他自己回家煮了菜飯,吃完還看了電視玩了遊戲。考完他估了估分,覺得發揮正常,舒知新也沒問他,報志願的時候舒熠看了一眼,就選了P大的物院。他知道自己考了六百多分(2005年高考上海卷所有科目總分為六百三十分),數學物理雙滿分不說,還拿過奧賽獎,穩投穩中。


  等錄取通知書下來,P大物院院長老周只差敲鑼打鼓地慶祝,韓院士氣急敗壞,老周跟自己是多年宿敵積怨重重,兒子這是打人專打臉啊!


  韓院士含著一口鮮血,跑到宿敵面前請吃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父母心!

  老周得意揚揚地說:「用得著你拜託嗎?看在知新師妹的分上,我也得好好照顧熠熠啊!」


  韓院士被宿敵再扎心一次,也只能含笑舉杯:「是,是,那是一定!」


  韓院士都沒敢在兒子的入學過程中露面,倒是開學后,借口開學術研討會去了兩趟P大,倒惹得P大校長心思活絡地想請他去講個學術公開課,畢竟某領域他是全世界最好的專家,又是院士,招牌鋥亮。


  韓院士嚇得趕緊婉拒了,開玩笑,一講公開課就得海報貼滿校園,舒熠又不瞎,這不自己給自己找事嗎?


  現在還能裝作若無其事,沒事到P大逛逛,跟兒子的老師們聊個天,關心一下兒子的動態。來講一次課那就毀了這一切!這一切!

  韓院士委屈,然而,人不能怪社會,怕兒子不能怪校長,可不是自己咎由自取。


  舒熠沒在寢室住兩天,就在P大附近租了個房,過著平時教室圖書館實驗室,節假日就逛中關村的生活。當然,他韓院士的兒子,聰明真是十二分聰明,專業上一點就透,又有鑽研精神,所有老師愛他愛得不得了,好幾個人動心思,想勸說他直博。


  韓院士既驕傲又傷感。


  奈何兒子壓根不認自己呀。


  舒熠完全不搭理親爹在不遠不近的距離畏首畏尾,手足無措,躍躍欲試。


  作為一個新生,他煩惱多著呢。


  首先P大狀元雲集,天才眾多,從小到大都習慣了鶴立雞群的舒熠猛然發現自己竟然不是獨一無二的鶴,這衝擊力,不小。


  其次,老師給的壓力太大,老師們對知新師妹太照顧了,對知新師妹的兒子更是覬覦不已,比他那親爹還煩。動不動把他叫去跟一堆博士師兄一塊兒做實驗研究課題。講起課來也是稀里嘩啦,給他特意開小灶,拚命填鴨似的塞給他,還一臉慈愛地說:「不懂你隨時來問哈,不,你不可能不懂,你媽媽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這在她都是最簡單的題,當年除了你爸,全系都沒人跟得上她……」


  舒熠覺得神煩,一個招人煩的親爹已經很可惡了,整個物院有一群招人煩的師伯師叔祖,每個人對他垂涎三尺,恨不得分分鐘把知新小師妹的兒子抓回家做關門弟子,簡直更可惡了。


  舒熠想,我選物院我腦殘,我為什麼不挑個跟親爹親媽都毫無關係的專業!


  奈何親爹手太長了,看他到P大開會的頻繁程度都能猜到,估計自己真要想出奇招選個比如中文甚至哲學專業去念,這人估計都能覥得下臉混進哲學系當教授。


  而且,當初選志願,還是因為深刻在骨子裡的喜歡啊。


  喜歡數學和物理,那種純粹的美。


  那一年的十二月,教舒熠高數的老師把舒熠叫去,跟他討論密蘇里州立大學剛剛發現的第43個梅森素數:2^30,402,457-1。老師很興奮,滔滔不絕地講了半天,舒熠不知為什麼,突然意興闌珊。


  出來后舒熠到湖邊走了走,寒風蕭瑟,昨天晚上颳了一夜的風,銀杏樹的葉子都快掉光了,冬天來了,再過一段時間,湖水會結冰。


  舒熠漠然地想,四時嬗遞,時間流逝,廣義相對論,薛定諤的貓,哪怕能發現全部的梅森素數,這一切對湖水來說,有意義嗎?

  對銀杏來說,有意義嗎?對自己來說,有意義嗎?

  所有的志願者,只需要從網上下載GIMPS程序,就能加入梅森素數的分散式網路計算,然而,這一切又有什麼意義呢?


  焉知人類不是一台超級計算機中的小小元件。


  自己看到的這個世界,焉知是不是真實。


  他撿起一片銀杏葉子,隨手拿筆在上頭寫下「GIMPS」,然後扔掉那片葉子,看它靜靜地躺在一片銀杏落葉中。


  因為寫了一個詞,這片葉子就能回到樹梢上嗎?


  不,永遠不。


  因為寫了一個詞,這片葉子就會跟其他葉子不一樣嗎?


  不,永遠不。


  自己會因為寫過一個詞發生改變嗎?

  不,永遠不。


  舒熠一瞬間萬念俱灰,都動心想遁入空門了。


  什麼都是空的,什麼都是沒有意義的。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善哉善哉!


  他轉身離開。


  一定是因為冬天太悲愴,忍忍吧,他勸說自己,畢竟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轉眼寒假,寒假結束又開課,舒熠在大好春光里煩惱依舊。


  湖畔草長鶯飛,花紅柳綠,連銀杏都生出了新葉,枝頭綴出好多嫩綠的小扇子。


  舒熠被老師抓差,關在實驗室里一個禮拜,終於搞完了那複雜的實驗,走出門來,滿眼春光。


  吃了好多頓速食麵睡了好多天實驗室的舒熠,在食堂里啃掉了兩個雞腿,終於痛下決心。


  不要在P大繼續受師伯師叔祖們的折磨了。


  愛誰誰!

  知新小師妹的兒子跑路了,P大物院的師伯師叔們捶胸頓足,痛扼不已。韓院士更是嚇得連忙找到了最好的心理學教授,下工夫做足了功課,也沒敢斷言兒子到底是真抑鬱還是裝抑鬱。


  舒熠就這樣揮一揮衣袖,不帶走半片雲彩地離開了P大,結束他在一堆慈愛長輩關切中的大學一年級生涯。


  多年以後,舒熠回國創業,成天忙得不可開交,招了一個男助理,比他還不會料理雜事,過了兩天淚眼汪汪請求去了研發團隊。


  又招秘書,沒兩天就受不了壓力辭職了,從其他部門調來一個秘書,堅持了三個月辭了,再招,再辭,從其他部門再調,人都不肯來……最後舒熠給HR下令,無論如何,出高薪也招個合適的秘書。


  HR不遺餘力,開出奇高無比的起薪,終於收到雪片似的簡歷。


  管人力資源的副總特別誠懇地說:「舒總,我都挑過了,這幾個是胸最大的。」


  舒熠加班通宵,正是壞脾氣的時候,氣得想扔簡歷,直到他一低頭,看到簡歷上的照片。


  副總覺得自己這件事幹得機智,他把長得最好看的那個簡歷放在最上面。


  除了胸大,人也要好看嘛,畢竟是老大的秘書,自己以後也得天天看的。


  人都喜歡好看的,果然地,舒熠都沒沖他發飆,就看簡歷去了。


  舒熠心想那就試試唄,還是P大的小師妹,人又這麼清爽。肯投簡歷給這個職位,這真是緣分啊。


  繁星進了公司果然勤勤懇懇,是個十分稱職甚至遠超過舒熠期望值的好秘書。舒熠無意中發現,她有一個習慣,即是GIMPS的志願者。


  她會用個人電腦在閑置時,加入尋找梅森素數的計算,舒熠覺得挺有意思的,一個女孩子,非數學專業畢業,也對這個感興趣,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機緣觸發。


  舒熠甚至想要告訴她,公司的電腦也可以加入GIMPS志願,但想想他沒明說,只是替她下載了這個程序。


  繁星開機的時候,果然十分驚喜。


  她還以為是IT部同事的功勞,專程自掏腰包買了點心去請那些IT男,搞得IT男們受寵若驚又驚喜莫名。


  小姑娘還蠻可愛的。


  舒熠覺得,她就像一尾魚,活潑潑地游在那一方小天地中,隔著透明的玻璃缸,他像只大貓蹲在魚缸邊觀察,興緻盎然。


  只不過大貓那時候還不知道,魚不僅可以看,還可以吃。


  很多很多年後,繁星趁雙胞胎睡午覺了,在儲藏室整理單身時代的一些舊物,舒熠給她幫忙,兩個人難得有片刻寧靜,翻看一下舊相冊,打趣一下對方還沒認識自己時的好時光。


  繁星拿起一個舊本子,不料從裡面「啪」一聲掉出張照片,是很久以前的拍立得照片了,照片上的人影已經模糊,那時候的立時成像技術不像現在這麼穩定。但還看得出來是個個子高挑的男生,挺顯目。


  舒熠不由得撿起照片,仔細看了看,才問:「這是誰?」


  他最近像個醋罐子,有時候甚至都吃兒子的醋,繁星決定逗逗他,她說:「這是我十幾歲那會兒的暗戀對象啊!帥吧?可帥了!」


  舒熠又仔細看了看照片,不置可否。


  繁星玩心大起,再補上一句:「我當年可喜歡他了,刻骨銘心,初戀。」


  「哦?」舒熠果然皺起眉頭,「你對他刻骨銘心,那你對我呢?」


  繁星說:「你跟他比……嗯……你們兩個是完全不一樣的呀,他是有光環的,是在我記憶里有光環!」


  舒熠不知道為什麼笑得露出八顆牙齒:「你十幾歲時去過上海啊?」


  繁星還在編故事,冷不丁聽他冒出這麼一句,琢磨一下不對,問:「你怎麼知道這照片是在上海拍的?」


  舒熠笑眯眯地說:「我不僅知道這照片是在上海拍的,我還知道這照片里的人是誰呢!」


  繁星不知為何有種恍惚上當的預感。


  事實是,預感是真的,當霸道總裁穿了件十分像校服的運動衫,拎著雙肩包站在樹底下擺出一模一樣的姿勢時,繁星終於認出來他其實就是照片里的人。


  舒熠開心地追著繁星問:「你十幾歲的時候就暗戀我啊?為什麼我不知道啊?你那時候怎麼認識我的?你怎麼拍到這照片的?你是不是在校門口看過我?我是不是真的在你記憶里有光環?你剛剛親口說的呀,為什麼不理我……」


  太煩了!

  繁星惱羞成怒,回身追打他。


  她那點花拳繡腿,打在舒熠身上,跟撓痒痒似的,他一伸胳膊就把她整個人都抱起來,揉進懷裡深深地一個吻。


  繁星說:「其實這照片不是我拍的。」


  舒熠懶洋洋摸著她的背,像大貓抱著心愛的貓薄荷,他說:「沒關係,反正現在照片在你這裡,這是緣分。」


  是啊,奇妙的緣分。


  窗子開著,清風吹拂著窗帘。


  窗下壘著一摞舊書,都是繁星還沒來得及收拾的,其中還有一本半舊的、磚頭樣的厚厚詞典。


  他們都不知道,詞典里還有一片金黃的銀杏葉,那也是,這奇妙緣分的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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