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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微光(5)

  情況比想象中的要迅速而惡劣,新聞反倒是從國內炒起來,可能是因為高遠山的策略是由內及外。因為舒熠曾經上過頭條,公眾對他有印象,所以在媒體的熱炒之下,迅速成為一個熱點,只不過國內的媒體環境魚龍混雜,營銷賬號一擁而上,各種稀奇古怪的小道八卦層出不窮,連「身家億萬青年才俊在美殺人被捕」這種驚悚標題都寫出來了,言之鑿鑿說舒熠在美國謀殺了競爭對手公司的CEO,語不驚人死不休。


  在這種轟轟烈烈的情況下,幾條財經新聞倒成了無人注意的輕描淡寫。而且長河集團是用註冊地在美國的全資子公司進行舉牌收購,普通人哪鬧得懂這些,反倒將那些牽強附會的八卦消息傳得漫天飛。到最後說得有鼻子有眼,什麼舒熠這麼年輕就成為CEO是因為剽竊專利啦,什麼因為競爭不過對手,所以設下技術陷阱殺掉了對方公司的高管,越是離奇越是有人肯信,因為太多人都覺得為富不仁,哪有年紀輕輕就富可敵國的,一定是因為不擇手段才能有錢,不知道做了多少齷齪事。


  更有一部分國人心理自卑,聽到「國產」兩個字就覺得矮人一等,一聽說韓國公司確認故障原因出自陀螺儀,就大罵國產水貨,只知道代工抄襲。


  繁星當然有注意到那些亂七八糟潑污水的新聞,但在她這裡就已經過濾掉了,舒熠已經夠忙夠累的了,沒必要讓他知道這些。


  即使是烽煙四起時,她也努力讓舒熠周圍的三尺之地清凈而安全。


  在這種情況下,長河集團的布局已經逐步明朗。首先長河必然與韓國公司有默契甚至配合,韓國公司將技術原因推卸到陀螺儀上,進一步打壓股價。其次恰好美國Kevin Anderson駕駛平衡車出了事故,舒熠身陷官司困局,對長河集團而言,這簡直是天時地利人和全湊齊了,挾勢而來,勢在必得。


  從國內輿論造勢,這是第一步,目的是蠱惑中小股東,遊說他們將股權出售給長河,不再信任舒熠。


  然後他們或許會在美國尋找司法途徑,讓舒熠的官司進一步拖延下去,雖然他們無法影響美國的司法公正,但只要舒熠不無罪釋放,就永遠背負污名,失去對公司的絕對控制。他們賭的就是一個概率。甚至,只要舒熠無罪釋放前他們大量買入股票,獲得控股權,亦是大獲全勝。這是一個連環局,步步緊逼,每一環都無懈可擊。


  繁星知道情勢逼人,急得嘴角都出了一串燎泡。她不願讓舒熠擔心,收購到了公開舉牌階段,公司按章程需要通知全體股東,召開股東大會討論收購與反收購事宜,只不過舒熠人在美國,這股東大會只好協調到美國來舉行,千頭萬緒,都是瑣碎熬人的事宜。


  繁星獨自駕車去唐人街開了兩劑清涼敗火的中藥,回來也沒顧上吃,煎了倒給舒熠喝了兩劑,其實都是什麼金銀花杭白菊甘草之類,就當茶水喝了。


  律師們分工摳細節,每天都跟繁星開會討論,舒熠則忙著股東大會的事情。


  再次開庭后,局面朝著不利方向滑去,因為韓國公司宣布找到更多證據,證明事故出現確實是因為陀螺儀。而舒熠的另一項控罪是商業欺詐,明知技術有缺陷卻出售給下游生產商。檢方開始跟律師們討價還價,如果舒熠主動認罪,他們可以考慮減刑,少判幾年。檢方的這種行為在美國是合法的。


  然而律師剛跟舒熠提了一提,就被他斷然拒絕。他說:「絕不。」


  律師很無奈,認為檢方條件很優厚,所以轉而私下試圖說服繁星,讓她去說服舒熠。


  繁星聽完律師分析利弊,檢方開出的條件極具誘惑力,他們可以放棄過失殺人的指控,這樣餘下的商業欺詐就會判得很輕,而且可以減刑。


  但繁星也只說了同樣的一個詞:「絕不。」


  律師很不解,很抓狂:「Why?」


  「不白之冤。」繁星說,「中國有一個詞,叫『清白』,這很重要。」


  她對律師一字一頓地說:「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她用英文將這首詩翻譯了一遍,然後說,「我丈夫沒有犯罪,所以他絕不會認罪。我了解他,這是原則,也是底線。」


  律師無奈地聳聳肩,說:「如果繼續出現證據,那會對我們很不利。我們就無法再與檢方談判。」


  繁星說:「沒有談判,只有勝訴。」


  雖然那句話沒有說,但律師都是聰明人。他瞪視了一下眼前這個強勢的東方女人,她個子小小——相對白人而言,語氣堅定而溫柔,然而她就像個戰士一樣。他作為律師見識過她戰鬥時的樣子,所以他停止了遊說。


  他說:「好吧,沒有談判,只有勝訴。」


  話可以這麼說,繁星內心卻充滿了煎熬,她理解舒熠,所以也知道他的內心也是煎熬的。


  最難過的時候,舒熠開車載她去海邊散心,繁星留在沙灘上,他拚命地往海面更遠處游,發泄著心中的積鬱。


  有那麼一瞬間,繁星真怕他不會再游回來了,她站在礁石旁焦急地張望,舒熠游得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漸漸成了一個小黑點,差點就要看不見了。


  繁星其實很怕,手都在抖,卻一遍一遍對自己說,他會回來的,他會回來的,他絕不會拋下自己。


  我要相信他。


  這句話彷彿是咒語,一遍遍對自己念,她也就相信了,所有的安全感其實是建立在內心,只要你信,就有安全感。


  舒熠終於開始往回遊,在浪花間他仍舊是個小黑點,肉眼並不覺得他是在接近,可是慢慢地,他還是游得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終於靠近沙灘,水太淺了,他從海水裡站起來。繁星拿著浴巾迎上去,裹住他,海水打濕了她的鞋,她忘記脫了。舒熠知道她的擔心,他將她抱起來,一直抱到公路旁邊,把她放回車上。


  荒涼的海灘,都沒有別人,兩個人在車裡開著暖氣喝保溫壺裡熱的咖啡。春天的海水還是很涼,舒熠已經擦乾換上了乾燥的衣服,咖啡讓他整個人都暖和起來,他說:「下次不會了,不會讓你再擔心,下次我在公寓泳池裡游。」


  繁星搖搖頭,伸出胳膊摟住他,什麼也不用說,她不用他為她做出改變,如果他覺得這種方式能發泄情緒的話,這一切都是她可以接受的。


  兩個人露營在沙灘上,半夜帳篷被風吹得呼啦啦響,他們被吵醒了,索性爬起來看星星。


  夜晚空氣很涼,這附近沒有人家,沒有燈光,遠離城市,荒涼而寂靜,只有潮汐的聲音。


  漫天的星斗,像無數顆銀釘,大而低垂,襯托著曠野。


  繁星裹著毯子跟舒熠斗歌,這是一種大學時代男女生寢室的活動,唱過一遍的歌不能再唱,對方唱過的歌也不能再唱,拼的是誰會的歌多,誰先想起來哪首歌。


  兩個人原本是鬧著玩,你一首我一首地唱,輸的人要被彈額頭,到後來唱得聲音越來越大,到最後幾乎是用吼的,兩個人一起吼《好漢歌》:「大河向東流哇,天上的星星參北斗哇,說走咱就走哇,你有我有全都有哇,路見不平一聲吼哇,該出手時就出手哇……」


  兩個人的聲音半夜傳出老遠,吼得連嘩嘩的潮水聲都壓住了,繁星聲音都吼劈了,笑倒在沙灘上,覺得鬱結舒散了不少。


  舒熠到車後備廂拿了天然氣罐小爐子煮速食麵給她吃。


  煮好了也沒有碗,兩個人頭並頭,就在小鍋里一起吃面。


  雖然就是最最普通的速食麵,但半夜吃起來格外香。


  繁星心想,即使真的是山窮水盡一無所有,但只要舒熠在身邊,只要自己和他在一起,哪怕吃碗速食麵都是香的。


  所謂有情飲水飽,大抵就是如此。


  那還有什麼好怕的呢?

  第二天清晨她醒來,舒熠已經在沙灘上散步,聽她走近,他回頭對她笑了笑,從容而鎮定。


  她站在他身邊看海,他輕輕地說:「潮來天地青。」


  景色很美,日出壯觀。


  她牽著他的手,一起看。


  股東大會終於在最後一次庭審前召開,出乎意料,大部分中小股東都表態支持反收購。一位老太太在浙江有兩間工廠,好幾條生產線。她說:「舒熠沒有做這行的時候,我們廠從德國進口陀螺儀,每個三十五歐元,還不包括關稅和集裝箱運費。舒熠做這行之後,全球價格降到了五美金。我知道做實業有多難,尤其做好一個實業更難,關鍵時候,我不會背棄曾經幫助過我的人。」


  中小股東紛紛贊成,他們都是公司發展過程中逐漸加入的,有同行業的戰略投資人,也有跨行業的純粹股東,只不過公司一直在成長,所以帶給他們很高的利潤回報,舒熠為代表的技術宅們也很簡單,沒有其他管理團隊那麼多小算盤,所以中小股東們一直很滿意,集體表態要同仇敵愾幫助舒熠反收購。


  股東會統一了意見,餘下的就好說了,雙方在流通股進行了拉鋸戰。


  舒熠最痛苦的一點是,沒有錢。


  長河最大的優勢也是,有錢。


  這流通股拉鋸戰,拼的就是錢,所以舒熠一直處於被動挨打狀態。雖然中小股東都支持,並且還借了一些資金給他,但跟財大氣粗的長河電子比起來,簡直是杯水車薪。


  收購戰引起了業界的關注,但這是財經領域的,公眾的八卦注意力還集中在過失殺人案上。最要命的是,行業內聽聞這個消息,不少公司都蠢蠢欲動。有一家美國矽谷的大公司MTC,也對舒熠的公司垂涎三尺,特意派人飛來紐約和舒熠談判:「舒,我們對你的公司非常有興趣,我們可以比長河條件更寬鬆,甚至可以答應在某些條件下保留全部管理層,你和你的團隊仍舊可以管理公司,只是我們會成為你的大股東而已。」


  前有狼後有虎,而且虎視眈眈。MTC也是行業內數一數二的公司,提出如此之優厚的條件,在長河咄咄逼人的對比之下,中小股東有的開始動搖,因為MTC不僅提出的意向方案確實很誘人,價格也非常具有誘惑力。因此產生了很大的分歧,一部分股東覺得,既然MTC的條件如此優厚,反收購如此吃力,不如跟MTC進行併購談判。另一部分股東態度堅定地支持反收購。


  分歧一產生,裂痕也就有了,本來反收購的拉鋸戰每天耗費大量的資金,股東們內部出現分歧,就讓反收購局面岌岌可危。


  繁星覺得舒熠像個消防員,每天都奔赴在火場之間。她覺得每一天都很漫長,舒熠有開不完的會,籌不完的錢,接不完的電話,還得對股東們的動搖進行安撫。繁星又覺得每一天都很短暫,好像沒辦幾件事,一天就已經結束了。


  夜深人靜的時候,舒熠總是在她睡著後去露台抽煙,他其實是一個非常律己的人,繁星在公司工作這麼多年,從來沒有見過他抽煙。


  他壓力一定是大到了臨界線,才會選擇這樣的方式悄悄紓解。


  公司對他而言其實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作為創始人,胼手胝足地將公司做到今天,就像養育一個孩子一樣,所有的一切都是心血的結晶,怎麼能輕易地放棄?


  可是眼看著錢一點點花完,長河頻頻舉牌,硬生生用錢砸出流通股的持股量來,MTC公司更是財勢雄厚,而且MTC是行業內的老牌公司,關聯企業特別多,隨便使點絆子,目前如此脆弱,正在遭受惡意收購和技術缺陷指責的公司根本就承受不起。


  但選擇MTC,在這種狀況下無異於飲鴆止渴。


  為了打消舒熠的顧慮,MTC公司的CEO巴特親自從西海岸飛到紐約來見舒熠,可謂誠意十足。他還約了參議員夫婦一起吃飯,於公於私,舒熠都無法拒絕這次面談。


  好在氣氛還算融洽,巴特在紐約長島也有一套豪宅,特意請了舒熠和繁星去家中做客。參議員夫人熱情大方,一見面就擁抱了繁星,告訴舒熠,繁星給自己講的那個故事深深地打動了她。


  「實在是太美了,中國古代的愛情。非常勇敢。」


  繁星不過微笑,巴特略知事情的一二,只知道舒熠欠參議員人情,卻不知道這中間的細節。在聽完參議員夫人的描述后,巴特倒是對繁星刮目相看。


  舒熠也向參議員表示了感謝,參議員夫婦因為還有其他聚會要參與,所以在飯後就匆匆告辭,巴特夫人陪繁星參觀玫瑰花園,巴特則邀請舒熠去抽雪茄,談話這才正式開始。


  大約是為了讓談話沒那麼緊張,巴特首先讚美了一下繁星,誇舒熠的新婚妻子真是美麗,這也是一種社交禮儀,所以舒熠也就客氣地道謝。


  其實到了這種層次,也沒有太多務虛或繞圈子的話,巴特坦誠地說:「Shu,你應該感受到我們提前釋放的善意,我們非常看好你和你的團隊,願意你們繼續留任,我們並不是要做一次惡劣的收購,我們希望建立在友好的基礎上,完成這次友好的行為。」


  這話就有點自欺欺人了,這時候出來落井下石,怎麼都跟友好扯不上邊。舒熠也沒動怒,只是說:「現在並不是一個好時機。」


  「是的。」巴特給舒熠倒上一杯酒,「最好的威士忌,你畢竟得承認,還是蘇格蘭人會釀這種酒。但是天曉得,LR(long river,長河的英文名縮寫)這時候對你們動手,這讓我們不安。你知道LR是我們在全球範圍內很重要的競爭對手,我們絕對不能讓你落到競爭對手那裡,這在我們看來,是巨大的、不可彌補的損失。」他聳聳肩,「我只是想要幫助你,Shu,不要拒絕我們的友情。」他狡黠地注視著舒熠,「除非,你覺得LR對你來說,比我們對你來說更重要。」


  「我沒有拒絕你們的友情。」舒熠說,「你們一直是我重要的合作夥伴,這麼多年你對我們公司都是很公平也很慷慨的。」


  巴特舉杯:「為友情!」


  舒熠與他碰杯,喝了一大口酒,酒精總是讓人舒緩的,尤其在緊張了這麼多天之後,舒熠深深地陷進沙發里:「這酒真不錯。」


  「可不是嗎?」巴特不無得意地說,「我有兩瓶,最好的,只留給最好的朋友,待會兒你帶一瓶回家,在跟該死的律師們或者其他什麼人開了一整天會議的時候,你一定想來一口,我猜你一定願意來這麼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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