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註定(5)
繁星替大家訂的酒店離律所不遠,入住后其實已經是凌晨,她連續二十多個小時未進入睡眠,此刻筋疲力盡,洗過澡幾乎往床上一倒就睡著了。彷彿只是合了會兒眼睛,鬧鐘就響了,原來已經是早上九點。
她掙扎著起來,又洗了個澡,打開電腦看了看國內的郵件,隨便下樓吃了個三明治做早餐。沒一會兒就接到老宋打來的電話,問她情況怎麼樣。
繁星說還沒有見到舒熠,律師已經在聯絡,試試看今天能不能探視。老宋也沒說什麼,只說如果見到舒熠,就給自己打個電話,不用理會時差。
繁星掛上電話才嘆了口氣,成年後她幾乎都不嘆氣了,因為覺得這種行為很沮喪,會給自己錯誤的心理暗示。只是在異國完全陌生的環境下,又處於這樣的焦慮中,她不由得特別緊張。
上午的時候所有人一起去了趟律所,跟律師們開了一個會。律師得知高鵬的身份后特別吃驚,感覺下巴都要驚掉了似的。他私下問繁星:「你們為什麼要帶一個公司的競爭對手來?」
繁星解釋說,他不僅是公司的競爭對手,更是公司的合作夥伴,重要的是,他是舒熠的朋友,非常重要的朋友。他不會做出對此事或舒熠不利的行為,因為……人情!中國人都講究人情。
律師是個ABC,出生在美國,雖然父母都是華裔,他也會說一點中文,但對中國傳統文化的了解已經十分淺薄,聽她這麼說,也只好聳聳肩。
舒熠其實這幾天也很受折磨。主要是精神上的,他從酒店被帶走,到了警察局才被允許給律師打電話,見到律師之後,他只能倉促交待了一些話,然後就被帶回繼續關押。
從出生到現在,舒熠雖然不算得一帆風順,但也過的是正常而體面的生活。尤其創業之後,苦雖苦,但技術宅男相對都單純,所謂苦也就是加班多點。創業成功之後財務自由,偶爾也任性一把,但都是多花點錢買自己喜歡的東西,多去看看廣闊世界這種普通的任性。
可以說,舒熠一直是個遵紀守法的好公民,不論在學生時代,還是成年之後。不論是在美國,還是在中國。
所以這次被捕,簡直就是突然打破三十年來人生的平靜,不說別的,將他跟毒販、殺人犯、人蛇、走私販各種犯罪嫌疑人關在一起,這就是一個極大的折磨。雖然都是獨自羈押,但那些人隔著柵欄互相吐口水,罵髒話俚語,獄警也無動於衷。
舒熠在監牢里度過第一個漫漫長夜,也是幾乎一夜未眠。見到律師后他心裡稍微安定了點,回到監牢里才睡了一覺。
這一夜也儘是噩夢,彷彿當初抑鬱的那段時間,不知道自己夢見什麼,只是如同溺水的人一般,在夢中拚命掙扎,卻掙脫不了。
他在半夜醒來,出了一身冷汗。沒有窗子,也不知道外面有沒有月亮,白熾燈照在柵欄上,反射著亮晃晃的光斑,然後再映在地上,像是一顆朦朧的星芒。
他努力讓自己想到美好的事情,這麼一想,就想到了繁星。
這次可把她急壞了吧。
舒熠有點歉疚,見律師的時候律師問他要聯絡什麼人,他第一個就說出了繁星的名字,說完才有點隱隱後悔,但是這麼大的事情,也無法瞞著她,他也深知她的個性,是不惜一切會趕到美國來的。
舒熠想著繁星,迷迷糊糊又睡著了。
等到第二天下午,律師又申請到了見面,告訴他兩個好消息,一個是繁星及公司副總一行人已經到了美國,但暫時未得到探視的許可;第二個好消息是明天就可以第一次開庭了,律師會力爭保釋。
舒熠有千言萬語,到最後也只說了一句:「辛苦了。」
繁星連續兩天都跟著馮越山拜訪在美東的一些客戶,公司股價正在狂跌,這種科技類公司受創始人影響很大,目前舒熠被控數罪,其中最嚴厲的一項指控是過失殺人。
因為警方在調查Kevin Anderson死因的時候發現,Kevin與舒熠有很多郵件往來,雙方討論的都是新一代概念平衡車——正是Kevin臨死前駕駛的那輛。舒熠說服了Kevin使用最新的技術調整,警方推斷可能是這種全新的技術調整導致了平衡車失控,從而最終導致Kevin的死亡。
U&C公司並無其他人知道這項技術調查的具體細節,甚至包括U&C的CEO。這本來是舒熠與Kevin私下裡關於技術的交流,但因為Kevin事故的原因,現在這些郵件往來就成了證據。
在美國一個客戶的建議下,馮越山跟宋決銘通了一個電話,由公司高管集體決策,請了一家美國的公關公司來處理這次輿論危機。公關公司進行了一些遊說,還在媒體上發表了一些文章,說明這些技術的試驗性和探索性,又強調舒熠是一個痴迷技術的中國商人,並且詳細說明了公司技術的種種優越之處,比如他們也是世界第一流電子產品公司的供貨商。
公司的市值已經跌下去三分之一,經過這些公關手段,股票略有起色,但還是處於萎靡不振的狀態。公關公司花了很大的力氣進行輿論上的遊說,希望能讓法庭認為這是一場誰都不願意看到的意外事故。
繁星在開庭前趕著去買了一件紅色的毛衣,倒不是迷信,而是因為紅色醒目,希望舒熠能一眼看到她。
她不知道舒熠在獄中這幾天是怎麼過來的,連他們在外面的這些人都心急如焚,每分每秒都像在油鍋里被煎熬著,他一定更不好受。
這件紅毛衣讓高鵬大搖其頭:「首先,這件衣服就不對了,你穿這個顏色不好看;其次,這是去年的款式了,不時新。你要是想買衣服,不如我陪你去第五大道逛逛?」
繁星哪有心思逛第五大道,只不過勉強笑笑罷了。
高鵬去法庭旁聽前倒是精心打扮過了,因為在公關公司的運作之下,這事終於被炒出了熱度,有些行業相關的報紙和媒體得到消息,要趕來採訪第一次開庭。高鵬認為在媒體面前應該時尚得體,上鏡嘛,總得有點樣子。
等到開庭的時候,他們一行人早早來到法庭,坐在那裡望眼欲穿。法官排了很多案子,前面都是很輕的罪名,審得很快。輪到他們這個案子的時候,舒熠一出來,果然就看到了繁星。
繁星與他四目相對,兩個人都有千言萬語,奈何這種場合,半個字也無法交談。
繁星只覺得舒熠瘦了,幾天沒見,他就瘦得嚇人,雖然精神看著還好,但眼窩是青的,他一定沒睡好。而且他是被警察帶出來的,真正像犯人那樣,繁星心裡難過得想哭,然而又怕舒熠看著難過,所以拚命地彎起嘴角,朝他微笑。舒熠只微微地朝她的方向點一點頭,就轉過身,面對法官了。
第一個回合律師就敗下陣來,法庭不允許保釋。因為報紙和社交媒體上長篇累牘地正在討論此案,嫌疑人非常富有,又並非美國籍,法庭有理由擔心他棄保逃走。
律師還想據理力爭,但又擔心激怒法官,兩分鐘后法官就宣布不予保釋,候期再審。
繁星眼睜睜看著舒熠被帶走,心如刀割,這次他都並沒有朝她點頭,只是微笑著注視著她。她明白他這眼神的意思是想讓她別擔心,她很努力地保持微笑,到最後一秒還是模糊了視線。
離開法庭的路上,她心事重重。馮越山一直在跟公關公司打電話,李經理在應付一個媒體採訪,只有律師可能覺得繁星臉色不好——畢竟舒熠提供的第一個緊急聯絡人就是她,律師本能地覺得繁星很重要,他再三向繁星解釋,第一次開庭通常都是這麼快,但不給保釋這種情況太特殊了,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繁星當著外人的面還是很鎮定,說一切聽公司的安排吧,大家開會再商量。
繁星回到酒店后關起房門來,才大哭了一場。自從成年後,她幾乎從來不曾像今天這樣無助、彷徨、恐懼過。實在是非常非常難過,原來所謂的心疼是真的,是像心肝被割裂一樣疼。真正親眼看到他的時候,看到他遭受這一切的時候,她差一點當場失聲痛哭,覺得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剋制都已經離她遠去,她只想像個孩童一樣放聲大哭。
可是不能,她只能獨自返回房間,默默哭泣。一邊哭她一邊給自己打氣,還沒有到放棄的時候啊,正因為情況這樣艱難,自己更要振作起來。
最後一次他和她通電話的時候,他說:「不管遇見什麼事情,都別再自己硬扛,因為你現在不是一個人了。你有我。」
現在她也是這樣想的,他有她,不管多麼艱難的狀況,她一定要勇敢地戰鬥下去,為了他。
等終於哭好了,她又洗了臉,重新補妝,定了定神,這才給顧欣然打了個電話。
繁星沒猶豫,簡明扼要地向顧欣然說明了當前的情況,問她作為一個媒體從業人員,有沒有什麼主意和看法。
顧欣然還是第一次知道此事,畢竟科技圈相對還是封閉,事發地又是美國。她聽完之後考慮了好久,才問:「你剛才說,找了公關公司在遊說此事?」
繁星說:「是啊。」
顧欣然說:「美國的輿論環境我不熟,但是當年我們上課的時候,有位老師跟我們講傳播學理論,提到一個觀點,說:In fact,it might have just the opposite effect.」
繁星問:「為什麼會適得其反?」
顧欣然說:「傳播學涉及很複雜的大眾心理學,但是有一點中西方是一樣的,越是在巨大的輿論壓力之下,當事人越會趨於保守,謹慎地做出最安全的選擇。目前處於輿論中心的法官才是當事人,這案子鬧得越大,他越不會給媒體任何口實。」
繁星問:「那我們現在努力方向完全錯了?」
顧欣然說:「我也不是很懂,要不然我找一個人幫你參謀一下,是我當年的一個師姐,非常厲害,在美國很多年了,據說做得很不錯,她也許比較熟悉情況。」
不一會兒,顧欣然就發了在美國的師姐Ellen的聯絡方式給繁星,繁星急忙寫了一封郵件去問,措辭很客氣,也說明願意支付諮詢費用。
郵件發了沒幾分鐘,Ellen就打電話來,雖然在海外多年,但仍說一口脆響的京片子,快人快語,電話里都聽得出是個爽快人,她說:「既然是小師妹介紹的,都是自己人,這案子我聽說了一點,想也別回郵件了,就直接打電話過來問問你情況。」
繁星簡單介紹了一下,Ellen一直很認真地聽,聽完才說:「你們找的哪家公關公司?」
繁星說出名號來,Ellen說:「是他們?應該不至於辦出這樣的蠢事啊。」原來還是業內挺靠譜的公司,Ellen問,「你們是不是沒把需求說清楚?」
繁星將幾次會議大概說了一遍,Ellen問:「等等,這誰提的要求?」
繁星說是公司集體決策,她擔心Ellen不了解情況,又補了一句,說:「CEO是創始人,所以現在公司也人心惶惶,大家都不太能拿主意。」
Ellen說:「依我看,你們第一步就走錯了。」
繁星聽到這句,心裡就一咯噔,Ellen說:「我正在市中心辦點事情,要不我過來見你,我們面聊一下。」
繁星自然是感激不盡,不一會兒Ellen驅車前來,也就是在附近咖啡店喝了一杯咖啡,指點了繁星幾句,繁星已經如醍醐灌頂,恍然大悟。
繁星再三道謝,Ellen卻不肯接受任何費用。她只是打量繁星,說:「比我晚畢業十年的小妹妹們都像你這麼大了,真是歲月不饒人。」
繁星說:「歡迎回北京,如果有機會,一定在北京請你吃飯。」
Ellen眉飛色舞:「柴氏牛肉麵!我每次回國,出機場第一件事一定是奔到柴氏,吃一碗他們家的麵條。」
繁星一聽就知道Ellen的喜好,於是說:「我還可以先去聚寶源排隊,等你出機場直接過來吃。」
Ellen果然大喜:「好妹子,就這麼說定了!」
繁星送走了Ellen,心裡稍微安定了一些。可巧馮越山給她打電話,原來約好了從法庭出來再碰頭開會,她看看時間快到了,連忙上樓。
公關公司的人也已經到了,提了各種方案和意見,繁星坐在沙發里,想起舒熠在法庭上的模樣,只覺得整個世界又遠,又冷,所有人說話的聲音嗡嗡響,像隔著一堵很厚的牆。好似他們無論如何努力,舒熠都在牆的那頭,既聽不見,也看不見。
繁星努力提醒自己集中精神,不要再沮喪。沮喪於事無補,必須得努力想辦法。
馮越山是公司在美國職位最高的,所以最後也是他拍板:「那麼先按這個方案來吧。」
大家紛紛收拾東西,繁星有意拖延走在最後,等大家都走了之後,繁星才說:「馮總,有件事情,要向您彙報一下。」
馮越山對繁星還是很客氣的,只是這客氣里到底有幾分疏離。
他和宋決銘不一樣,他當初在跨國公司工作,是舒熠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說服他跳槽跟自己創業。他跟舒熠的個人關係沒有舒熠和宋決銘那麼親密,而且他在大公司做了十年,根深蒂固有一套思維模式,CEO的秘書說有事向自己彙報,馮越山還是本能地先說客氣話:「哪裡,你有什麼想法,我們一起商量。」
繁星倒有些明白舒熠為什麼讓他管北美業務了。因為北美業務全是大公司,馮越山如魚得水,物盡其用,特別能發揮他所擅長的。
繁星講到Ellen出的主意,馮越山很認真地聽了,委婉地說:「繁星,咱們不能病急亂投醫,公司找的這家公關公司是業內很有口碑的。要不,我們再等等看吧。」
繁星其實已經想過不太有把握能說服他,聽他這麼說,也只是說:「好的。」
回房間之後,她到底不甘心,強迫自己安靜下來,翻看借閱到的美國相關法律文件,希望能找出什麼辦法來。只不過厚厚的法律文書,各種案例,又全部是英文,一時半會兒,哪裡能有頭緒。
正抱著書頭大,忽然聽到有人按門鈴。
從貓眼裡一看,竟然是高鵬。
繁星想了想,還是打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