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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新生(3)

  志遠爸爸跟初次見面的未來親家也沒什麼好說的,所以只是微笑勸酒,繁星爸爸一天都沒吃東西,半夜就開始張羅小孫子不舒服的事,空著肚子被他勸得喝了七八杯酒,頓時就臉紅到脖子里。


  繁星媽被未來的親家母這麼一通奉承,不由得得意忘形,誇耀說:「你不知道繁星多孝順,昨天酒店給她升級到海景套房,她立刻就讓給我住,昨天晚上還帶我們去吃了海鮮大餐,哎喲親家母,那個酒店是真的好!桌椅就擺在沙灘上,比韓劇還浪漫呢!一邊吃海鮮一邊吹海風,不知道多愜意,還有菲律賓樂隊在旁邊演奏,哎喲,不瞞您說,活了一大把年紀,我就享這個女兒的福。」


  繁星連使眼色也攔不住親媽的誇耀,志遠媽媽猶未覺得什麼,繁星親爹倒不高興起來,因為早起龔阿姨罵他,昨天晚上是他非要去海鮮市場吃海鮮,小寶貝孫子也吃了一整個海膽蒸蛋,一定是海鮮市場大排檔不幹凈吃壞了!他是被龔阿姨降服慣了的,當下不敢頂嘴,心裡也犯嘀咕,他還是好多年前跟團來過海南,這次也是出發前聽人說海鮮市場便宜又好,才帶龔姨和小孫子去的,從亞龍灣打車花了一百多塊呢,結果吃完還挨罵。


  這時候聽見前妻炫耀,一口一個我的星星乖女兒,一想自己兩頭受夾板氣,從早上忙到現在,從醫院離開的時候,妻子還好一頓挖苦,冷嘲熱諷趕他走,說別耽擱了前房女兒的終身大事!


  酒勁一衝,他就「砰!」將桌子一拍。


  「你帶你親媽住套房吃海鮮,就不管你親爹的?祝繁星,你別忘了當年離婚的時候你媽連生活費都不肯給你,你高中學費誰給的?你上大學誰偷偷塞了你一千塊錢私房錢,我還是你親爹嗎?沒良心的白眼狼!」


  志遠父母早就愣在當地,繁星媽不甘示弱:「怎麼了?女兒對我好怎麼了?我告訴你,女兒就是跟媽親,誰真心疼她她知道!你個喪良心的東西,這會兒倒跟女兒算起賬來,不就是姓龔的狐狸精挑唆的?果然古人說得好,有了後娘就有后爹!」


  繁星趕緊勸,哪裡勸得住,繁星媽還不肯罷休,痛罵前夫:「這是什麼場合,你就沖女兒嚷嚷?你還是個人嗎?老話說虎毒不食子,你簡直連禽獸都不如!」


  繁星爹衝上去就要動手,志遠父親連聲叫著「老哥老哥算了」,和志遠一起趕緊攔,沒想到繁星爹喝多了蠻勁大,一甩手一巴掌,「啪」清脆響亮正好打在志遠父親臉上。


  繁星眼前一黑,耳中嗡嗡亂響,這一耳光比打在她臉上更難過,她心亂如麻,像被捅了一萬刀,她定了定神,趕緊叫服務員拿冰塊來。志遠終於將繁星爸架到了一旁,繁星接過冰塊,匆忙用餐巾包好,遞給志遠媽媽:「阿姨,您趕緊讓叔叔敷上。」


  志遠媽媽看繁星一張小臉都急得慘白,拿著冰塊兩眼焦急凄涼地望著自己,心裡一軟,到嘴邊的一句話就咽了下去,不作聲接過冰塊,給丈夫敷上。


  繁星媽這邊卻不幹了,立刻拿起手機,打通龔阿姨的電話,噼里啪啦就把龔阿姨罵了一頓,罵她狐狸精,挑撥離間,竟然叫老祝來砸親生女兒的場子,自己哪怕拼了這條命,也不能叫她稱心如意……


  繁星急得在旁邊直拉媽媽的衣袖,連聲叫:「媽你別說了!」


  繁星媽罵了個痛快,繁星爹按捺不住,又要衝上來跟她拚命。


  志遠趕緊抱住他的腰,醉漢勁大,志遠眼鏡被撞到了地上,被繁星爹踩了個稀碎,人也被摔得一個趔趄,繁星爹終於衝到了前妻面前,沒想到繁星不聲不響就擋在了中間,兩隻眼睛里全是淚水。


  「爸爸,你要打就打我吧。」


  繁星爸舉起的拳頭終於放下去,他跺了一下腳,不顧這包廂里一片狼藉,轉身就走了。


  繁星媽恨恨地說:「喪良心!不管親生女兒死活的渾球兒!」


  繁星只覺得筋疲力盡,志遠近視度數很高,一直拖延著沒去做手術,眼鏡一摔,隱形又放在房間沒有帶下來,現在眼前白茫茫一片什麼都看不見,摸索著只能先坐下來。志遠媽既心疼被打的丈夫,又心疼兒子,不知不覺眼淚就湧出來了。


  繁星媽一看她哭,覺得大大地失了面子,前夫這麼一鬧,女兒和自己都在未來的親家面前丟盡了臉,以後女兒在公公婆婆面前還要怎麼做人,就連自己,只怕永遠也在親家母面前抬不起頭來。


  她這麼好勝的一個人,一輩子在親家母面前抬不起頭,簡直比要了她的命還難過,立刻眼淚唰地就也流下來了。


  兩個媽媽都在哭,志遠父子沉默著,繁星便再機靈也想不出辦法來收拾這樣的殘局,只覺得萬念俱灰。


  正在這時候,繁星手機響了。


  繁星看是CEO打來的,不能不接。


  舒熠的聲音很低沉,彷彿感冒了,仍舊和平時一樣客氣,上來卻先道歉,說:「抱歉,休假了還打電話給你,但我這邊臨時出了點狀況,你能不能馬上買機票,趕過來處理一下?」


  繁星十分詫異,下意識支吾:「舒總……」


  舒熠說:「你是不是回老家了?要是沒有航班了,我讓商務機去接你。」


  繁星大驚失色,上次CEO讓她租商務機,還是因為CEO的母親病危他要趕去上海。她頓時知道若不是十萬火急,他不至於打電話給自己。


  繁星告訴他自己正在亞龍灣。


  舒熠的聲音在電話里透著深深的疲乏,說:「那正好,我叫直升機去接你。」


  繁星強自鎮定下來,先叫了車送自己媽媽回酒店,又親自陪志遠一起,送他父母回房間去。


  志遠回房間戴上隱形,才發現手肘紫了一塊,是被繁星爸剛才那一摔給撞的。但看看繁星站在眼前,楚楚可憐,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是嘆了口氣。


  繁星說:「你替我向叔叔阿姨賠罪,我爸他喝醉了就這樣,我實在是……」


  繁星眼眶發熱,她實在不願意再哭,只怕自己忍不住。


  志遠扶一扶她的肩,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背。


  繁星告訴他,自己馬上要去清水灣,老闆估計有要緊事叫自己過去處理。


  志遠終於忍不住爆發。


  「你來休假還管什麼老闆,剛出了這麼多事你能扔下就走嗎?」


  繁星不忍心,但她做慣了秘書,這職位就是事無巨細風雨無阻,再說要不是十萬火急,舒熠應該不會打電話給她。


  繁星稍稍解釋兩句,志遠不理她,自顧自上陽台抽煙去了。


  繁星最怕冷戰,忍不住覺得冰箱又回來了,自己又變成了小小的魚,被塞在冰箱底格,掙扎不了,連空氣都凝結成冰。


  繁星想了一想,還是走到露台上跟志遠解釋。


  「老闆估計是真有急事,他都說要派直升機來接我了……」


  誰知道這句話徹底惹毛了志遠,他一下子扔掉煙蒂,盯著繁星。


  「甭在這裡炫耀了,誰不知道你們公司上市,你們個個都拿了期權!我辛辛苦苦幹好多年,不如你馬上就能兌千萬的股票!」


  繁星不知道他竟然知道這件事,倉促而下意識地分辯:「可那是期權,還不作數呀……」


  志遠怒極反笑:「祝繁星,你忘了我跟你一樣,是學金融的?」


  繁星只覺得胸口發緊,她沒有跟志遠提過期權的事,原因很複雜,自己也不願意去深想,到這當口被他一語道破,不由得有幾分心虛。


  繁星囁嚅:「我總覺得應該拿到手才算,所以沒有跟你提過……」


  志遠:「你就這樣看不起我,覺得我會貪圖你的錢?」


  繁星慌亂了:「志遠,你怎麼這樣說,你明知道不是。」


  志遠扭過頭去,脖子里有根青筋在緩緩跳動。其實有句話他不能說,畢業后他工作一直比繁星強,他前途遠大一片光明,他也習以為常,總覺得男人應該比女人更強,就如同自己父母那樣夫唱婦隨,那不挺好嗎?固然繁星願意去做秘書有點胸無大志,但女人嘛,將來有了孩子,回家當全職太太好了,他有信心養活妻兒。


  可是沒想到,一個在投行工作的同學告訴他,你小子真行嘿,當初你女朋友去當秘書,我們都死活想不通,你也不攔著,現在繁星他們公司在美國上市,聽說所有資深員工都有了期權,像繁星這樣服務了五年的員工,期權一定在千萬以上。沒想到你真是眼光長遠,會布局!


  志遠當時腦子裡就嗡一聲,知道自己在短短數年內,只怕趕不上繁星了。


  憑什麼?

  當年她去做秘書時,自己是怎麼嘲笑她的?


  簡直就像打他的臉。


  尤其想到繁星隻字不提期權的事,他的心像是有一萬隻螞蟻在啃。


  或許是嫉妒,他不肯承認的嫉妒。


  他在學校時成績比繁星好,畢業后職位比繁星高,每天辛苦地工作,跟世界一流的精英鬥智斗勇,他清楚自己如果運氣夠好,再過幾年或許就能升到更高的職位賺到人生第一桶金,可祝繁星就在會議室端茶倒水,替CEO訂機票,輕輕鬆鬆就要拿到千萬。


  憑什麼?

  世界何其不公!


  這一切根本就不應該屬於她!


  他忍不住說出傷害繁星的話。


  「我們還是分手吧,免得耽誤你搭直升機去為慷慨大方的老闆效力。」


  直升機就停在酒店的停機坪上,繁星心事重重地上了直升機。


  飛機騰空而起,繁星心裡才翻江倒海地難過起來。


  繁星下飛機的時候,已經重新補過妝,一路走一路飛快地綰好被螺旋槳吹亂的頭髮,從停機坪走到別墅草坪的時候,她已經平靜得像每一個去上班的早晨一樣,看不出絲毫破綻。


  偌大的別墅被布置得像夢境一般,地上到處都是從比利時運來的那些花,花藝師精心設計的造型,還有香氛蠟燭,草坪邊放著幾排椅子,她知道那是給樂隊坐的,酒店曾經給她確認過PPT。只是樂隊現在不知去向,泳池旁安靜得很,舒熠就坐在泳池旁的長桌邊,眼神渙散,領結被他解了擱在桌子上,桌上還有一枚碩大的鑽戒,天鵝絨襯著粉鑽璀璨的光芒。


  舒熠失魂落魄,繁星從來沒見過這般模樣的他,她走近了他都沒發覺,還是她輕輕叫一聲「舒總」,他才抬起頭來,兩眼無神,彷彿在夢遊,根本就沒看見她似的。


  繁星又叫了一聲「舒總」,他才似乎回過神來,答非所問地說:「她沒答應。」


  繁星看這樣子,大約是CEO精心準備的求婚卻被拒了。


  這麼大的場面,這麼多的昂貴鮮花,這麼大的粉鑽……


  結果……


  看到CEO這樣子,繁星都不覺得自己慘了。


  CEO站起來,說:「你處理一下現場,樂隊的人剛走,別有什麼不好的流言傳出去。」


  繁星點頭,開始打電話,給酒店付清潔費,讓他們來收拾這一地的鮮花,繁星決定給樂隊領隊封個大紅包,免得他們胡亂八卦傳話給媒體。


  一個電話還沒打完,只聽「撲通」一聲,繁星回頭一看,CEO正在泳池中筆直下沉。


  繁星來不及多想,扔掉電話就跳進泳池。繁星還是大學為了體育課學分學的游泳,其實並不擅長,在池中好容易撲騰著抓住了CEO,自己倒嗆了好幾口水,拼盡全力拉著他浮上水面,一邊咳嗽一邊勸他。


  「您別這樣啊……天涯何處無芳草……她不答應您就再找啊,您這麼年輕有為、一表人才,還怕找不到女朋友嗎?」


  CEO面無表情地盯著她,繁星這才注意到CEO踩水比自己嫻熟很多。


  舒熠說:「我就是打算游個泳,冷靜一下。」


  繁星訕訕地放開緊抓他的手。


  舒熠往後一仰,以標準的仰泳姿勢游開了。


  繁星卻腳脖子一痛,抽筋了。


  繁星「咕嘟咕嘟」地往下沉,最後還是舒熠發現不對,游過來把她撈起來。


  繁星灌了半肚子的水,瑟瑟發抖,裹著浴巾坐在泳池邊,嗚嗚咽咽地哭,她還沒在外人面前這樣哭過,可是一整晚她緊張、焦慮、委屈,說不出地難過,到這時候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她實在是綳不住了。


  繁星哭了個昏天暗地,舒熠看她哭得稀里嘩啦,也不問什麼,就坐在旁邊默默發獃,想自己的心事。


  繁星哭累了,最後終於覺得不好意思,擦乾眼淚,張嘴欲解釋,看舒熠仍舊是落落寡歡的樣子,知道他不關心為什麼自己會失態,於是也不解釋了。


  舒熠看她不哭了,打電話叫酒店管家送來威士忌和全新的女裝裙子。要不說管家真是見慣了大場面,看到披著浴巾渾身濕透臉上帶淚的繁星,連個詫異的眼神都沒有,只是說舒先生您要的東西我放在這裡了,然後轉身就走。


  舒熠倒了一杯酒給繁星,繁星一仰脖子就喝了,舒熠自己那杯卻是慢慢品,他問:「你怎麼就認為我打算自殺呢?」


  繁星酒壯慫人膽,說:「因為您太優秀了啊,優秀的人都受不了打擊,真的,我從P大畢業,聽說前幾屆物院有個師兄是天才,學物理的卻能挑出計算機老師的課件錯誤,可他最後瘋了。」


  舒熠說:「我也是P大的,你說的那個師兄,是我。」


  繁星張大了嘴,嘴裡簡直能塞下整個雞蛋。


  舒熠說:「也沒瘋,就是抑鬱症,出國治了兩年,最後治好了,可是就不想回去念書,於是考了普林斯頓,念了一年覺得狀態不好,不想念了,就出來創業。」


  他說:「我的抑鬱症早好了,創業失敗的時候我都沒想過自殺,你放心吧,失戀更不會了。」


  繁星沒想到舒熠會跟自己講這些,包括剛剛求婚失敗的戀人。


  「最困難的時候她在我身邊,我一直想,上市成功就向她求婚,因為終於有能力給她最好的生活,可她說,這不是她想要的。」


  他還是很傷心,眼神都看得出來,失落中透著黯然。


  繁星沉默地喝酒,從很小的時候她就知道,有些傷口只能自己癒合,旁人說什麼都沒有用。


  舒熠問她:「你呢?三亞假期怎麼樣?是和男朋友一塊兒來的嗎?」


  繁星嘆了口氣,說「別提了」。然後原原本本,向他講述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


  舒熠很同情她,但也無從勸解,兩個人只是默默地碰杯,然後喝酒。


  最後舒熠喝高興了,打電話叫了西班牙火腿來佐酒,酒店管家仍舊面不改色,除了片得薄如蟬翼的西班牙火腿,還送上了咸橄欖。


  舒熠說:「這個管家很有你平時的風采!」


  繁星說:「謝謝啊老闆,我當你誇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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