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麒麟吐玉盛陽春
春江水暖,遠山吐翠,幾痕堤帶橫陳。
楚堰江上輕舟畫舫,穿梭如織,江水東西,往來南北,既有商賈俠客,亦有名士鴻儒。這幾日正是三年一度的春闈都試,各州士子齊聚天都,登科應試,一時風華雲集。
楚江杏林是天都里一大勝景,時逢春至,繁花錦繡如雲似雪,連綿西山三十里,直至江畔。春闈收試之後,江上舟舫不斷,遊人比肩,錦衣雕鞍,笑語倜儻,幾乎比金科放榜還要熱鬧。臨江一艘巨大的石舫依山帶水迎風,乃是登舟飲酒、遙看花林的好去處,此時聚集著來自各地的士子,船上寒暄之聲此起彼伏。
都是同年參試應考,士子們呼朋引伴,落座品酒,不免便要說起今年都試。這個話題一開,頓時高談闊論沸沸揚揚,細聽之下,其中竟有不少非議之詞。
今春都試一反常例,重時策而輕經史,燮州士子盧綸以一篇平實無華的《南滇茶稅考述》竟得以金榜題名,御筆欽點為今科狀元,同榜探花梅羽先的《平江水治說》更有誹經謗道之言,十分惹人爭議。這次都試因與歷年的慣例大相徑庭,令不少人措手不及以至名落孫山,難免頗有微詞。
應試的士子大都是些年輕人,自負詩書滿腹,你一言我一語各抒己見,越說越是喧鬧,再加上推杯換盞,酒助談興,漸漸竟要指責起朝政來。
隔著幾轉屏風,這石舫往裡面便是分隔開來的清閣雅室,其中一間幾面花窗正對著那些士子聚集的地方。窗前青簾半卷,點點篩進些陽光。素席清酒,落花片片,室內幾人也都是普通文士的打扮,但卻顯然不是今年應試的士子。坐在當中一張低案之後的人身著水天色素錦長衫,髮結銀絲青玉帶,身形頎長,神色清峻,正透過花窗遙看著那邊人聲鼎沸的場面。他只是坐在那裡,閑握杯酒,渾身上下卻透著叫人不敢逼視的尊嚴氣度,目光淡定間彷彿盡覽一切,沉穩深邃有種掌控全局的力量。
外面喧嘩的聲音傳到這裡已經弱了不少,但依舊聽得清楚。坐在他身旁的人一邊聽著這紛紛的議論,一邊抬手輕拈了落在席前的落蕊,腕上那道幽光冥亮的墨色串珠一晃而過,沉靜奪目。
這人聽了會兒,突然笑道:「都說文人的嘴最為刻薄,果然如此,讓他們這麼一說,如今這朝政竟是混亂不堪,恐怕不出三年便要天下大亂了。」
那青衫人笑了笑,隨意說了一句:「年少氣盛,難免自以為是,也是人之常情。」
那邊士子中有個白衣黃衫的年輕人,一直是眾人間最活躍的一個。這時仰首飲盡杯中酒,酒壯膽色,在大家的簇擁中鋪紙蘸墨,牽袖揮毫,片刻間將一篇指責都試政策的文章一揮而就,眾人傳看之下,紛紛叫好。
那人將筆一擲,揚聲道:「諸位同年,今年都試廢經取仕,摒棄禮制,小弟實不敢苟同。我等寒窗苦讀,十年一試,卻遭逢這樣不公平的待遇,諸位若覺得小弟今天這一篇告文寫得有理,大家一同去都試放榜的宸文門前張貼起來,請朝廷給個公論,必使之上達天聽,以陳諫言。」
眾士子聞言而起,頗有一呼百應之勢。雅閣中坐在下首的陸遷有些忍耐不住:「主上,不能任他們這麼鬧下去,讓我過去約束一下吧。」
眼前兩人正是為了解仕情微服出宮的昊帝和皇后,都試這番調整必然在朝野引起震動,夜天凌早已有所預料,唇角淡淡一挑:「你可壓得住他們?」
陸遷俊秀的面龐上一派自信洒脫,笑道:「這點兒把握還是有的。」
「不急在此時,」夜天凌一抬頭,「冥執,去想法子將他們寫的那篇告文弄來看看。」
冥執領命去了,遠遠見他和那群士子周旋一陣,也不知用了什麼法子,過不多會兒,拿著一張墨漬簇新的告文回來。
夜天凌著眼看去,先見其字龍飛鳳舞,瀟洒遒勁,再看文章,辭藻並茂,通篇錦繡。內容雖誹謗朝政,但一氣讀下,酣暢淋漓,倒似乎句句切中人心,極具煽動性。他將告文遞給卿塵,笑贊道:「好文章,可問了那人是誰?」
冥執道:「此人是雲州士子秋子易,今年都試也榜上有名,點了二甲進士出身。」
夜天凌對陸遷道:「雲州果然出才子,先有你陸遷名冠江東,現在又出一個秋子易,想要轟動京華。」
陸遷道:「先前倒也聽說過他,似乎是個極放浪的人物,平時恃才自傲,在士林中頗有些名聲。」
「的確好文才。」卿塵看完了告文,想了會兒,「越州巡使秋翟,和他可有關係?」
經她一提,陸遷記起來:「雲州秋家是當地名門望族,秋翟是這秋子易的嫡親叔父。」
「哦。」卿塵眉梢略緊,後面的話便沒再說。越州巡使秋翟,那是殷監正的門生。
夜天凌若有所思,徐徐淺酌杯中酒。此時忽聞馬蹄聲緊,遙見江邊堤岸上一騎飛馬快奔而來。馬上也是個年輕男子,尋到石舫這裡,下馬快步踏上石橋,遠遠便道:「子易兄,諸位,諸位!國子監那邊出大事了!三千太學士因今年都試題制廢經典輕禮制,偏頗取仕,聯名上書以示不滿,現在全都在麟台靜坐,請求聖上重新裁奪!」
這消息傳來,頓如烈火添柴,眾皆嘩然,一時群情激昂。陸遷眼見那群士子便要趁勢起鬧,忙道:「主上,讓他們再推波助瀾,怕會釀成大亂。」
夜天凌輕叩酒盞,信手放下:「你去吧,壓住那個秋子易,傳朕口諭,准他們自聖儀門入麟台參議此事。」
陸遷聽到這樣的安排,十分吃驚,但隨即拱手一鞠,低聲道:「臣領旨。」便快步離去。
陸遷離開后,夜天凌站起身來,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三千太學士聯名奏表,聖武年間也有過一次。」
卿塵手指籠在袖中,不由略微收緊——聖武二十六年天帝詔眾臣舉薦太子,國子監三千太學士曾聯名上書,具湛王賢,請立儲君。
春盛,日暖,風輕。麟台之內,氣氛卻凝重。
正午的陽光在魚鱗般層層鋪疊的琉璃瓦上反射出耀目的色澤,連帶著殿前的瓊階玉壁也似映著光彩,然而透到靳觀心底下,卻深涼一片。
面對著眼前人頭攢動,靳觀怎麼也沒想到昊帝敢讓國子監太學士與今年新科進士們同台辯論,並准天都士子麟台參議。
都是些血氣方剛的士子新貴,這要是控制不下場面,可是要生大亂的。更令他心驚的是,剛才進來的時候,見到麟台四周已經遍布玄甲禁衛,重兵環伺,為首的是上軍大將軍南宮競。
金釘朱漆的巨大宮門緩緩閉合,靳觀臉上鎮靜,背心已是一片冷汗,眼前儘是昊帝那張冷峻無情的臉,彷彿那深不可測的眸光就在身後,刺得人如坐針氈。
若是麟台中真鬧出事來……他沒敢往下深想。原本默許太學士聯名上書,他自認是進是退,總有把握控制局面,可眼前伸來只手輕輕一翻,棋盤顛覆,下棋的人反成了棋子,那強有力的手就這麼扼在關鍵處,頓時叫人進退兩難。
好在場面目前還算穩定,靳觀環目四視,除了深衣高冠的太學士們,麟台之東是今年金榜題名的新科進士,一律冠服綠袍,循階而立,引領他們的,是銀青光祿大夫杜君述。麟台之西,是服色各異的天都士子,原本這應是最混亂的一面,此時倒也秩序井然。靳觀一眼便看到在他們之中正與秋子易相談甚歡的陸遷,眼角不自覺地牽了牽。
江左陸遷,少時素有才名,尚在弱冠之年便因不滿當時雲州科場營私舞弊、貪墨昏暗,曾放肆行事,在雲州貢院外牆之上潑墨揮毫草書狂詩一百二十句,直刺考場弊端。
隨後糾集江左士子近千人棄書罷考,以至於那年雲州巡使、江左布政使相繼遭貶,甚至牽扯到數名中樞要員。陸遷自己也因此被革去功名,險些廢除士籍,但在士林之中卻從此聲名鵲起。
一晃十年有餘,現在的陸遷也尚不到而立之年,站在那些士子當中,仍是意氣飛揚。以他的經歷與名聲,自然極易鎮撫這些士子的情緒,效果如何,只看眼前秋子易的態度便知。
以前只知昊帝手下精兵猛將所向披靡,卻不料如今出一個斯惟雲,就敢清查百官;出一個莫不平,可以牽引朝堂;出一個陸遷,又領袖士林。再看看身旁坐著的灝王,這是前太子,曾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儲君,按理說新皇即位是最容不得這樣的人,但灝王卻頻受重用,甚至連春闈都由他主試。還有一個漓王,平時看上去不務正業,偏偏就能掌控京畿司,協理天都兩城八十一坊大小事宜。
志在雲霄,心如瀚海,縱橫棋盤,落子不多,卻每一步都在關鍵處啊!
「王爺,」靳觀正了下心神,側身對灝王道,「麟台辯論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也無先例可循,不知皇上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坐在他身邊的灝王微微一笑:「為水者決之使導,為民者宣之使言,這便是皇上的意思。他們既然有話要說,就讓他們說,至於說得對不對,不妨公論。今天在麟台,皇上就是給他們暢所欲言的機會,等到說完了,結果也就出來了。」
靳觀道:「皇上開天下士子之言路,實為聖明之舉。不知王爺對這場辯論的結果可有預料?」
陽光下,一身金綉蟠龍的親王常服穩穩襯著灝王高華的氣度,他始終溫文含笑:「靳大人該對我們選出來的新科進士們有些信心,本王相信他們哪一個也不是徒博功名之人,若他們輸了,那就是你我有負聖望了。」
靳觀心中突地一跳,作為今年都試的兩名主試之一,這些新科進士可都是他和灝王共同遴選的,若他們名不副實,那豈不是主試官員嚴重失職?靳觀苦不能言,捏了一手冷汗,只點頭道:「王爺言之有理。無論結果如何,這都是天朝士林一大盛事。」
灝王側過頭來一笑:「的確如此,時間已到,也可以開始了。本王只是奉旨監場,有勞靳大人費心主持,該怎麼控制場面,大人多多斟酌吧。」
報時金鼓隆隆響起,這綿里藏針的話聽在耳中卻異常清晰,靳觀心底長嘆一聲,躬身應命,便整束衣襟,往台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