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乾坤始知九霄清
《天朝史·懷灤》,卷十二。
聖武二十六年春,懷灤地動。滎水高浪,見異光,聞有聲如雷。山崩地裂,黑水翻湧,壞敗城牆及樓櫓民居,城鄉房屋塔廟蕩然一空。郡使岳青雲遷出百姓,舉城走避,是以未釀大禍,只傷男子婦女共九名。
連夜自懷灤送回的奏報,懷灤昨日地動,震塌歷山一角,城中裂開一道丈余寬的長溝,滎江之水橫灌其中,深可載船。在此之前,離懷灤不遠的汝鄉已然發生小規模地動,只因山村僻遠,未及稟報。
懷灤城中,百姓房屋損毀甚重,幾乎不見其城原貌,但因郡使岳青雲在前一日便發動百姓預防遷避,只傷了九人。其臨近須城、清池、莫州、衡城、原寄、紅古等郡皆有震感,但相較而言只是輕微,唯清池郡城隍廟倒塌壓斃兩人,其他只見傷者。京郊亦有震感,並無人員損傷。
翌日早朝,天帝在太極殿中看了奏報,眉頭緊皺,嘆道:「此終是朕的不是,政治未協,以致地動示警。」
此是君王自責之言,鳳衍卻笑奏道:「聖心仁厚,聰以知遠,明以察微,順天之意,知民之急,及時降旨應災,已使百姓避過大難,此實乃黎庶之福。」話如春風,說得合情得體,本是災事,如今也算是幸事。
臣眾不免跟上聖德隆澤、裕民為先、天人感應、地災退怯之詞。天帝揮手止了,命出內幣三十萬以賑濟,免賦蠲租,一併封賞懷灤郡使岳青雲。卿塵本想領了賑災的差事前去懷灤,至少能待上三兩個月,暫離天都這是非中心。天帝未准,卻將此事派了湛王。
欽天監上下皆有賞賜,正卿烏從昭加殿前章機行走,官進一級,賞金制元寶五十錠,錦帛一百匹。少卿關岳、傅千菲各賞紋銀通寶三十錠,錦帛五十匹。
烏從昭乃是辰州彬縣人氏,聖武七年任欽天監正卿祭司,二十幾年裡於朝堂間處得甚是疏離,當年主理這欽天監無非是因著亦師亦友的莫先生一力推薦,如今也有了辭官雲遊的心思。可惜自己身邊兩個徒兒一個天分不夠,一個野心勃勃,都是難以調教,想來不堪大任,也是一樁憾事。
這日烏從昭正在九天乾坤儀前,少卿祭司關岳引了孫仕來見。烏從昭頗有些奇怪,上前寒暄:「孫總管有日子沒來欽天監,裡面請坐。」
孫仕笑道:「不能久坐了,此番是有事煩勞烏大人。」自袖中掏出個信封,「上面兩人生辰八字,還請烏大人起卦推算。」
烏從昭接過,隨口道:「什麼人還要孫總管親自來一趟?」
孫仕向南拱手一笑,烏從昭抽出封中一張金底箋紙,已知是致遠殿出來的,早已會意,只問道:「所問何事?」
孫仕道:「婚配,姻緣。」
「好。」烏從昭點頭,「請稍候。」命關岳陪同孫仕,自己進了卦房。
箋紙上寫了兩個生辰八字:壬子年十一月壬午,寅時一刻;庚申年七月丁卯,未時三刻。筆力蒼邁,看起來竟是天帝親書,烏從昭只覺得這生辰八字頗為眼熟,未曾深思,靜心起了一卦。
卦出,烏從昭凝神看去,卻大吃一驚:乾知大始,坤作成物,卦中竟是潛龍出海,鳳翔九天的兆,非但姻緣天合,更隱了君臨天下之意。蹙眉一思,凝神想了片刻,起身取來欽天監中掌管的夜氏族譜,一番翻閱,拍案道:「是了!」這壬子年十一月壬午寅時一刻,竟是凌王生辰!
凌王,烏從昭深吸了口氣,印象中立刻掠出一雙清冷深湛的眸子,二十幾年冷眼旁看,這是個叫人看不透的主。這一卦若是上呈天聽,必然後果叵測。
歷年來凌王於戰、於政、於民諸般行事曆歷在前,烏從昭靜靜坐在卦前,手指不停地敲著桌面。少頃,似是下定了決心,提筆潤墨,在紙上寫道:「爻象中上,夫婦平和,相敬如賓,家安無妄。」最後一筆緩緩一頓,那墨微亮,映出道平澈的光澤,極清,極暗,一徑入了心底。
「乾知大始,坤作成物嗎?」淡灰的身影負手立在亭前,襯著四周春意濃轉,這一方天地褪去了白日蜂蝶喧囂,夜色中透著幾分寂靜。莫不平悠然看著前方,笑得有些意味深長。
「老師……」烏從昭抬手輕撣了撣飄上石桌的几絲落花,開口道。
「從昭。」
「哦,先生。」烏從昭無奈搖頭,「從昭心中始終待先生如師。」
莫不平嘴角微微一勾,一道清晰可見的笑紋漾在臉上:「急著找我,便為此卦?」
烏從昭站起來踱到他身邊:「學生從未見過如此乾坤之卦,是以想請教先生。」
莫不平笑道:「於卦象上,從昭你自比我精深呢。」
「學生不敢。」烏從昭道,「學生所知無非皮毛,還請先生不吝解惑。」
莫不平遙看星空:「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自古此理,你也不必過謙。近年來於星相上,可有所得?」
烏從昭仰觀天象,夜空繁星如許,浩瀚無垠。廣袤而璀璨的星海幽深不可測量,似乎包含了宇宙間無窮無盡的奧妙:「天星預災,前些時候學生倒驗證了一回。」他道。
莫不平點了點頭,目光鎖定一顆遙遠而明亮的天星:「你可能查知帝星?」
烏從昭凝神遠眺,那顆顆靈光四射的天星似乎化作了一片浩海,包容了世間萬物,令人深深沉迷其中醉而忘返。忽而一道懾人的星光驟現,烏從昭渾身一震,自那種奇妙的窺探中驚醒過來:「帝星明動,入紫微天宮!」
「還有呢?」莫不平看似隨意而問。
「請先生賜教。」烏從昭躬身道,知盡於此,難再深預啊!
星空之下,莫不平看似昏暗的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那一瞬間他整個人竟帶了些凌人氣度,四周幽深的花枝葉影也似微懾,悄然斂了聲息:「孤星主天下,覆紫微七斗,凡光避之鋒芒,近宇澄清。然有異星盛芒相伴,縱橫成雙星鎮宮之勢,如今其勢已成,無人能遏了!」
「雙星鎮宮?」千古相傳的卦象令烏從昭頗為驚愕,「其後如何?」
莫不平語中透了絲感慨:「雙星鎮宮,老夫一生浸淫星相之術,卻也是只有聽聞而從未見過此象。此之為天數之神奇,誘人深入。呵呵,從昭,你的卦數倒是越發精妙了。」
烏本昭似是沉浸在一恍的深思中,突然想起什麼,道:「對了,學生這一卦,是孫總管奉聖上旨意來卜的。」
「哦?」莫不平抬眼看他,「你將卦象解了?」
烏從昭頓了頓,道:「學生……解了。但只書呈了夫婦平和、相敬如賓之語,並未言及其他。」
習風撲面微醺,馥郁的花香盈溢在這濃濃夜色中,靜謐醉人,莫不平挑了挑微白的眉毛,突然暢笑起來:「天意,天意!你怎敢做此欺君之言上呈天聽?」
烏從昭皺眉道:「此卦之生辰應自凌王,凌王縱為人冷肅,卻謀事正,處政明,清而不見陰柔,傲而不為狹隘。學生素來敬重其人,不願以一卦而誤之。」
莫不平笑道:「更何況尚有江南陸遷、瘋狀元杜君述、南蜀左原孫等人盡心輔佐,但凡有些剛硬嚴峻、不近人情之處,也差不多彌補了。」
烏本昭恍然明白了什麼,先生出京十年有餘,此時並非無故而回天都啊!他隨即誠然而道:「從昭願追隨先生。」
「老夫不過順天應命爾。」莫不平淡淡道。
「學生知道。」烏本昭道。
莫不平看著深深夜色,目光中透著些遼遠的神情,多處的隱忍如今收效一時,當今想必是出了以凌王抑湛王之勢的布局。欽天監雖不涉朝政,關鍵時卻有莫大的用處。心內長嘆,穆帝知遇之恩銘記在心,二十餘年不敢相忘,唯有一力輔佐其血脈登臨大統,是以為報了!
兩日後,大正宮中頒下恩旨:文淵殿首輔大學士、開府儀同三司、中書令鳳衍之女、清平郡主鳳卿塵,冊凌王妃,敕封一品誥命夫人,擇吉日五月壬申奉旨完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