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太液蓮池未央柳
曉寒深處,三兩點晨光初綻,落在微枯的枝葉上清亮一片,在禁宮冬日的肅穆中增添了縷縷輕柔。
借去延熙宮的機會離開致遠殿,卿塵扭頭看著白露霜落,迎著天光向九霄高處伸手,深深地呼吸著這清冷的空氣。
卻一轉身,驀然落入一雙深邃的眸中。數步之外,夜天凌不知什麼時候站在她身後,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鋒銳唇角似是噙著一分清冽的笑意。
卿塵一怔之下,垂眸避開了他那亮灼的目光:「四哥。」
夜天凌淡淡一笑:「去延熙宮嗎?」
「嗯。」卿塵同他緩步而行,夜天凌不說話,她也安靜了一會兒,方才問道,「冥執可將東西帶給你了?」
夜天凌點頭道:「我看了。其他倒罷,唯有一個叫魏平的,前些年在九弟府里似曾見過,是九弟乳母的兒子,但已好久沒了蹤影。」
「溟王?」這個結果倒是出乎卿塵意外,問道,「你可確定?」
夜天凌道:「應該不會錯,我已著人再查。」
卿塵低頭思量了一會兒:「既拿到了解藥,或者可以設法從鸞飛那裡問出實情。」
夜天凌嘴角微微一挑,眸色深遠:「這宮裡有心的人豈止一二,究竟是誰也沒什麼太緊要,我心裡大概有數。」
卿塵點了點頭,這些事夜天凌自然比她要清楚些,她突然想起一事:「四哥,冥執說你昨日撥給牧原堂五萬兩銀子?」
夜天凌道:「嗯,你不是要他施藥治病嗎?」
卿塵沉靜的眼眸向上輕挑,側頭問道:「這麼大的數目,你不心疼?」
夜天凌想起近幾日頻頻傳來的災情,微微蹙眉,道:「你有這個心,難道我就沒有?若區區銀子便能買京隸平安,多少都好說。」
卿塵對他笑道:「那我先替兩地百姓謝四哥了。」
夜天凌只淡然一笑,兩人沉默著走了會兒,聽他那一貫清冷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這幾日沒睡好?」
「嗯?」卿塵別過頭去,見夜天凌目光落在她臉上,眼底一點不易察覺的柔軟閃了一下,等著她說話。她笑了笑,「怎麼,我的樣子很難看嗎?是有些折騰,不過還撐得住。可是這冬天還真冷,我最不喜歡冷天,怎麼都不舒服。」
夜天凌道:「這才剛剛入冬,待到三九才是滴水成冰。」
卿塵想到深冬嚴寒,無比不情願,一時興起,道:「如果只有春天沒有冬天該多好呢。」
夜天凌見她一臉單純嚮往的模樣,心中有種說不清的情緒微微一動,輕笑道:「有冬日徹骨之寒,方知春之溫暖。」
卿塵每次看到他笑,心裡都格外的輕柔,就像是冬去春來的暢然,叫人那樣留戀和歡悅。剛想說什麼,突然見夜天凌唇邊那縷笑意一僵,消失得無影無蹤。沿著他的目光看去,太液池旁,蓮妃靜靜地站在白玉欄杆處,一身白裘曳地,長發細軟飄逸,在冬日裡顯得格外單薄。
卿塵看看夜天凌,見他舉步不前,不過前方咫尺的距離,母子兩人卻如隔天涯,忍不住輕聲催他:「四哥……」誰知竟驚動了蓮妃,蓮妃自太液池旁回身過來,見是夜天凌,纖弱的身子明顯一震,身後侍女急忙俯身道:「見過殿下、郡主。」
夜天凌淡淡應了聲:「免了。」亦微微躬身,「母妃。」聲音里是說不出的疏遠隔閡,卻又壓抑著一絲複雜的情緒,聽得人心底一滯。
那曾經如火楓樹已然凋零,殘葉翻飛。蓮妃血色淡薄的唇輕輕顫抖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但終究什麼也沒說,只抬了抬手,默默帶著侍女從夜天凌身邊擦肩而過。
卿塵待要留她,又無法開口,眼見蓮妃身影消失在前方。
回身看夜天凌,見他站在原地,出神地望向太液池,劍眉輕蹙。卿塵叫道:「四哥!」夜天凌驀地回神,看向她。
卿塵「哎呀」一聲,一把拖著他的手,拉他轉身:「都被你急死了,快走快走!」
夜天凌被她拽得回身走了幾步,反手將她拉住,沉聲道:「別鬧。」
饒是卿塵自認不急不躁的性子也真耗不過他了,拉他不動,跺腳道:「去蓮池宮就那麼難嗎?你真是熬得住,你沒見她看你的眼神,多苦多難!」
夜天凌眼底倏然波動,握住卿塵的手一緊,卿塵被他握疼皺了眉頭。夜天凌手底鬆了松,卻沒有放開她。
卿塵任他修長的手指握住,掌心傳來乾燥而溫暖的氣息,突然覺得這嶙峋冬日也柔軟了許多,竟悄悄綻放出暖意來。抬眼見那眸中漸漸浮起的清泠,已將先前的沉悶吹散了幾分。她的影子倒映在那泓深冽的泉水中央,隨著幽深的漩渦心底一點異樣的情愫輕輕一動,叫她一時無言,只能愣愣地對著他。
夜天凌握著她的手緊了緊,慢慢放開。卿塵繞到身後推他:「去啊,難道比攻城略地還難?平日見你雷厲風行的,怎麼竟拖拉起來?快走,不去蓮池宮就不准你去延熙宮看太后!」
夜天凌素來果斷,人人在他身前只有噤聲從命的份,何時被人這樣逼著去做什麼事,忍不住皺眉回頭。
卿塵對他一笑:「皺眉頭的應該是我才對吧,真是急驚風遇上慢郎中,我一向自覺沉得住氣,如今才是甘拜下風。」見夜天凌自己往前走去,收回手,「就是嘛,怕什麼呢?」
夜天凌道:「不是怕,只是不知說些什麼好。」
卿塵奇怪道:「這還要想?就算什麼都不說,只陪她坐坐也行。」
夜天凌沉默,卿塵又道:「怨也怨了二十幾年,還不夠嗎?難道這時候你都不能原諒她?」
夜天凌寂然嘆氣:「非是怨她,而是繼續疏遠下去,怕是也好。」
卿塵一愣,隨即領會到他的心思,母子兩人竟選擇了同樣的方法,想要保護對方莫要捲入到總有一天會到來的爭鬥之中。她道:「她是你的母親,若有萬一是脫不了干係的。換言之,你是願她為了護你而疏遠,還是願她像個常人樣對你?便也該知她寧願你如何待她了。」
這答案夜天凌不想也知道,如此卻更體會了蓮妃的苦心。眼前已到蓮池宮,卿塵道:「我不陪你進去了。」目送夜天凌終於邁進了蓮池宮的大門,才放心地離開。
夜天凌立在庭中望著這清冷素凈的蓮池宮,園中本來種植了一池繁盛的蓮花,現在早已枝殘葉敗,只留下枯萎的枝幹遠遠地伸向煙藍色的天空。
四周安靜凄涼,彷彿一點兒生機都沒有。
多年來從未踏入過蓮池宮,然而這裡的一切卻都異常熟悉,總在不經意間會留心別人對蓮池宮的評說,這二十餘年下來,心中早已沉澱了這座宮殿的模樣。
他緩緩舉步向裡面走去,蓮妃不喜人多,這裡也實在過於清靜,稍會兒方遇上了一個伺候蓮妃的宮女,那宮女見到夜天凌吃了一驚,連禮都忘了行:「四……四殿下……」
沒有人想到他會來這裡,就連夜天凌自己都沒想到,他看著那宮女沉默片刻,淡淡問:「娘娘呢?」
那宮女方回過神來,被夜天凌看得心慌意亂,急忙俯身下去道:「娘娘在寢宮,奴婢這就去通報。」
「不必。」夜天凌阻止了她,「你下去吧。」
「是……」那宮女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夜天凌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終於向蓮妃寢宮走去。和方才那名宮女一樣,方才隨蓮妃在太液池旁的貼身侍女迎兒見到夜天凌,驚訝之情溢於言表。不過她反應快得多,立刻屈身一福,道:「見過四殿下……」
夜天凌輕輕抬手打斷了她,看著寢宮內人影依稀,隱隱傳出琴聲。和卿塵的清越飄逸的琴聲不同,這弦音輕柔低泣,幽咽難言,撫琴之人似乎有著無窮的哀愁,都在這七弦琴上淡淡傾訴。
「……母妃……可在裡面?」他凝神聽了一陣,問道。
迎兒忙答:「娘娘正在撫琴,殿下請。」她跟隨蓮妃多年,深知蓮妃心事,急忙打起靜垂的珠簾讓夜天凌進去,自己則識體地留步。
寢宮深處,金獸八角暖爐並沒能驅散冬日的深寒,更無法掩飾糾結弦中的寂寞。
蓮妃因聽到身後的腳步聲,指下輕輕緩了下,淡聲道:「迎兒,我不是說莫來擾我,讓我靜一會兒嗎?」
身後無人回話,一片安寂中,蓮妃忽然聽到一個清冷的聲音慢慢地道:「兒臣,給母妃請安。」
弦音驟亂,高起一個極不和諧的音符,蓮妃驚愕回頭,見夜天凌立在身後不遠處,觸手可及。
纏綿的沉香氣息飄飄零零若斷若續,裊裊縈繞在母子之間,彷彿隔了一層霧氣迷濛不清。
蓮妃顫抖著伸了伸手,胸中一陣氣血翻湧,突然用絲絹掩唇嗆咳起來。
夜天凌眉頭一皺,見蓮妃咳得辛苦,想上前扶卻又似被什麼羈絆著伸不出手,只道:「冬日天寒,母妃可是咳喘之症又犯了?」蓮妃身子柔弱,每到秋冬常有病痛,夜天凌是早知道的。
蓮妃略略平息了些,扭轉身子看向窗外:「你不好好用心朝事,來我這裡做什麼?」
夜天凌淡淡道:「朝事對兒臣來說,並不繁雜。」
蓮妃道:「你剛回天都,又接了北疆的差事,有多少事務等著去辦,哪裡能不繁雜?」
夜天凌唇角突然輕輕揚起,臉上的沉冷消融了幾分:「母妃足不出後宮,倒知道兒臣要應付這些。」
蓮妃微微一滯,她又豈會不知?兒子的一舉一動做母親的何時不掛在心裡,有時候只是迎兒從別的宮女那裡聽來一星半點兒說給她聽,也足以安慰許久。他終於像她希望的那樣,平平安安地長大,優秀、出眾,那麼還奢望什麼?她硬起心腸道:「我乏了,你回去吧。」
夜天凌神色一斂,邁步到蓮妃面前,抑聲道:「母妃,你還要瞞我多久?」
蓮妃驚道:「你……你說什麼,你知道了什麼?」
夜天凌緩緩道:「兒臣已經不是當年懵懂幼兒,母妃何必還辛苦瞞著?該知道的,都已經知道,父皇、天帝,兒臣都明白了。」
蓮妃看著夜天凌冷澈的眼神,那裡面不容置疑的篤定、沉斂和隱藏至深的狂肆就像是沉靜了數千年的湖水驟然迸裂,淹沒一切,她一把抓住夜天凌:「不准你胡說!」
夜天凌反手將她握住:「我沒有胡說!」母子兩人這麼多年來第一次直面對視,蓮妃的手在夜天凌手中難以抑制地微微顫抖。
夜天凌看著蓮妃終日籠罩在憂鬱中的面容,多年來縱千般怨、恨、痛、傷,終抵不過血濃於水,在母親面前鄭重跪倒:「兒臣不孝,讓母妃受苦了。」
一行清淚奪眶而出,蓮妃顫聲道:「我……我的孩子……」
夜天凌扶著蓮妃:「從今日起,兒臣不會再惹母妃傷心。」
蓮妃目光幽幽,越過夜天凌的肩頭看向深深幾許的蓮池宮,像是對夜天凌又像是自言自語道:「多少年了,當初先帝攻伐我柔然族,柔然抵擋不住,大敗於日郭城,投降後父汗將我獻給了天朝。柔然亡了,我在先帝身邊一待便是七年,族人都說先帝是因知道了我的容貌,所以才起兵滅亡柔然,罵我是紅顏禍水不祥之人。直到先帝故去,我原想在千憫寺吃齋念佛了卻殘生,誰知天帝即位第一天便將我召入宮中侍寢,那時我發覺腹中有了你。天帝建了蓮池宮,封我為妃,而我卻遭盡眾人唾棄,亡族、失節,就連自己的兒子都不能好好撫育,若不是放心不下你,我早已不留戀這個人世了。」她那遙遠如在天際的聲音淡淡傳來,彷彿風一吹便散了,飄落四處,依稀還能聽到碎散的聲音。
穆帝在位時,曾有一次大規模討伐北部柔然族的戰役。當年柔然族戰敗,於日郭城投降,自此後便一蹶不振,終被突厥滅族,不復存在。
蓮妃原是柔然族頡及可汗的女兒,自幼便以美貌稱著稱,甚至中原也流傳著她絕世風姿的種種說法。那次戰役后蓮妃被帶回天都,穆帝對其極盡寵愛,民間傳說紛紜,多言穆帝攻打柔然便是為了蓮妃。
千軍一動為紅顏,背負滅族的罵名,亦因侍奉兩帝而被朝臣後宮所不齒,縱使傾國傾城又如何?
夜天凌眸中掠過森寒利芒,冷冷道:「母妃寬心,他們既要胡說,我便將這天下拿來送給母妃,什麼滅族失節,我要他們沒人再敢說母妃一句不是。」
蓮妃驚悸,匆忙搖頭:「什麼都不要說,什麼都不要做,凌兒,你不知道……」
夜天凌斷然道:「母妃,我心意已決。」蓮妃看著夜天凌挺拔的身形,她要抬頭才能望著他,他眼中的凌厲,讓她突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眼前已經不是當日襁褓中待哺的幼兒,而是馳騁萬里橫掃邊疆的將軍,左右朝局平靖宇內的王爺,爭鋒天下捨我其誰,任何人也阻止不了他的腳步。
蓮妃靜靜地看了夜天凌一會兒,嘴角突然露出一絲淺笑,目光慢慢地再次遊離起來,像是離開了這個世界,卻又帶著無聲的嘲弄。夜天凌軒眉微蹙,看著蓮妃的樣子心底隱約浮起一絲擔憂,道:「我未必能時常來看母妃,不過會讓卿塵有時間來陪您說說話的,母妃這宮裡也太清冷了些。」
「卿塵?」蓮妃輕輕道,「是鳳家那個女孩兒?」
夜天凌點頭。蓮妃道:「你怎會和她如此親近?」
夜天凌淡淡道:「有緣。」
蓮妃又輕輕笑了笑:「倒是個玲瓏女子,可惜了是鳳家的人。」
夜天凌亦微微一笑:「她只是卿塵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