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無情不似多情苦
燭火明滅,長燈暗影。
本應寧寂的大殿層層透出光亮,宮帷無風靜垂,卻遮不住深寒。
天帝手壓龍案上早已涼透的茶盞,面色陰沉地看著跪了一地的幾個人。
當先一人,布衣素衫,正是今晚私自攜美出宮,險些惹起京畿衛和御林軍紛爭的太子。夜天凌同夜天汐陪跪在一旁,身後是御林軍統領張束,屋中靜可聞針,風雨將至的平靜沉沉壓得人心悸。
「朕生的好兒子。」天帝聲音痛怒難分,終於一字一頓地道。
太子緩緩叩了個頭,伏地不語。
天帝猛地抄起手中瓷盞,劈頭便向太子身上砸去,伸手指著他怒道:「你……你給朕說!你到底想幹什麼!」
太子跪在原地不躲不閃,一盞茶潑面而來,灑遍全身,冰紋玉瓷盞錚然迸裂一地,在這死寂的大殿中顯得格外刺耳,連身邊兩人亦被濺了一身。
天帝見太子閉口不答,一腔怒氣轉至張束處,叱道:「張束你好大的膽子,御林軍要造反嗎?朕將禁宮安全交與你,豈非命懸他人之手!」
這幾句話說得極重,張束頓時驚出一身冷汗,搗蒜般磕了幾個頭,顫聲道:「臣知罪,臣未能約束部屬,罪責難逃。御林軍素來受太子殿下統調,請陛下看在他們忠心護主的分上……」
話未落地,夜天凌皺了皺眉頭,果然天帝喝道:「混賬!誰是你們的主子!」
張束一呆,然錯口已出,深悔愚蠢,張口結舌哆嗦道:「陛下……恕罪……」
天帝冷哼一聲,轉向太子:「朕苦心栽培你二十餘年,竟換來你一句『愚頑駑鈍,不足以克承大統』!江山社稷祖宗基業,在你心中尚不及一個女人!鸞飛呢,鸞飛哪裡去了?」
太子閉目,深深掩抑痛楚,一時竟連話也不能回。夜天凌看了他一眼道:「回父皇,鳳鸞飛飲鴆自絕,清平郡主正在施救。」
「給朕救過來!」天帝氣得來回踱步,「有膽自絕就有膽來見朕,朕倒要問問她用了什麼手段迷惑太子,做出此等事情!」
太子聞言在地上連磕兩個頭:「一切都是兒臣的錯,請父皇饒恕鸞飛……」
此言無異火上澆油,話未說完,只聽天帝砰地以手擊案:「你眼中哪裡還有朕這個父皇!事到如今仍不悔改,朕,留你何用!」心中怒極,竟反手抽出殿前金龍寶劍,揮手往太子身上劈去。
眾人大驚,夜天凌同夜天汐雙雙搶上前去,夜天汐抱住天帝:「父皇息怒,保重龍體!」太子神情惻然,一言不發,任由夜天凌將他擋在身後。
夜天凌沉聲道:「大哥,莫再惹惱父皇。」壓低聲音迅速在他耳邊道,「反害了鸞飛。」
太子眼底一震,抬頭見天帝氣得面色鐵青,給夜天汐在前攔著,身子微微顫抖。想起二十餘年父恩深重,深悔自責,重重叩首痛聲道:「兒臣該死,請父皇保重……」
天帝恨鐵不成鋼,用手中寶劍指著他道:「你……你是想氣死朕才罷休!」
眾人皆不敢妄言,只能從旁相勸,這時,殿外突然傳來內侍惶惑的聲音:「參見太后!」
話音未落,太后已在卿塵的攙扶下踏入殿中:「皇上,莫要傷了太子!」
卿塵抬眼往殿前看去,只見青石深冷,太子、夜天凌、夜天汐都一身狼狽跪在天帝面前。天帝手中三尺劍鋒明晃晃指著太子,素來威嚴的面孔此時滿是怒容,卻看起來竟突然蒼老了許多。
四周碎瓷遍地,亂作一片。內侍們匍匐四周,人人噤若寒蟬。
天帝見驚動了太后,更是惱意叢生:「母后,夜深天寒,您何苦過來?」
太后看了看太子,道:「哀家若是不來,皇上豈不要了太子的性命?」
天帝怒道:「孽障東西,母后莫要袒護他。」
太后鬆開卿塵的手,握住天帝,慢慢道:「太子乃一國之本,不護他護誰?我有話要和皇上說。卿塵,同凌兒一起將太子送到延熙宮,好生照看。其他人都回去,管好自己部屬,莫讓皇上再操心。」
幾人雖得了太后吩咐,但天帝盛怒之下,誰也不敢動。
太后神情肅穆,深深看著天帝,那眼神彷彿波瀾落盡后的瀚海深沉,極平靜,卻強有力地穿透人心,連天帝也被震懾住。
天帝無法違拗母親,對跪了一地的人道:「都給朕出去!今晚之事誰敢傳出去半分,朕定不輕饒!」
卿塵和夜天凌扶了太子退出致遠殿。太子身上布衣長衫被冷風吹得飄搖,見他兩人都蹙眉不語,淡然一笑,反而先開口問道:「鸞飛怎樣了?」
卿塵面帶憂色,沉吟道:「我只能保住她性命,但人卻昏睡著。」
太子痛聲道:「何時能醒來?」
卿塵沉默一下:「不知道能不能醒過來。」
「什麼?」太子聲音驟緊,但隨即黯然道,「如此也好。」
月上中天,在重重宮殿間投下一片幽深,映上太子的臉上有種不真實的蒼白,而他立在風中的身影彷彿原本便是一抹月華,並不應屬於這噬人的深宮,此時看來杳然而輕暗。
鸞飛即便醒來,也難逃天帝嚴懲,卿塵默默想著,問太子:「殿下怎知鸞飛服下的是鴆毒?」
太子道:「我和她出了宮便知早晚有此一日,這鴆毒備了兩瓶,各存其一,只是沒料到竟這麼快就用上了。」
「那殿下這兒也有一瓶?」卿塵立刻問道。
太子輕輕笑了笑,點頭,笑意索然。
卿塵道:「能不能給我看看?若知藥性,或許對鸞飛有幫助。」
太子默立片刻,自懷中取出一個同樣的青玉瓷瓶。卿塵接過來拔開瓶塞仔細分辨,這瓶中所盛的確是鴆毒。她不敢交還太子,隨手一翻,盡數倒在了宮苑花草之中:「劇毒不祥,殿下莫要留在身上了。」
太子倒也未去阻止她,似是萬念俱灰,無論何事都已無關緊要。
夜天凌皺眉道:「大哥與鸞飛何以如此行事?此次父皇是動了真怒。」
太子不語,卿塵卻低聲道:「鸞飛已有了近兩個月的身孕。」
太子凜然看向卿塵。卿塵搖頭:「放心,我沒有告訴任何人。」
太子深深地嘆了口氣,嘆息聲飄了開去,遠遠散落月色中,目光穿過琉璃金瓦高牆重重:「鸞飛喜歡清靜簡單的日子,採菊東籬,放舟五湖,不想孩子再生在這紅牆禁宮帝王家。」
卿塵反問道:「鸞飛?殿下當真是為了鸞飛?」
太子笑了笑:「或許也為了我自己。我自幼隨在父皇身邊,習聖賢禮儀之道,學經緯治國之方,迄今已有二十餘年。眾人看我風光無限艷羨不已,我卻早已厭倦了宮中權謀疆土殺戮,即便不是鸞飛要走,這太子我也早不想再做了。」
身旁兩人不想他竟說出這樣一席話,半晌,夜天凌緩緩道:「有得必有失,這個道理想必大哥明白。我們生在皇族之中,既然享有常人不可企及的尊榮,便必定會有常人無法想象的付出,與其怨懟掙扎,不如順其出路奮而直上,或許峰迴路轉反能登臨絕頂。」
太子看著同樣幽暗的月光,卻在夜天凌側臉上雕琢出冷峻和堅毅。眼前這個四弟,自幼便有開疆拓土的凌雲壯志,十五歲起征戰四合,領軍不過十載,天朝疆域擴展十之有三。天朝軍中兵員臃贅,人浮於事,唯他敢大膽裁汰,提拔寒門猛將,整治到兵強馬壯;中樞歷來腐敗虧空,也唯他濁中獨清,上書天帝請求徹查。或者只有這樣的人才適合千古帝業,而不是自己。
他迎著月下清輝深深一笑,對夜天凌道:「四弟,你的心,在安邦定國平天下;我的心,卻只在那文史書稿中。你或可以不世偉業垂千古,我卻只願文華傳百世。所以這帝王之家,你能進退自如,我卻是苦苦掙扎,這是個人的命。」
夜天凌面如深湖,叫人看不出他那平靜的眼底究竟是什麼神色,只聽他淡淡道:「命雖天定,卻亦由人,只看你和老天誰強些。」聲音雖淡,卻擲地錚然,似是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
太子道:「如今是天是命都無所謂了,我只想見見鸞飛。」
卿塵看向夜天凌,夜天凌若無其事地道:「我去皇祖母寢宮看看。」轉身離去,留下兩人在原地。
卿塵望著他的背影微微一笑,面冷心熱的人,太后寢宮有什麼好看?她將太子帶到鸞飛所在的至春閣:「殿下請莫久待,我一會兒會回來。」
太子默立在鸞飛身邊,蒼白的手指撫過鸞飛如畫細眉,眼底無限溫柔,卿塵暗嘆一聲,掩門出去。
夜天凌負手站在太后寢宮殿前,望著窗外如水的月色,皎潔銀光映在他臉上,格外的清冷。
卿塵靜靜地走至他身邊,也未出聲,兩個人並立在這深曠大殿之中,各自寂靜。
過了會兒,夜天凌問道:「在想什麼?」
「想那瓶葯。」卿塵答道,「確實是鴆毒。」
「嗯。」夜天凌隨口應道。
「太子手中的是鴆毒沒錯,但是鸞飛喝下的,卻不是。」卿塵繼續道。
夜天凌扭頭看過來:「不是鴆毒,那是什麼?」
卿塵搖頭:「我還不能確定,但是如果猜對了的話,或許是江湖上一種被稱作『離心奈何草』的藥草熬成的汁液。」
「離心奈何草?」夜天凌重複了一遍。
「嗯,」卿塵道,「我曾看到醫書上記載這種葯,嚴格來說,這應該不算是毒藥,人服下之後不會氣絕,只會出現和死亡相同的癥狀,呼吸、心跳、脈搏、血壓、體溫甚至各器官的新陳代謝都達到一個極限低度,不仔細分辨是會被誤認為死亡。嗯……這可能是一種深度麻醉劑也說不定。」卿塵說著看了夜天凌一眼,見他因這些奇怪用詞皺起眉頭,忙道,「簡單說,就是一種使人假死的葯。」
夜天凌微微點頭,卿塵繼續道:「鸞飛和太子手中其實是不同的葯,若是確如太子所言,他兩人早有一同赴死的準備,那麼當兩瓶葯喝下去,你說會是什麼情形?」
夜天凌黑瞳微微一收,精光輕閃。
卿塵又道:「我雖對鸞飛這個妹妹了解不深,但有兩點我可以肯定,其一,以她的性情,說她有翻覆朝政的心思我信,說她嚮往採菊東籬泛舟五湖……」她輕笑了一下,「此言差矣!其二……鳳氏滿門深以家族為榮,族中利益高於一切,鸞飛會做出這種可能使鳳家獲罪之事,我不解。」
夜天凌看著她清秀的玉容,淡淡問道:「還有呢?」
卿塵對他一笑:「你不覺得御林軍十分古怪嗎?」
夜天凌冷哼一聲:「忠心護主,言過其實,不知是護主還是火上澆油。」
「說得是。」卿塵笑,眼中掠過一抹月光清澈,「太子私自出宮,禁軍侍衛不加阻攔反而借護主之由和京畿司衝突,將事情鬧大,無異於火上澆油。再者,太子出宮必定極其隱秘,為何無論是陛下還是御林軍,消息都這麼靈通?」
夜天凌道:「父皇知道太子出宮,是鸞飛的貼身侍女錦書深夜到致遠殿告密,才泄露出去的。」
「錦書?」卿塵意外地道,「呵,事情似乎變得有趣了。」
夜天凌側頭不語,盯住她揚眉淺笑的模樣。卿塵見他半天沒有動靜,眼波一抬:「怎麼了?」
月色穿過雕花木窗靜灑一地,明明暗暗,落影點點,整個寢宮寂靜無比。夜天凌收回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為何告訴我這些?」
卿塵道:「需要原因嗎?」
夜天凌聲音清冷:「你方才所說的任意一樣,都足以讓鳳家遭獲誅族之罪,別說鸞飛,你自己性命都可能不保,此事你不說出來誰人又會知道?為何要告訴我這些?」
月光在卿塵臉上投下一層若有若無的輕紗,潛靜而柔美。她長長睫毛投下的陰影微微一動,丹唇輕啟:「不為什麼,只因你是夜天凌,而我,是我。」
夜天凌道:「你不怕我如實稟告父皇,自己一併獲罪?」
卿塵笑:「你會嗎?」
夜天凌嘴角微挑:「或許會。」
卿塵點頭,笑靨依舊:「那我已經說了,話也收不回來,如今便只能聽憑凌王殿下處置了。」
夜天凌終於一笑出聲,雖然聽起來還是那樣冷冷淡淡,但卻如同風過流水破開長河寒凍,叫人格外記憶深刻,但也只是一瞬間,笑意逝去,他低頭囑咐道:「不要再對任何人提此事,宮廷之中不比外面。」
卿塵點頭:「放心,我知道分寸。」
夜天凌道:「去請太子殿下回來吧,久恐驚動他人,要父皇知道了平添麻煩。」
「好。」卿塵向門口走了幾步,突然回身站住,「四哥,我能信任你嗎?」
夜天凌劍眉輕挑:「這個問題似乎應該你自己去回答。」
站在高大的台階邊緣,夜風吹動卿塵衣袍上鑲邊的雪白貂毛,簇擁著她清秀的臉龐,她笑了笑又問:「那麼,你是不是能像當初在躍馬橋一樣相信我?」
夜天凌頓了一頓,只回答了一個字:「能。」
聽他一字落地,卿塵鳳目之中浮起一點清麗的光彩:「那麼遊戲真正開始了,也是時候帶你去見一個人了。」說完她微笑著轉身向偏殿走去,長發隨風輕輕散開,映在夜天凌眼中,似是張開了一張柔柔的絲網,轉眼與那黑瞳融為一體沉沒在幽深的眼底,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