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接天蓮葉無窮碧
漠北的天空空曠而荒涼,夜幕降臨時雲淡星稀,遙遠的青黑底子上摻雜著深淺的灰色,長風過境帶起沙塵,一卷打在營帳之上,呼啦作響。
日前一場追擊戰,天朝大軍在烏滸河旁殲滅西突厥休斜王部隊近兩萬人,生擒休斜王及其部將、官員三十八名,降敵四千七百人,今夜軍營中氣氛極為高漲,各處都燃起火堆,飲酒吃肉,將士們歡笑痛飲,以慶祝這大快人心的勝仗。
白日戰場上不知何時便會降臨的死亡,在入夜之後化作每一處營地盛大明亮的篝火。有人唱,有人笑,有人喊,有人哭,浴血殺伐歸來的將士們,借著慶祝的一刻盡情發泄。這個時候,中軍也從來不會下令約束,稍事休整后,大軍即將全力追擊倉皇退往燕然山的西突厥谷蘭王,屆時依舊是以命搏命的血戰。
中軍一座較大的營帳離熱鬧的篝火併不十分遠,但所有哭笑到了此處似都化作無聲,明晃晃的光亮下有種格格不入的孤寂,彷彿只有天上幾點稀疏的星子落在其間,異常安靜。
其後幾座營帳雖也有火光人聲,但相較四周便收斂很多,整齊地安扎在主帳之後,不時有巡邏士兵出入經過,鬆弛的氣氛中不動聲色地保持著警戒。
夜天凌獨自在主帳之中,一燈明照,投在他眼前的漠北地圖之上,亦映得臉顏輪廓深邃,如若刀削。
「殿下!」凌王府侍衛統領衛長征入內求見,風塵僕僕,似是剛從什麼地方趕回來。
夜天凌自地圖上抬起頭來:「如何?」
衛長征遞上一包東西,道:「屬下幾乎帶人尋遍了整個屏疊山,只找到這些東西散落各處,遇到幾戶山間人家亦打聽過,都說以前認識那位姑娘,但已經很久不見了。」
夜天凌伸手將他呈上的東西一翻,正是那日看過的幾本醫書,眉間輕微印上一抹蹙痕:「你自神機營抽調人手繼續尋找,南沿玉奴河往橫嶺,北上東突厥,無論生死她絕不會無緣無故失了蹤影。」
「是!」衛長征領命退出。
夜天凌轉身繼續看向地圖,繼而抬頭思量,眸中深黑純粹如同夜色,將一片光影靜然覆滅。許久后目光落在那些醫書上,他抬手將書取來,上面依稀殘留著竹屋中燈色清淺,伊人以手支頤靜閱書卷的痕迹。若不是行動間牽扯傷處,疼痛仍舊極為真實,幾乎讓人以為那是前塵入夢,轉眼一晃蹤影散盡。
書冊因浸了水,多處已模糊不清。他翻動幾頁,拂衣坐於案前,靜看一會兒,提筆補寫了幾處,如此慢慢看下去。
帳幕忽被掀開,十一大步走進來,身上帶著炭火和烤肉炙熱的氣息,立刻將帳中的清寂同外面的熱鬧混雜起來:「四哥!你不去外面看看?唐初那小子和我比箭,快連軍甲都輸上了!」
夜天凌略略一笑:「他哪一次比箭贏過你?竟還不長記性。」
十一在案前坐下:「剛才見長征回來了,有消息嗎?」
夜天凌搖頭:「只找到幾本書。」
十一明朗的臉上帶出憂慮:「這麼多天了,只怕是凶多吉少,不想終究連累了她。」
夜天凌目光往前方落去,過了一會兒,方道:「一天找不到便找下去,是凶是吉必要見著人才能說。」
伊歌城的夜晚不同於漠北,風暖人靜,花草蔥蘢處幽香旖旎,不時飄閃著飛蟲的微光,盈盈一晃穿過夜色,輕巧地落去遠處,再一閃,卻又點點來了近前。
月影悄上東山,如一雙清寂的眼眸,在漸深的夜色下灑照著安靜淡然的銀光。
卿塵立在窗前仰首以望,室中尚留著些湯藥的味道,靳妃剛來看她服了醫侍開出的葯,又遣人送來了補血益氣的膳湯。這些日子她待卿塵如同姐妹,事無巨細皆是親自過問,替她設想周到,如此相處,日漸熟悉,卿塵也從她口中慢慢了解了不少事情。
天朝自皇族之下,另有鳳、蘇、靳、衛、殷等門閥士族,地位顯赫,分掌朝政,再加上歷來與皇族聯姻,開國至今已成蔚然氣候,形成盤根錯節的門閥勢力。
靳妃名慧,出身士族之一的靳家,雖只是夜天湛的側妃,但夜天湛多年來未立正妃,是以王府上下都對她以「王妃」相稱,內外諸事也皆由她掌管。
靳慧性情柔和,溫婉賢淑,同夜天湛之風華溫雅相得益彰,便如紫藤綽約依於蘭芝玉樹,樹朗花清賞心悅目,使得整個湛王府中總透著種舒緩的閑適,含笑倜儻的風流浸透著一草一木,如同春日不敗,雍容並雅緻。
卿塵自那日從京畿司回來便再沒見到過夜天湛,她並不知道,天舞醉坊的案子一出,便在天都掀起軒然大波,甚至連朝局也因此起了頗大的震動。
天舞醉坊在伊歌城經營多年,原是最具盛名的歌舞坊,其後牽連著的門閥衛家權勢極盛,族主衛宗平在朝為相多年,其女衛如貴為太子妃,身份地位非比尋常,而今次天舞醉坊交結長門幫正與其長子衛騫有著莫大關聯。
湛王之母乃是門閥殷家之長女,貴為皇妃,深受天帝寵愛。衛、殷兩家明爭暗鬥素來不合,京畿衛封禁天舞醉坊后,大肆搜捕長門幫幫眾,一時間沸揚天都,最終驚動了天帝。事關朝中大臣與江湖幫派結黨為禍,天帝對外戚勢力早有顧忌,聽聞此事更添惱火,卻因國有戰事在外,暫且按壓不發。
數日之後漠北傳來捷報,西突厥休斜王遭擒,谷蘭王接連大敗退出燕然山以北,射護可汗遣使者求和,請求息戰。
至此天朝大軍全勝,再無顧慮,天帝即刻下旨革去郭其吏部侍郎之職,將天舞醉坊一案移交刑部及大理寺聯辦,並命湛王主理會審。如今三省、六部、九司各級戒嚴查辦,聲勢驚人。
卿塵是這案子中關鍵的證人,是以一直被安置在湛王府,對於夜天湛,她始終存有莫名的心結,今日藉機便對靳慧提出告辭。
靳慧聞言卻也不提天舞醉坊的案子,只微笑問了一句:「你去哪裡呢?」
去哪裡呢?卿塵默然自問,一時竟無話作答。
卻是靳慧笑道:「難得你我這麼投緣,你既然孤身一人並無去處,便在這裡住著又何妨?不管有什麼事,至少得將身子先調理好了再說,以後告辭的話,可莫要再提了。」
卿塵對著當空明月苦笑,嘆了口氣,轉身沿著長廊漫無目的地緩步前行。走不多遠,漸聞清香撲面,迴廊一轉,眼前豁然開朗,一望無際的湖水展現在眼前。垂柳依岸,碧葉連天,湖中荷花伴著細柳長堤遙遙沒於漸濃的夜色中,遠遠看去,月光如輕紗般朦朧飄拂,仿若一片清靜迷人的幽夢。
水中九曲迴廊精巧曲折,與湖心凝翠亭蜿蜒相連,廊前每隔幾步便懸著盞青紗明燈,燈色融融映入清水暗波,幽幽然溫柔盈岸。
卿塵獨自往湖中走去。四面深夜靜謐無聲,夏日微風醺然,穿枝過葉迎面撫來,碧色荷姿,或有含苞待放,或有迎風展顏,凌波依水,綽約娉婷。
她在枝葉的清香中沿著凝翠亭的台階邁下幾步,坐在臨水之處望著月影發獃,伸出手去,月影在指尖盈盈一晃,伴著漣漪碎成金光片片,幽然盪向湖心。
水光搖動,心緒亦彷彿隨著暗波起伏,空落落無處著力。唯有在失去之後,才知道原來一個「家」字對人如此重要。沒有家,人便如漂泊的浮萍,無著無落,無依無靠,何去何從,又該如何面對?
忽然之間,寧靜的夜裡響起悠悠笛聲。
卿塵詫異抬頭,看到不遠處與凝翠亭相連的白石拱橋上,瀟洒立著一人。
白衣、長橋、玉笛,眼前是十里碧荷,天上是月華如練,他眼中清波蕩漾,湛湛溫柔似水。
清亮的笛音自他唇間飄然婉轉,時而悠揚低訴,時而清高閑逸,時而跳脫歡悅,時而柔情無限。水月清光似是交織而成柔軟的絲網,流瀉在這閑玉湖上,星星點點銀輝如玉,花間荷葉也似鑲上了一層淡淡珠光。
卿塵似被蠱惑,默默站起在湖心,一動不動凝望著橋上的身影。
天邊滿月之下,波光粼粼處投落她一身黯然神傷的清寂,她彷彿痴立在夢中,看著前塵的影子、今生的自己。
一時間四處安寂,只有夜天湛幽美的笛音起起落落,隨風飄蕩,那笛音一絲一轉纏進心底,繞出隔了愛恨的情絲萬縷。卿塵無聲地描摹著他的眼睛、他的微笑、他的溫柔,多年以前他是誰?多年以後他又是誰?臉上淺淺清愁,心間利刃交織,和著淚水徐徐滑落,跌碎在湖水中,激起道道苦澀的縠紋。
誰說情深不悔,誰說生死相依,誰說此生與共,誰說海枯石爛?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壁頹垣。
若說有緣,為何他要負心欺她?若說無緣,為何在此,還要遇到他?
笛聲餘音裊裊,悠然沉寂,夜天湛目光籠住她清幽的眸子,隔著夜色深深凝注。
相對而立,咫尺凝眸,遠近紗燈溫柔照出一對風華絕代的剪影,隨著一波輕盪,重疊而後消失。
夜天湛含笑緩步穿過迴廊,走至她身前,月影清亮斜灑兩人之間,朦朧處他俯身低頭,輕輕抬手撫上她的臉頰,手中溫暖拭去了冰涼的淚痕。
「你可知道,你比這月色還要美?」
牽手處,細語時,多少記憶如同巨石迎面撞來,卿塵猛地後退扶住欄杆,眼底驚起碎裂的傷痛。夜天湛微微愣愕之時,她反身衝出凝翠亭,一刻也不願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