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胤禎上戰場

  轉眼已在康熙五十六年,春前下了最後一場雪,化雪時凍得人縮手縮腳,天下有片刻太平。可數月後,策妄阿拉布坦派兵侵擾西藏,殺拉藏汗,囚禁達賴,攪得怨聲四起。


  當時朝廷派兵阻截沒有太大的效用,而策妄阿拉布坦如今的兵力,更勝當年噶爾丹,已非川藏駐軍可以抗衡,是為朝廷心腹大患。不滅漠西,難以安寧,朝廷已開始籌備軍費糧草,待有一日欽點大將軍,便要發兵剿滅豺狼。


  可是入關幾十年,當年的猛將都老去,康熙朝幾場大戰役后,國泰民安少有戰事,一時半刻竟選不出幾個大將軍。而如年羹堯這般驍勇善戰者,卻因出身和資歷,尚不足以率領三軍。所有人都覺得,大將必然要皇室所出,即便不是皇子,如從前安親王、裕親王這般宗室子弟,至少可以服人。但如今庸碌者隨處可見,便是矮子里拔長子,也挑不出幾個好的,朝廷對於由誰去攻打漠西,至今沒有定論。


  春去夏來,酷暑炎炎,這一日胤禎在暢春園退出后,大正午就往城裡趕,策馬揚鞭地到了八貝勒府前,只見門庭清冷不復往年門客絡繹不絕的盛景。他輕輕一嘆,將馬鞭甩給門前小廝,裡頭有下人來相迎,將十四爺往宅子深處帶。家中倒是井井有條,雖不富貴也不寒酸,胤禎心裡是明白的,八哥雖然被停了俸祿,可那點兒俸祿本也不起什麼作用。


  走到林蔭間,聽見孩子的嬉鬧聲,只見已有十歲的弘旺從邊上闖出來,已經玩得一頭汗。身後慌慌張張地跟著幾個老媽子,一見十四爺在這兒,都縮在路邊不敢動。而孩子則被胤禎一把拎過來,他慌亂地喊著:「十四叔放下我。」


  胤禎在他屁股上輕踹了一腳,訓斥道:「大熱天瞎跑什麼,你不在書房念書?」


  弘旺畢恭畢敬地站著,回答道:「阿瑪早晨來書房問了功課,說我有進步,叫我別總悶在屋子裡,大熱天不出汗怎麼成,讓我今天隨便玩兒。十四叔,我可是好好念書了的。」


  胤禎笑道:「既是這樣,一個人在家玩有什麼意思,去喊上你妹妹,跟我的人去貝子府,告訴弘明、弘春,我也讓他們歇一天,好好玩兒吧,別打架。」


  弘旺心花怒放,上來給了十四叔一個擁抱,轉身就去找他妹妹。胤禎駐足看了會兒,似乎是想到了自己的孩提時光,但一個警醒回到現實,臉上的失落顯而易見,臉色重新又變得沉重嚴肅,跟著小廝到了書房。八阿哥正靜靜地站在窗下賞畫,安寧得彷彿世外之人。


  見十四弟一身暑熱,胤禩讓下人上溫茶,只等他擦了額頭脖子里的汗,才叫下人搬些冰塊來驅熱。十四圍著盛放了冰塊的瓷缸站著,想到如今八哥停了俸祿,內務府也不會送冰來了,這些冰該是他自己拿銀子到市面上買的。


  胤禩沒在意這些事,反是叫他遠離些,可十四卻砸了一塊冰用布包著,抵在額頭上,坐下后道:「皇阿瑪讓兵部選人,八哥,我快忍不住了,那些個窩囊廢,一個個都縮頭烏龜似的,只知道享受,江山誰來守?」


  胤禩不語,十四發現自己說得有些過了,乾咳了一聲,又道:「八哥你身子不好,自然不能打仗,九哥、十哥他們的功勞不在這上頭,我可不是說你們。」


  「你還是這脾氣。」胤禩淡淡一笑,可隨機卻道,「真要打仗,總會有將軍的,可十四弟,皇阿瑪的身體只是看著光鮮了,他辛勞了一生,沒有病也要累出病來,你真的敢走?這一去,不打個三五年回不來,你敢走嗎?」


  十四神情定定的,腦袋裡想著許多的事,當年皇阿瑪把他扔在草原歷練,難道等的不就是今天嗎?皇阿瑪當初賜給他御用的佩劍,親口對他說,要他做大清未來的將軍,難道皇阿瑪已經忘了?

  這一切,胤禎都記在心裡,他也有保家衛國的雄心壯志,可他放不下,放不下眼看著可以到手的帝位。不用八哥勸說,他心中也明白,這一去三五年回不來,皇阿瑪萬一有個好歹,太和殿上的龍椅,能等得及他趕回來坐嗎?


  「十四弟,皇阿瑪至今沒決定,顯然是在等有人毛遂自薦,你這會兒衝上去,就改不了了。」胤禩平靜地說,「你若帶兵去,我會儘力為你守住這裡的事,可能守到哪一步,我也沒有底。」


  胤禎直直地看著八阿哥,兩人一時都無語,還是胤禎換了個話題說:「來時遇見弘旺,讓他去我府里找弘春他們玩,等我回去后親自再送他回來。」


  八阿哥頷首,卻順著他的話提起:「四哥的弘曆,雖說養在貴妃膝下,但皇阿瑪時常帶著他,前日我去園子里請安,看到和嬪領著弘曆從清溪書屋出來。」


  胤禎心中又是一沉,這樣的話他聽得很多了,諸多皇孫里,皇阿瑪最看重弘曆,教他寫字騎馬,宛若太子幼年時。胤禎是沒見過太子幼年什麼模樣,可那些大臣都說,皇帝曾經也這樣栽培過太子。


  「弘曆很討人喜歡,貴氣天成,小小年紀就有皇孫風範。而我家弘旺看著,就只是個淘氣小子。」八阿哥笑著,也道,「許是你和四阿哥一母同胞,弘曆和弘明他們倒是很像的,永和宮出來的孩子,就是卓然不同。」


  胤禎神情淡淡的,輕笑了一聲:「他並沒有在永和宮住過。」


  八阿哥眼中閃過一瞬的光芒,而後平和地說:「那些話不好開口,但你心裡很清楚,如今兄弟之中,能和你爭的,還有哪幾個?說到底,是你和四哥爭,你若帶兵遠去,我願意為你守著,可就怕有人說我挑唆你們同胞兄弟,非要提同胞什麼的,我們都是皇阿瑪的兒子,不同的娘又有什麼差別,都是兄弟。」


  「不錯,明明都是兄弟,為什麼非要分得那麼清楚。」胤禎皺著眉頭,他從小就很奇怪,旁人非要說他和四阿哥是一個娘胎里出來的,應該最親近。最初他是把位置讓給十三哥,不想讓胤祥難做,到後來就越來越覺得,憑什麼非要分得那麼清楚,難道與旁人親近,就成了錯?更何況他心裡比誰都明白,對八阿哥也好,對老九、老十也罷,大家不過是互相利用罷了。而所謂的兄友弟恭,一定要做給別人看?

  「十四弟,你若真要去打仗,我可以向皇阿瑪舉薦。雖然如今我說話沒什麼大作用,但眼下的局勢,一旦有了聲音,必然會有人附和。」胤禩鄭重地說,「可是你要想好了,這一走,回來就不知是什麼光景了。」


  胤禎冷笑:「是成是敗,都在我一人身上?」


  八阿哥點頭:「真到了那一步,會很現實很殘酷。」


  此時張格格從外頭來,捧了一大盤五顏六色的瓜果,說在井水裡冰著的,讓十四阿哥吃些。胤禎卻起身借口說完顏氏等他回去用膳,和張格格寒暄了幾句便匆匆離開了。


  張格格在書房門前目送十四阿哥離去,回身見丈夫摘了葡萄要吃,她上前道:「你也沒洗手,怪髒的,我剝給你吃。」


  胤禩一笑,撂開手,卻聽張格格剝著葡萄說:「果盤是福晉派人叫我準備的,福晉帶著弘旺去十四貝子府了。」


  「她也去了?」胤禩略奇,「我只當弘旺自己去了。」


  張格格將葡萄塞進他嘴裡,笑道:「福晉是最小心弘旺的了,出門必然跟著,您不是不知道。」


  胤禩搖頭:「她不怕把孩子養得太弱?」又嘆,「也罷,孩子有人疼總是好事。」


  張格格偷偷看了丈夫一眼,她知道,八阿哥心裡始終對良妃耿耿於懷,後悔不該提弘旺和福晉的事,之後只管剝葡萄不言語。而胤禩吃不了幾個,就讓她自己拿去屋子裡吃,又吩咐:「讓人去請九阿哥和十阿哥過來,天太熱,讓他們來用晚膳。」


  原本胤禩並不打算今晚就找老九、老十,但聽說妻子去了十四貝子府,那麼胤禎就必定不會再親自送孩子回來,那就不至於撞見老九、老十在這裡,回頭懷疑他們私下說什麼話。而他的確是要找老九、老十商議。


  聽說十四弟有西征的意願,九阿哥是拍案叫好的,說他帶兵去了,老爺子回頭有個三長兩短,到時候把他攔在外頭,這邊先扶持八阿哥登基,都不用費勁挑唆他們兩兄弟了。


  十阿哥也道:「太后就不行了,將來老爺子再一走,宮裡剩下幾個娘娘能成什麼事,我們結交甚廣,大半個朝廷都是我們的人,關鍵時刻一定力挺八哥。這些年白花花的銀子,才算沒有白花。」


  可八阿哥一句話,卻把他們都鎮住了,他道:「便是四哥好對付,十四西征帶兵,我們把他撂在外頭,可他終歸要回來。排擠掉了老四,他若爭不過我們,就一定會去支持親弟弟,十四真的帶兵打過來,我們一點兒勝算都沒有。」


  老九、老十怔了半天,胤禟嘀咕:「八哥若是登基,他再帶兵打就是謀反,天地不容。」


  可就連十阿哥都會不屑:「爭皇位,還怕什麼天地不容?李世民逼死親爹殺了兄弟,照樣做皇帝。八哥說得不錯,十四的脾氣,現在說好扶持他,關鍵時刻卻背叛他,他一定會來拚命的。」


  九阿哥陰毒地說:「西邊那麼苦,打仗好多年,他若是死了呢?」


  十阿哥嘶嘶抽口氣,胤禩在旁乾咳了一聲道:「這話,再不要提了。」


  這年入秋後,太后的病再次反覆,已是湯藥也送不下去,不能言語沒有反應,就還喘著半口氣。嵐琪與其他妃嬪輪流服侍在旁,而讓她更揪心的是,宮裡布貴人的病一直不見好。


  布貴人原先也住在暢春園裡,今年春天因咳喘不愈,太醫說園中多花粉柳絮,也許不宜布貴人安養,於是入夏前就遷回了紫禁城。平日都是宮人們往來傳遞消息,嵐琪這邊伺候太后和皇帝,丟不開手。


  但布貴人卻是一病不起,入秋不見好反而更加沉重。這日太醫送來的消息,說是怕熬不過冬天,嵐琪立時就蒙了。


  清溪書屋那兒得到消息,梁總管的徒弟很快來傳皇帝的話,說太后已經沒知覺了,誰守在身邊都一樣,布貴人孤零零在宮裡才可憐,娘娘若是身子經得起車馬勞頓,就先回宮去看看。


  嵐琪原打算自己去求玄燁,沒想到玄燁先遂了她的心愿,這日稍稍準備些東西后,交代了太後跟前的事,就趕回紫禁城。正好遇見十四進園子,沒見著父親,先把額娘一路護送回宮。


  胤禎跟著一道在鍾粹宮探望了布貴人,布貴人病得雖重,神思還清醒。十四說了幾句話才離開,環春卻跟出來道:「十四阿哥,您還要回暢春園嗎?」


  「還有事要對皇阿瑪說,這就回去。」胤禎答應著,便見環春遞給他幾張紙,他以為是給自己的,就展開看了,卻是做衣裳的樣圖,上頭畫有環扣的結法,他看不大懂,只看得出來,這不是尋常衣服。


  環春則道:「奴婢糊塗,把這東西帶在身上帶出來了,原該派人送去圓明園給四福晉的,十四爺您到了暢春園,打發瑞景軒的奴才送一下可好,奴婢該死,還差遣您做事。」


  「四福晉要的?」胤禎把紙疊起來,收入了懷裡,有心問,「這是做什麼用的?」


  環春道:「是古法做軟甲的樣圖,穿在裡頭護心的,這東西不好弄,四福晉倒騰了一夏天也沒做好,托奴婢問問宮裡可有懂行的人。奴婢找到這幾張東西,一直想著要送去給四福晉,布貴人這兒一出事,奴婢就忘了。」


  胤禎悶聲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走了。環春等了會兒回來告訴嵐琪,嵐琪道:「讓他們兄弟倆好好說說,他們還是和從前一樣,沒人推一把就連話都說不上。」


  此時布貴人歇了片刻又睜開了眼,見嵐琪還在身邊,驚喜地說:「你怎麼沒跟著十四走?」


  嵐琪扶著姐姐坐起,讓她靠在自己的懷裡,從宮女手中接過葯,慢慢餵給姐姐吃。布貴人氣息軟軟地說:「還吃什麼呢,越吃越糟糕了,你能來我身邊,我病就好一大半了。」


  「姐姐這麼說,我要不安了,我不來才病得這麼重?」嵐琪問。


  「你那麼忙,誰也離不開你,我知道。」布貴人笑著,就是不想吃藥。等嵐琪放下藥碗湯匙,便握著她的手,她已經很乾瘦,靠在身上幾乎沒什麼力氣。


  嵐琪哄道:「皇上讓我回來陪姐姐,一直等你好了。」


  布貴人感激不已,卻又道:「怕是好不了了,你別不高興,這是我的福氣。嵐琪,若是你走在我前頭,我孤零零地活著也沒意思了。」


  「不要胡說,過幾天就好了。」


  「嵐琪,端靜沒了的事,是你讓皇上瞞著的對不對?」


  嵐琪一怔,心裡不禁抽著痛,端靜公主去世好幾年了,可是她怕布姐姐承受不住,求玄燁不要宣布這件事。對皇帝來說這可有可無,縱然朝廷里有官員知道,布貴人深居宮闈,與嵐琪形影不離,身邊的人不說,她也就無處知曉了。但這次回來養病,不小心就有人說漏了嘴,她這一病不起,多半是為了女兒傷心的。


  嵐琪含淚道:「可你還有我啊,姐姐要丟下我不成?咱們說好了,長命百歲的。」


  布貴人搖頭,眼神怔怔地望著窗外:「你不缺我,可端靜在底下,太孤單了。我這輩子享盡榮華富貴,還有你知冷知熱,已經足夠了。」


  「可我捨不得姐姐。」嵐琪摟著布貴人的肩膀,哭得渾身顫抖,她好久沒這樣哭泣了。端著婆婆的尊貴,端著統攝六宮的尊貴,玄燁又總是哄著她。如今才恍然發現,大家都老了,該是人間相散的時候,她與所珍惜所在乎的人,這一輩子的緣分都要到盡頭了。


  「難道你就捨得,留下孤零零沒用的我?光是想一想,我就害怕了。」布貴人卻沒那麼悲傷,輕輕拍著嵐琪的手背,姐妹倆一如十幾歲年華,她溫柔地笑著,「這輩子,終歸是你照顧我,你賴也賴不掉了。嵐琪,我可是你命中的貴人,你服侍我一場,也不委屈是不是?」


  「不委屈,下輩子我還服侍姐姐。」嵐琪卻哭得不能言語。


  邊上環春幾人來相勸,勸主子不要那麼激動,嵐琪也怕自己累著布姐姐,忙讓她靠下去。姐妹倆手挽著手不分開,唯有布貴人累得要昏睡時,嵐琪才會去歇一歇。可是聽太醫說幾句,就叫人十分泄氣,她索性決定不再見太醫,只想陪著布貴人多一天是一天。


  這一邊,胤禎帶著環春給的東西回到暢春園,見過皇阿瑪,交代了額娘的事,又把正經朝務稟告了幾件,父子和樂地說了有大半個時辰的話。等他離了清溪書屋,底下的人來問是給十四爺備馬車,還是備馬。胤禎忽然想起環春求他做的事,便要了一匹馬,略跑一跑就到了圓明園。


  圓明園裡,胤禛和毓溪正在書房說話,得知胤禎來,毓溪要去準備茶點並避開,不想下人卻通報,說十四爺是特地來找福晉說話的。


  夫妻倆都有些奇怪,毓溪自然是在丈夫的陪同下見小叔子的,待胤禎把那些樣圖紙遞給她,轉達了環春的話。他們兩兄弟都是環春看著長大,知道環春對母親的重要,托一兩件事並不奇怪,反是十四明知故問,當著哥哥的面問嫂子:「您要這東西做什麼用?」


  毓溪朝丈夫看了眼,胤禛遞過眼神,她會意一笑,指了指丈夫對小叔子道:「問你四哥去,你們兄弟說說話,四嫂給你做好吃的去,今天別走了,明天四哥不上朝,你呢?」


  十四點頭:「我也不去,皇阿瑪年事高了,往後事情都推在午後。」


  毓溪笑:「四嫂有好酒,今晚留下痛痛快快喝幾杯,醉了就在園子里住一晚,我派人對弟妹說。」


  十四見嫂子熱情好客,難得開口挽留他一回,他也不能輕易推辭,只玩笑道:「您千萬派人說仔細了,回頭她以為我在哪兒混,又該和我鬧了。」


  毓溪笑著離去,留下他們兄弟,之後小和子來奉茶,就再沒有人來打擾了。胤禛說妻子做護身軟甲是要給他上戰場用的,便提起策妄阿拉布坦來,胤禛坦言,若朝中再無人領命,他就要自薦去打仗。


  胤禛說得慷慨激昂,甚至和弟弟討論起草原上的事,十四也算了解兄長,至少從哥哥的眼睛里就能看出他的真誠,他是真的要去保家衛國,真的要去為皇阿瑪剷除心腹大患。至於皇帝年邁,極可能隨時離世,他或許會錯過最佳的爭帝位的時機,他似乎完全沒想到。


  而胤禛也沒想到,弟弟會知道這件事。他的確對母親提過,是希望真有那一天,母親好歹心裡有個準備,畢竟此去沒個三五年是回不來的,沒想到母親卻用這個法子讓他告訴了弟弟,很顯然環春怎麼會輕易託付這麼重要的事。別的也罷了,這件事還只是一個念頭,環春隨便交付給十四阿哥,必定是母親的意思。這一刻,連十四都明白過來了。


  那一晚,毓溪準備了美酒佳肴,兄弟倆在園子里喝得大醉,胤禎必然是回不去家了,便在圓明園睡了一晚。可他們兄弟在外人眼中向來「不和睦」,隔天看到十四阿哥從圓明園出來,得知他還住了一宿,少不得會奇怪。九阿哥、十阿哥更是急躁不已,當天就急匆匆趕到八貝勒府,告訴了八阿哥這件事,說十四現在未必不是和四阿哥聯手,要八阿哥小心。


  胤禩心中雖然懷疑,可總覺得他們兄弟走不到一起,先勸九阿哥、十阿哥不要言辭過激反而讓十四弟反感,等他再看一看。可偏偏九阿哥、十阿哥是沉不住氣的,幾次見到十四,酸言冷語地提幾句,胤禎又不傻,當然聽得出話中的意思。而那時候漸漸有風聲傳出,說四阿哥有意要領兵出征漠西,但這事兒到了九阿哥他們嘴裡,卻成了四阿哥故意站出來,好引誘十四弟沉不住氣,最終讓十四領兵出征,達到把他送到邊疆遠離帝位的目的。


  這話,說一兩次,十四心中還會突然為之動搖,可是說得多了,難免有挑撥離間的嫌疑。何況老九、老十的為人胤禎是清楚的,漸漸心中對他們生出厭惡。十四心中明白,四哥是真正胸懷天下,他要去打仗,不是為了刺激自己,而自己原就有這心思,並不是為了和哥哥爭一口氣。面上不說,心裡早就離八阿哥他們越來越遠了。


  然而天氣漸漸寒冷,宮裡布貴人的生命也將走到盡頭,最後的日子裡,嵐琪寸步不離地陪著她。布貴人精神好時,還自嘲她竟然夠面子從皇帝手裡霸佔嵐琪,縱然生命在消逝,鍾粹宮裡的氣氛卻沒那麼糟。直到最後的一刻,布貴人的手還在嵐琪的掌心,她含笑合上眼睛,如她所願的,去尋找已故的女兒。


  那一晚,嵐琪握著布姐姐的手,感覺到指間的溫暖漸漸消失,最後剩下一片冰冷。滴滴答答的淚水落在手背上,她的手卻再也不能把姐姐焐暖了。


  環春幾人守著主子,怕她傷心欲絕,可嵐琪含淚為姐姐蒙上絲帕后,就沒再怎麼哭泣。她虛弱地被攙扶回永和宮歇著時,曾對環春說:「我把身子哭壞了,誰去照顧皇上呢,我們早晚還能相聚的。」


  這話終究悲傷,太醫送來安神葯,好歹讓娘娘踏實睡了一晚。隔天宮裡為布貴人準備身後事,所有的事有條不紊地照著規矩做。但因太后已在彌留之際,不可能有太多的人力物力來應付鍾粹宮的事,倒是永和宮、景陽宮的幾個孩子先後來弔唁過,其他一切從簡。三日後,布貴人就發葬了。


  胤禛和十三、十四先後來問過額娘,要不要送她回暢春園,嵐琪說她想過了布貴人的頭七再走,皇帝那邊也是答應的。太后雖然沒多少日子了,但一時半會兒也不會走,玄燁更說,讓她在宮裡好生歇息幾天。


  可沒想到,頭七一過的早晨,嵐琪剛從夢中醒來,門前就有人走來的動靜,她以為是環春、綠珠來請她起身,如往常一般說:「早膳別準備那麼多,我只想喝一口粥。」


  卻是聽玄燁的聲音說:「朕還沒用呢,一口熱奶茶也沒有?」


  嵐琪要坐起來,玄燁卻疾步上前按住了她,嗔怪道:「起得那麼急,把腰閃了。」


  「皇上怎麼來了,是回紫禁城?」嵐琪又驚喜又擔心,腦中一個激靈,緊張地問,「太后、太后……」


  「皇額娘還在,你別瞎想。」玄燁溫和地笑著,扶著嵐琪慢慢坐起來。底下有宮女捧水執巾地要進來伺候,見帝妃坐在榻上依偎著,忙退了出去。


  嵐琪伏在玄燁懷中,玄燁道:「好些日子不見你,朕想極了,可是你們姐妹一場,朕對布貴人終究有些虧欠,總不能再辜負你們的姐妹情誼,所以朕不來煩你。」


  提起逝者,嵐琪不禁嗚咽了幾聲,玄燁哄她道:「逝者已矣,布貴人也不想你傷心,還有朕和孩子們陪著你,布貴人也算走得安穩。這些年越來越多的人離我們而去,我們更加要珍惜在一起的時候,是不是?」


  嵐琪淚中含笑,道:「這些話,怎麼像是教孩子的道理?你放心,我有分寸的,本是今天就要回暢春園,可你先來了。」


  玄燁道:「朕想你,等不及那幾個時辰了。」


  嵐琪擦掉眼淚,嗔怪:「這種時候,還想著哄人。」


  玄燁卻道:「不只是哄你,皇額娘眼瞧著要離我們而去,她走後的事一件都不能大意,朕想近半年裡,不會再有閑暇。」


  嵐琪不解:「怎麼說?」


  玄燁微微笑:「咱們趁還走得動,出去逛逛可好?」


  嵐琪一怔,再仔細看玄燁,才發現他穿著尋常袍子,是可以到大街上去晃悠的衣衫。換言之,他離開暢春園回到紫禁城,都是微服出行的。


  玄燁道:「咱們就到街面上走一走,看看這人間最實在的模樣,你可走得動?」


  嵐琪卻掀起玄燁的衣擺,隔著靴子在他腿上摸了一摸,玄燁笑道:「朕健朗著呢,腿腳沒有腫,若是不好,怎麼敢出門,還不要被你念叨幾年?」


  「這還差不多。」嵐琪見他精神極好,到底是點頭了,「就半天,咱們早些回園子里去。」


  時近隆冬,京城街上不如春夏秋來得熱鬧,一路上零星才能見幾個人。眼下年關還早,也沒有廟會集市,玄燁和嵐琪攜手沿著街邊走,只覺得冷清。玄燁不免自責:「方才來時,還見有早市,怎麼一眨眼都散了。若知是這樣光景,不帶你來了。」


  路邊有店家的門帘被掀起,一股香味散出來。嵐琪笑著拉了拉玄燁的手,玄燁便示意身邊的隨從。有人先上去掀開門帘張望幾眼,見沒有不妥,才讓他們倆走入。裡頭灶台上剛剛出爐不知什麼東西,滿室霧氣蒸騰,瞧著就興旺。


  店小二見來客衣著華麗僕從如雲,殷勤地上來招呼,他們倆在樓上雅間坐了,要了一壺酒幾樣小菜,剛剛出爐的饅頭對半分。嵐琪坐在窗下優哉游哉地吃著,回眸見玄燁嘴裡塞著饅頭正倒酒,她雙眼一冷,玄燁哆嗦著又放回去了。


  「既然不讓我吃,你叫酒做什麼。」玄燁不高興,用茶將嘴裡的饅頭送下去。


  「人家給我們雅間歇著,總要花點銀子才行的。」嵐琪拍了拍手,坐回來將玄燁上下打量,而後小心翼翼斟了零星一點兒遞給他說,「要不嘗嘗就好。」


  玄燁不樂意,嵐琪又加了一點兒,跟平日逗著孫子給點心吃似的,玄燁惱了,往她腦袋上一拍:「皇祖母若知你這樣欺君,還敢把你留在我身邊?」


  可提起太皇太后,嵐琪卻沒了玩鬧的心情,想到才走的布姐姐,想到當年那一場鬧劇成就了今日的一切,自言自語道:「太皇太后當時若震怒將我發配去別處,或生或死,必然一輩子遇不上你,不知如今陪在你身邊的,會是哪一個。」


  玄燁不假思索地說:「大概朕就是孤家寡人了。」說罷深情地拉過嵐琪的手,「咱們是天註定的,沒有那次,也一定會遇上而後相守一輩子。」


  嵐琪晃了晃酒壺壞笑:「就算說好聽的,也沒有酒吃。」


  兩人嬉笑著化去悲傷,玄燁吃了幾口菜,還算喜歡。嵐琪問他:「這些日子我不在身邊,你進膳可好?瞧著氣色是不錯,沒有為難梁總管?」


  玄燁道:「毓溪在園子里種了菜,每日挑一些送來給朕和貴妃幾人,比御膳房採買的好,朕很受用。貴妃她們怕朕不夠,還都送來給朕,這幾日進膳很好,太醫都誇朕了。」


  他一時心血來潮,與嵐琪道:「咱們去圓明園逛逛,你這個兒媳婦真是,好好的園子竟用來種菜。」


  嵐琪笑:「既然喜歡,還說什麼矯情的話。」於是兩人一合計,問店家買了幾樣特色的菜包好,反正街面上沒有可逛的,一輛馬車往圓明園去。帝妃突然駕臨,把胤禛毓溪嚇得不輕,毓溪和側福晉、格格們都在地里忙著,匆匆忙忙來迎駕時,腳上還沾著泥巴。


  玄燁隨她們到田地里,田埂上跪伏著幾位農家。胤禛說是特地請來教毓溪她們怎麼種菜的,說皇阿瑪既然吃得喜歡,就讓她們好好種著,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側福晉年氏陪在嵐琪身邊,忍不住說:「皇上,我們家福晉每日忙的事可多了,王爺自己要表孝心,卻說福晉和我們閑著也是閑著,王爺倒是經常閑大半天,也不見來這邊應個景,就知道每天問,種的菜可好?夠不夠送去暢春園?」


  玄燁大笑,說兒子是嘴把式。胤禛瞪著年氏,嵐琪摟著她笑:「就是該說實話,額娘怎會不知道,你們福晉操持一個家多辛苦。」


  此時格格耿氏抱著弘晝過來了,弘晝一見祖父、祖母,便跑上來撒嬌。嵐琪要抱弘晝,被胤禛攔下說:「額娘,他結實得很,您別閃了腰。」


  一旁玄燁卻將孫兒抱起來,弘晝咯咯笑著:「皇爺爺,您怎麼沒把我四哥帶回來。」


  弘晝口中的四哥,便是養在貴妃膝下的弘曆。毓溪的弘暉、李側福晉的弘昀雖然早夭,但都在皇家序齒入了玉牒,弘暉是大阿哥,到弘時便是三阿哥,弘曆、弘晝排第四、第五,家裡都知道,這也是給福晉留一個念想。


  嵐琪抬眸看向皇帝,玄燁道:「今日難得清閑,朕還不曾好好逛你這園子,帶朕與你額娘四處走走才好。」又吩咐,「毓溪去暢春園把貴妃請來,帶著弘曆一道過來。再把十三、十四也找來,都帶著孩子來,如今你們園子大,夠他們撒野了。」


  方才跪伏著的農家早就起身,皇帝讓胤禛賞人家銀錠子,嵐琪笑道:「銀元寶雖好,叫他們怎麼去花銷,難道一輩子供在家裡不成?」便又讓胤禛派人去稱散碎銀子並銅錢來賞賜,這才實惠。


  玄燁則笑問農戶:「朕這天家,三代同堂祖孫同樂,和你們農家裡也一樣吧?」


  這對中年夫妻丈夫是老實人,嚇得直哆嗦,還是女人家應的話,說他們村裡大家族如何齊聚一堂,四五代人擺十來桌吃飯,說得天花亂墜,更連連稱頌皇帝洪福齊天,直叫皇帝龍心大悅。


  之後離了他們往園子深處去逛,嵐琪避開兒子說他:「哪有人上趕著叫人恭維你的,真真是老頭子了,愛聽喜慶話。」


  玄燁輕喝:「兒子跟前,你好歹也恭維著朕才是。」


  胤禛在後面見阿瑪額娘說悄悄話,心中十分安慰,原本見父親來,他有話想說,但見這美好安逸的光景,還是咽下了。


  逛了小半天,佟貴妃帶著弘曆到了,嵐琪前去相迎相伴,再過些時辰,十三、十四帶著家眷孩子陸續來。那麼巧瑛福晉帶著孫子在十三家裡,她竟樂呵呵地就跟著一道來,被嵐琪嗔怪臉皮太厚,玄燁竟樂道:「你總說嵐瑛像朕的親妹子,既是如此,怎麼不能來了?」


  如此一大家子人,雖不至於如農家所說要擺上十來桌擺到門外頭,但也將大廳堂塞得滿滿當當。毓溪、完顏氏、兆佳氏等都在旁伺候著,玄燁心情甚好,一連飲了三杯酒。嵐琪要勸,貴妃朝她擺了擺手,意思是難得高興,嵐琪無奈,略提了幾句,玄燁也知道收斂。


  之後聽十三、十四說笑話,聽孫兒們背詩念書,皇帝的笑聲不絕於耳。府里的廚子大展身手,一道道菜不斷地端上來。毓溪領著下人往各桌擺銅爐鍋子要涮肉,卻見小和子急匆匆進來,在胤禛身邊耳語了幾句。


  胤禛臉上的喜色頓時散了,到玄燁跟前稟告:「皇阿瑪,太醫說皇祖母快不行了,這會子回去,怕是見最後一面。」


  廳內頓時一片寂靜,零星能聽見孩子的聲響,也很快被他們的乳母捂著嘴。玄燁手裡還端著一杯酒,心下一沉,將酒飲下,與眾兒女道:「都散了吧,換衣裳到暢春園去候命。」


  眾人齊刷刷起身稱是,嵐琪和貴妃一臉嚴肅地侍奉皇帝離席。胤禛、胤祥、胤禎都跟了去,福晉、側福晉們領著孩子離開,毓溪也帶著兩位側福晉同去暢春園。


  眨眼工夫,剛剛還滿堂歡笑其樂融融的家宴,只剩下幾口銅爐鍋子還冒著熱氣,湯水咕嘟咕嘟地翻滾著,叫人的心也跟著顫動。


  格格鈕祜祿氏送走所有人,回眸見空蕩蕩的大廳,桌上擺滿了美酒佳肴,何等富貴繁華,卻再沒有一個人享用,此時此刻徒生出的悲涼感,數十年後仍叫她記憶猶新。


  而並非太醫掃興,太后當真已在彌留之際,雖未在那一晚就離世,可三日後,終究是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皇帝哀痛不已,堅持割辮服喪,哀悼之情,不亞於當年太皇太后離世。因太過悲傷,皇帝再次病倒,眾皇子輪流服侍,並由三阿哥、四阿哥主持料理太後身後事。


  太后喪禮前後持續一月有餘,康熙五十七年的春節,在太后的喪禮中度過,沒有任何慶祝之事,待喪禮過後,已是二月光景,皇帝方重新遷回暢春園安養。


  而草原之上,策妄阿拉布坦卻趁清廷治喪時,舉兵侵擾。


  討伐策妄阿拉布坦,迫在眉睫,這些年朝廷雖未選出領兵的大將,但軍火糧草皆已預備妥當,皇帝是決心要滅了漠西豺狼,奈何軍中無將不得發兵,到今時今日,再耽誤不得。


  玄燁在暢春園安養到三月,這一次病倒,不能如往日那般養好后比從前更精神。春暖花開時,他依舊氣息微弱,且夜裡不能安眠,進膳沒有胃口。嵐琪與貴妃、和嬪、密嬪等人不離左右地服侍,變著花樣哄他進食,可皇帝一直懨懨的提不起精神。


  嵐琪憂心忡忡地對兒子們說起時,胤禛道:「皇阿瑪是為了漠西的事,額娘,您讓兒子開口吧,總要有人去打仗,難不成讓皇阿瑪御駕親征?做兒子的不在這時候站出來,還等幾時?」


  兒子是真心實意,可嵐琪明白玄燁的決定,他一心一意要送胤禎去西征,他花心思培養了胤禎那麼多年,等的就是這一刻。可是十四至今沒開口,玄燁大概是怕,若他下旨令胤禎西征,胤禎推病或找其他借口推諉,那樣的失望該多傷人心,玄燁到這把年紀,也會怕他自己承受不住。


  「額娘,這次不論您答應不答應,兒子決定了。」胤禛等不及母親的答覆,堅決要提出帶兵去。嵐琪知道攔不住他,而眼下十四那邊始終沒有動靜,她唯有默認了。


  這一天,胤禛早起看下人在地里挑幾樣菜蔬,他要送去暢春園,順便向父親提出征的事。毓溪捧著袍子來找他,穿戴好后一併往門外走,毓溪讓她問額娘花蜜吃得可好,若是喜歡,她再送一些過去。夫妻倆說著話,外頭揚塵帶風地有人進來,府里家丁人高馬大的不多,毓溪眼睛好,已道:「十四弟怎麼一早來了?」


  胤禛微微皺眉,迎上去,十四見了他便說:「四哥,我有件事求你。」


  毓溪聽見這話,猜想丈夫和兄弟一時半刻不會走,索性要自己帶著下人往暢春園去送菜蔬。胤禛給她使了眼色,意思是不要在額娘面前多嘴,妻子心領意會,與胤禎寒暄幾句便離開了。


  胤禛讓弟弟隨他去書房,可十四卻立定在原地說:「就幾句話,四哥你點頭便成,不答應的話,我再另尋法子,不用去書房婆婆媽媽坐著說。」


  兄弟倆對視著,胤禎早成了大男人,再不是從前懼怕兄長的小弟弟,此刻滿面深沉,字字鄭重地說:「我想帶兵西征,四哥幫我一道去向皇阿瑪說可好?」


  「你?要去西征?」胤禛皺眉。


  「還有別人合適嗎?」十四豪氣干雲,自然也有掩藏不住的,對於他猶豫這麼久的愧疚。十四心裡是明白的,除了他還能有誰,可他放不下京城的一切,怕自己錯失最好的機會。但近日眼看著父親日日衰老,內心煎熬折磨著,想到那一日在四哥園子里全家齊聚的天倫之樂,胸前就堵著一口氣。


  今天一早去暢春園請安時,看到太醫進進出出地送葯,他心裡一緊,沒進清溪書屋的門,掉頭就來圓明園找四哥了。


  胤禛道:「只怕額娘捨不得你。胤禎,這一去,三五年也未必能回來,光走到那裡,就要好幾個月。」


  「四哥!」十四微微紅了眼圈,朗聲道,「阿瑪、額娘跟前,我只有託付你了,別的人都信不過。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能讓額娘受委屈,你知道那些娘娘,老九他們,把額娘都恨之入骨的。皇阿瑪萬一有什麼事……」


  想想當初為了太子的事,兄弟倆面紅耳赤地發生爭執,差點兒把父親氣得病倒。如今弟弟卻明明白白告訴他,其實他知道兄弟裡頭,後宮裡頭到底是什麼光景。當初他幫胤禟掩藏貪污的罪證,就該是另有目的,不然此刻又怎麼能說得出,萬一有什麼事,不能讓他們欺負了額娘。


  胤禛道:「你不來,我就要去皇阿瑪面前自薦了,之前就對你說過的,但額娘一直不鬆口,那時候時局不緊張我怕額娘著急,等到現在,再不能等了。胤禎,你留下,年羹堯升了四川總督,麾下兵馬能隨我作戰,一定能把策妄阿拉布坦剿滅乾淨。」


  他說著,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朝外走去。十四卻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嚴肅地說:「皇阿瑪培養我多年,四哥忍心讓我辜負他?上一回,是我守著阿瑪,這一回,也該輪到四哥你來守著阿瑪了。」


  胤禛目光深邃,內心有如江海奔騰,不知怎麼的,這一刻,他特別希望弟弟能留下。他們明著暗著較勁了幾十年,彼此都明白想要爭的是什麼,可家國天下在眼前,年邁的雙親在眼前,突然就覺得什麼抱負理想,都不及骨肉親情來得重要。這是他的弟弟,是與他身體里流淌著一樣血的弟弟。


  「不成,策妄阿拉布坦比噶爾丹更狠更狡猾,我跟著皇阿瑪上戰場時,你還在找奶娘呢,你懂什麼?」胤禛語氣堅定,幾乎是命令弟弟,「你可知道自己對額娘來說多重要,額娘把對你六哥的所有寄託都放在你身上了,你若在那邊有個三長兩短,額娘怎麼辦?」


  胤禎臉色漲得通紅,哥哥目光如炬讓他不敢直視,一時意氣,竟甩開四哥自己朝外頭走去,大概是後悔來找哥哥商量這事兒,要急著先去向皇阿瑪自薦出征。胤禛喊他站住,可弟弟飛奔而去,根本不理他。


  這一邊,毓溪早已到瑞景軒陪著婆婆。弘曆每日一早都會從貴妃娘娘那兒過來給親祖母請安,然後才去上書房。他天資聰穎勤奮好學,生得又漂亮,怪不得祖輩們都疼愛他,佟貴妃如今是將他當至寶一般捧在手心的。


  弘曆走後,嵐琪有心提醒毓溪:「弘時他額娘不簡單的,你多少看著些。如今看弘曆、弘晝受寵愛,她心裡不知怎麼想的,防人之心不可無。」


  毓溪最愛聽婆婆一字一句地教著她把持好一個家,這些年雖然是十四阿哥和福晉們在雙親面前吃得開,可胤禛對她說過其中的緣故。她們婆媳面上不常往來了,心裡依舊是母女般親昵。


  此刻毓溪提起十四弟一清早跑去圓明園找哥哥,話才說出口,清溪書屋那邊急匆匆傳來消息,說四阿哥、十四阿哥分別向皇上自薦帶兵西征,皇上這會子召集文武大臣到園子里來,馬上要做出決定了。


  毓溪手中本綳著綉線,雙手不自覺地鬆開,剛理好的線又纏在一起,她慌張地去挑開。嵐琪伸手按住了她,已見蒼老卻很溫暖的手,安撫了兒媳婦的心,她笑著說:「若是胤禛出征,額娘會陪你一道等他回來。若是你十四弟,就把你為胤禛做的軟甲送給他。」


  「是,媳婦記著了。」毓溪眼中晶瑩,強忍著鎮定說,「額娘,我不怕。」可做女人的,哪有心甘情願送丈夫去冒險打仗的。


  這日過了午膳時分,清溪書屋裡還沒散,好像已經從簡單的選舉大將軍,談到了行軍布陣、軍火糧草以及副將等人手的安排。嵐琪氣定神閑地等待消息,毓溪在一旁漸漸也平靜了。環春第三次來問幾時擺膳,門前卻說弘曆小阿哥來了。


  弘曆在外頭走路,穩重又安靜,端足了皇孫的氣質。但一進門見到嫡母和祖母,就恢復孩子的天性,跑著撲進嵐琪懷裡,告訴祖母說他剛剛去清溪書屋請午安,皇爺爺讓他來瑞景軒用膳,還叫他帶一句話。


  弘曆站定了,像模像樣認真地說:「皇爺爺說,西征的事定下了,等入了秋,就讓十四叔帶兵去打策妄阿拉布坦。」


  事情終於定下了,嵐琪到這一刻,反而沒有不舍,她相信兒子一定能凱旋,她相信無論日後發生什麼事,這天下亂不了。京畿有她的兒子,邊陲也有她的兒子。


  正式的消息,隨著清溪書屋裡散了後傳入京城,傳遍朝野。西征的事終於有了定數,皇帝正當壯年的十四阿哥,將領兵出征。


  西征將領有了決定,皇帝心情顯然好過之前,進葯有了效果,胃口也比前一陣子好,眼瞧著三五日後玄燁的氣色養起來了。嵐琪信了兒子之前說的,皇帝悶悶不樂,就是為了這件大事。


  可皇帝安逸了三五天,朝臣皇子之間也議論了三五天。十四阿哥這幾年如何受寵受重用,大家有目共睹,固然委任西征是莫大的光榮和信任,將來凱旋,那功勛,能蓋過所有的皇子和宗室子弟,比昔日平三藩剿噶爾丹的分量,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話說回來,此去漠西路途遙遠,策妄阿拉布坦磨刀霍霍野心勃勃,一個幾乎沒有戰爭經驗的皇子背下這麼重的擔子,十四阿哥的前途雖然一片光明,但太過刺眼的光芒,也容易讓人看不清前方的路。


  八貝勒府中,九阿哥從園子里聽得一些風聲,一臉冷笑地來告訴八哥:「聽說皇阿瑪要封他做親王,那年之後再沒動過兄弟幾個的爵位,我如今連個貝子都混不上了,皇阿瑪對老十四,可真是偏心。」


  胤禩道:「一個貝子率幾十萬大軍出征,你服?這是必然的事,倒也不必計較,何況十四的出身擺在那兒,永和宮出來的人,哪個不是在皇阿瑪偏心下的?」


  九阿哥冷笑:「他三十來歲了,還是個愣頭青,這一去,他還想爭什麼帝位?皇阿瑪就是有心把他招回來,到時候老四攔在中間,咳……」他咳嗽兩聲,朝門外望了望,不死心地回身來對八哥道,「又或者我們攔在中間不讓他回來,八哥,接下去,你對付老四,我派人盯著十四,關鍵時刻把他們倆都鉗制住,看永和宮那老貨,還有什麼本事翻天。太后都不在了,佟貴妃那麼懦弱,他們指望不上的,說不定德妃還死在皇阿瑪之前。」


  胤禩的眼中波瀾不驚,可心中早已萬馬奔騰,他起身走到床邊,推開見滿園春色,用青青綠意壓抑自己的衝動,深呼吸后道:「如今十四還沒出征,老四那邊本就在園子里閑雲野鶴的,他們豈能輕易被我們鉗制。這話別掛在嘴邊,但凡皇阿瑪聽到半句,他的小兒子為他去賣命,我們卻在算計他和他的老娘兄弟,皇阿瑪還能容你我?」


  九阿哥哼笑:「什麼容不容的,若非還吊著一脈血緣,老爺子早把我們掃地出門了。八哥,他都不給你俸祿不養你了,早就不把你當兒子了。」


  這話戳到了胤禩的痛處,其實他到現在還懷疑自己會不會真的是納蘭容若的種,有一種卑微的心態,彷彿自己只有做了皇帝,才能抹掉這份可能有的恥辱。而平日里九阿哥說話放肆些,與己無關他都一笑了之,此刻竟為了這句話勃然大怒,轉瞬瞪著九阿哥剛要把憤怒的話衝出口,可一想老九、老十死心塌地地跟著自己,縱然不是什麼十足有用的智囊臂膀,也算是他一份依靠,讓他不至於在朝堂皇室中形單影隻。


  便將話鋒一轉,轉到永和宮兄弟身上,說:「咱們不用費力去對付他們,將來兩處隔著千山萬水,稍有什麼事就該讓他們互相起疑了。十四此去必然還記掛著太和殿的龍椅,這就是我們能利用的。總之你別輕舉妄動,一切聽我的安排。」


  十四貝子府中,圓明園送來一副軟甲,是四福晉遣工匠花費一年的心思打造的,上身輕軟卻刀槍不入。本是合著四阿哥的尺寸做的,在胤禎身上略短一些,但能護著心門要害。完顏氏感慨著:「四嫂真是有心了。」


  胤禎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對妻子道:「之前他們都說,四哥傳出想要西征的消息,是為了刺激我去,可你看這軟甲,四嫂是做好了準備要送四哥上戰場的。」


  完顏氏道:「你總算聽我的了?不論如何,你和四哥是一個娘胎里出來的,平日里你愛和誰親近也就罷了,關鍵時刻胳膊肘怎麼能往外拐?不說別的,額娘在呢,她能讓你們兄弟反目?」


  胤禎一向不喜歡聽妻子數落自己,可如今遠征在即,也有些捨不得。他的妻子雖不比四嫂那般大氣穩重,可知冷知熱什麼都為自己想,平日里夫妻倆總愛拌嘴,可胤禎心裡都是明白的。此刻動了情,一把將她摟過來,完顏氏笑著:「這軟甲都被你焐熱了。」


  胤禎卻認真地說:「我不在家時,你多去陪陪額娘,額娘一定會想我,你要多安撫她。再有便是,不管出了什麼事,你這個做兒媳婦的,可要替我守著額娘,再大的委屈也別怕,等著我回來。」


  完顏氏漸漸把持不住,含淚緊緊抱著丈夫的腰說:「你可早些回來。」


  此時門外傳話,說十五、十六、十七阿哥來了,胤禎知道他們是來給自己賀喜的,擦掉妻子的眼淚,笑說:「趕緊的,準備酒菜,好歹我也是做哥哥的,別叫弟弟們看笑話。」


  那之後不久,京城及全國上下,都在準備西征糧草軍火的運輸,沿途各省各府糧道、鹽道都直接受命於皇帝。


  時光匆匆,這一年眼瞧著要和兒子分別,日子竟似比往年更快一些。轉眼八月,中秋在即,因太后大喪不宜娛慶,但大軍待發必然要壯朝廷威嚴,皇帝還是決定回紫禁城擺了中秋宴,在太和殿宴請群臣,更在那一天,下旨冊封十四阿哥為撫遠大將軍。


  想到當年玄燁給十幾歲的少年郎賜佩劍,與他說將來做大清的將軍,時光荏苒,如今三十而立的胤禎,當眾領旨謝恩真正成了大將軍。嵐琪不禁感懷含淚,一時覺得失態,兒子退下后,便也扶著環春退下,去緩口氣歇一歇。


  毓溪見額娘退席,迎上來一道攙扶著,退到後頭親手捧了熱水給婆婆勻面,又仔細地補了些胭脂。嵐琪嗔怪著:「你別給我塗成大花臉了,淡淡的就好。」


  婆媳倆說笑著,忽然聽外頭女娃娃的啼哭聲,更有熟悉的聲音斥罵著:「哪裡跑來的野丫頭,真是亂了套,什麼人都往宮裡帶,如今那些大戶人家,還有沒有規矩,既然不會教孩子,送進宮裡當宮女吧。」


  是宜妃在罵罵嚷嚷,環春出去看了一眼,回來告訴主子說:「有個小女娃亂跑撞了宜妃娘娘,娘娘似乎把腳崴了,要回翊坤宮去了,那孩子一個人在屋檐底下哭呢。」


  「宜妃走了?」嵐琪問。


  「走了,像是崴腳了。」環春應道。


  嵐琪便朝兒媳婦示意,毓溪走出去,果然見個四五歲的小女娃站在屋檐底下哭,大概是被訓怕了,不敢亂跑了,可是又不認得這裡是哪兒。毓溪瞧見她生得玲瓏可愛,不禁心疼起來,上前問道:「你是哪家的姑娘,幾歲啦?」


  小丫頭跟著毓溪進來,看到嵐琪,像模像樣地磕了頭。毓溪道:「是馬齊大人的侄女,富察李榮保的女兒。」


  嵐琪驚訝:「竟是富察家的女兒,宜妃也真是的,不問清楚就罵人,皇上知道了也未必高興,和個小孩子計較。」但轉念一想,又吩咐環春,「你去一趟,拿藥酒給宜妃娘娘,她說什麼你隨便聽著便是,她沒幾句話是過心的。」一面則摟過富察家的小閨女,問她,「你叫什麼名兒?」


  翊坤宮裡,因宜妃崴了腳,五阿哥、九阿哥的福晉進來照顧。宜妃滿腹怨氣,說是個小丫頭撞傷的,不免提起了兒孫們,說皇帝如今喜歡弘曆,怎麼老五、老九家的兒子就不討喜,讓兒媳婦也時常把孩子帶進宮裡或園子里,要讓皇帝看見才是。


  九福晉說:「四爺一家子住在圓明園,去一趟暢春園多容易,兒臣離得遠,來去麻煩。再者說,貴妃娘娘養著弘曆,見天都在園子里,我們老帶著孩子進出,別人該說閑話了。」


  宜妃便說她們懶,又說她們自私不讓她帶著孫子,左右都是兒媳婦們的不是。五福晉和九福晉待不住了,借口外頭不能失禮,悻悻離了后,五福晉勸弟妹:「額娘就愛念叨幾句,咱們聽過便是了。」


  九福晉冷笑:「她若是好些,五哥和我們胤禟,能這樣不如意嗎?這幾年我跟著擔驚受怕,白頭髮都要長出來了,她老人家在宮裡優哉游哉。」


  妯娌二人往宴席歸來,正見前頭四福晉攙扶著德妃,五福晉要上前行禮,被九福晉拉著說:「何必呢,回頭額娘又該說我們巴結人家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五福晉沒法子,只好和弟妹慢慢走在後頭。說到十四阿哥要去打仗了,五福晉隱約聽見弟妹說什麼「有去無回」,她心裡驚得不行。那日回去后告訴了丈夫,胤祺也是寒了心,但又攔不住什麼事,唯有告誡家中妻妾,少與弟弟家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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