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夜深了,女皇用硃筆在奏摺上批完最後一個「准」字后,似乎察覺了什麼。
她抬起頭來,漠然地吩咐宮人:「下去吧。」
侍奉了女皇十幾年的宮人臨染自然知道,帝君說這樣的話,必然代表那個人的到來。
隱帝。
這個手握著整個暗庭的人,別人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相貌、他的身份,但臨染是知道的,能坐到這個位置的,向來只有那位君王最信賴的人——便是她臨染,都未能有這份信賴。
臨染苦笑了一下,隨著眾人退下。走到門前時,她輕輕地關上了那硃紅色的大門。從門縫中,她看見那個年輕的男子身著月華色長袍,戴著銀白色面具,如同鬼魅一般,似是憑空出現在了御書房的椅子上。
端起早已準備好的茶水,沈夜輕抿了一口,而後上前去,單膝跪在女皇面前,低聲說道:「臣見過陛下,陛下萬歲。」
「還是坐不住了?」魏雲嵐合上奏章,扔到了一邊,看著面前人恭敬的模樣,她微笑道,「朕說過,你私下見朕,該自稱兒臣。」
「兒臣……畢竟未入皇族族譜……」沈夜有些忐忑,但眼底有了歡喜之意。
魏雲嵐笑容更盛,她走上前去扶起沈夜,溫和地說道:「你畢竟是朕的兒子,無論入沒入族譜,都不會改變你我的身份。」
「是……」沈夜低下頭去,似是有些害羞。魏雲嵐引著他坐到邊上,一副慈母的模樣說道:「朕將暗庭交給你,便是朕對你的信任。朕子女不多,大皇女是你唯一的妹妹,你們日後是要互相扶持的,你若總是把自己當臣子,難免生疏。」
「陛下教訓得是,」沈夜彎了眉眼,「是兒臣思慮太多。」
魏雲嵐滿意地點頭,溫柔地說道:「你現在還在查你父親的死因嗎?有頭緒了嗎?」
「沒有。」沈夜眼神暗了下去,「當初父親帶我回楚都認您,我們一起回鳳樓,他讓我出去買糖丸,回來后便……」說著,沈夜聲音沙啞了,「後來我一直被人追殺,也查不出是誰。好不容易終於擺脫了那些人,我卻再也見不到您了。還好我有些功夫,進了暗庭……」
「你辛苦了。」魏雲嵐溫柔地拉住他的手,「在暗庭里那幾年……委屈你了。」
「不委屈。」沈夜搖了搖頭,已經及冠的男子,卻彷彿少年一般抬頭痴痴地看著面前眉目慈祥的女人,哽咽道,「最後總算是見到您了,一切都是值得的……兒臣已經沒有了父親,一定會守護好母……」話剛出口,沈夜便察覺到了口誤,慌忙改口道,「陛下。」
魏雲嵐神色不變,彷彿沒有聽到那個口誤。她溫柔地梳理著沈夜的髮絲,輕聲說道:「這麼晚過來,還和朕說這些陳年舊事,是想和朕討個人情吧?」
「兒臣不敢!」沈夜慌忙跪了下去,頭抵在冰涼的地板上,說道,「兒臣固然對舒城有好感,但是兒臣心中陛下才是最重要的,陛下之命,兒臣絕不會違背。今夜前來,兒臣只是有些疑惑,希望陛下能夠一併解答。」
魏雲嵐沒說話,讓沈夜靜靜地跪著,似是默許。沈夜忐忑地抬頭看了一眼魏雲嵐,說道:「當初陛下讓兒臣接近舒城,希望獲取她信任,而後盜取血契一物……如今兒臣與舒城感情日漸篤定,完成使命指日可待,陛下為何……為何……」
「為何要讓你做出與她反目之事,對嗎?」魏雲嵐笑意盈盈,「讓你去討好她的是朕,讓你背叛她的也是朕;布局的是朕,讓你留下鄭參在宮裡成為她破案關鍵的也是朕……夜兒苦惱了,是嗎?」
沈夜沒說話,權當默認。魏雲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低聲說道:「夜兒,舒家的人看似愚笨,心眼兒可多著呢……他們的真心,豈是你用美色和甜言蜜語就可誆騙而來的?更何況,你之前還做了那麼多愚蠢之事!」
想到這裡,魏雲嵐忍不住怒瞪了沈夜一眼。
讓他去勾引舒城,結果他卻作這麼多妖!本來當個蘇容卿好好嫁進去培養感情就好,卻偏生又弄個沈夜的身份去逗弄舒城。
提到這些,沈夜不說話,恭敬地跪在地上,魏雲嵐繼續說道:「朕要做什麼,你不需要知道,知道了,反而不美了。你只需要做你心中想做的事就好。」
「心中想做……的?」沈夜有些疑惑。
魏雲嵐笑了笑:「不必顧慮我,你做什麼我都不會怪你。真心要用真心來換,」魏雲嵐用指尖輕點沈夜心口,輕聲說道,「假戲永遠真不了,只有真情才能換真情。你只當你是沈夜,朕是君王,若只是如此,你要怎樣去愛舒城?總是顧慮著朕,」魏雲嵐搖了搖頭,「你鬥不過白少棠。」
沈夜神色一凜,似是明白了女皇的意圖。他深深叩首,輕聲道:「兒臣明白。」
「下去吧。」魏雲嵐站起身來打了個哈欠,說道,「把鄭參帶出宮去,你要做什麼,便放手去做。」
說完,魏雲嵐打著哈欠往外走去。沈夜跪在地上,眼中閃過一絲嘲諷。
真心才能換真心……
這位女皇,確實深諳感情之道啊。
夜裡下了小雨,更加冷了。但楚都的天氣便是這樣,轉入夏季前,總要冷那麼一段時間。
陛下看守得更嚴密了,母親沒能再進來,一連過去好幾日,外面一點消息都沒有。牢頭們不敢對我太好,也不敢對我太差,於是乾脆都離我遠遠的,只在吃飯時過來看看我。我忍不住想,這樣的態度,我越獄指日可待了。
在牢房裡混吃等死了幾日,我幾乎都快絕望了,半夜裡空氣中突然傳來了一股奇異的香味。我一聞那味道就直覺不對,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果不其然,片刻后我視線觸及範圍內,牢房中的人橫七豎八地倒了一地。而後一瞬間,整個牢房燈火通明,穿著黑甲的侍衛魚貫而入,駐紮在牢房走道兩邊。一條紅毯從外往裡卷滾而入,我看著這條紅毯才小心翼翼地開始呼吸,聞見空氣中沒有什麼異味,這才大口大口地吸氣。
我聽見有人走了進來。
於是我抬頭,看見了那人,身著純白色廣袖華袍,頭束玉冠,一把小金扇攏在袖中,露出那血紅色的福結,隨著步履在純白袖中若隱若現。燈火映照下,他美得有些不真實,純白色鞋底踏在紅色地毯上,在這污濁之地,也未曾染到半分塵埃。
我愣愣地瞧著他,看著他宛如從畫中走出,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來。
他未曾說話,站在門口靜靜地望著我,我也沒有言語。許久后,他溫和地笑了笑,問我道:「想我沒?」
「沈大人說笑了。」我咧了咧嘴,搖頭道,「舒城不敢有這樣的膽子。」
「你埋怨我。」他瞭然,卻並沒怪罪,含笑說道,「你怪我故意拖延了時間,沒能早帶鄭參回來。」
我沒有說話,此時此刻,我覺得我與他之間已經多說無益。
他向來騙我,也總是騙我。
我知道自己的內心,知道自己有多喜歡他。有多喜歡,就有多盲目,於是我只能沉默著不同他說話,假裝這個人並不存在。
「舒城……」他嘆息出聲來。我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看他。
其實我同他訣別了很多次,但是從未有哪一次我的內心如同此時此刻這樣坦然。
我似乎突然意識到我沒有辦法磨滅對他的愛情,但我也沒辦法擁有他的愛情。
我以前總是欺騙自己,告訴自己不愛他,或者有時候告訴自己總能忘了他。
我總抱著小小的期盼,也許他愛著我,也許他也同我一樣愛著卻又不敢背叛,只是因為使命去掩蓋這份愛情。於是我總是告訴自己不要理他,卻又總是莫名其妙地相信他。
然而這一次現實終於狠狠地打我的臉,讓我清楚,其實愛情與他的使命之間根本不會有任何妥協。他就像一條時時刻刻吐著蛇芯的毒蛇,潛伏在我身邊,只等致命一擊。
他咬的不僅是我,還有我身邊的人。
如果不是他,我或許能救了流嵐,在她苦苦支撐的那兩日,我若能及時帶回鄭參,調動兵馬,流嵐便不會死;如果不是他,陛下就不會知道我與舒煌姨母的牽扯,便不會如此狠准地對舒煌姨母下手,逼得我不得不去頂罪,連翻供的機會都不給;如果不是他,我便不會身陷囹圄,給舒家帶來無盡的麻煩和後患……
我因為自己的喜歡信了他,他憑著我這份喜歡害了我身邊所有愛著的人。
我對他的喜歡,終究是抵不過家人的,這世上沒什麼感情比家人更為重要。
只是我過去總是不願正視,不能懂得。直到流嵐的死狠狠地撕破這層面紗,讓我看到下面的醜陋不堪和萬丈深淵。
我終於明白,我與他之間,不是他利用我,便是我利用他。這份感情,永遠不存在乾乾淨淨。哪怕我願意放手,他也不願意。
想到這裡,我不由得笑了笑。他瞬間變了臉色,上前一步握住我的手。他正要開口說什麼,我便截斷了他的話:「不重要。」
我知道他要說什麼,無非就是解釋他是逼不得已。過去我或許還會容忍這套說辭,時至今日,我卻無法容忍。
他是什麼心境、什麼理由,這些都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身陷此處,而流嵐埋於黃土之中。
他似是明白了我在說什麼,面色忽地變得慘白。我任由他拉著,微笑著說道:「今日你說什麼都不重要。流嵐死了。」我伸出手去,溫柔地覆在他手上,一根一根地扳開他的手指頭。他死死地抓著我,那麼用力,我也倔強,固執地一根一根扳開。
我溫和地出聲:「你有你的苦衷,我知道,我也理解你,就像我一樣,我也有我的苦衷。」
「舒城……我不是故意……」
「沒什麼故意不故意,流嵐是要死的。」我抬頭看他,笑彎了眉眼。一瞬間,我彷彿看見流嵐站在他身後,神色悲哀地望著我。
沈夜猛地抬手遮住了我的眼睛,沙啞出聲道:「不要笑了!」
「無論你有沒有拖延時間,流嵐終究會死的,對吧?」我感受到他手掌的顫抖,眨了一下眼睛。不知道為什麼,我的眼淚流了出來,「哪怕我們如期到了楚都,流嵐還活著,只要女皇一聲令下,你還是會動手的。其實我還是很慶幸的,你攔住了我,沒有親自動手……」
「我錯了……」他隔著牢房死死地抓著我,「舒城,我錯了。」
「你也沒錯……」我低下頭,看著他泛白的指關節,有些茫然,「只是我們兩個,沒有緣分……」
就是兩個不該在一起的人,又能談什麼錯不錯?
我的眼淚驀地落了下來,忍不住想起在乞女族的那場祭祀里,他為我摘下那朵永生花,坐在馬上,溫柔地插入我的發間。
這樣溫柔,這樣美好。
我被他緊緊地拉著,回想著那一刻,我慢慢抬起頭。
他放下了手,惶恐地看著我,眼裡帶了哀求,彷彿是一隻讓人憐憫的小獸。
我心底那一絲柔軟被他撥動,我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給了他和我最後一次機會。
我說:「沈夜,就這樣放手好不好?你看,」我指向牢房外的天空,「這世間有大好美景,山河日月,如雲美人,滾滾紅塵。你和我註定沒有結果,何不洒脫放手?趁你我尚未互相憎怨,心有憐惜,不要等到最後不死不休。」
我靜靜地看著他,等候著他的答案。
他眼裡神色幾變,薄唇張開,動了幾動,卻都沒有出聲。許久之後,他竟是輕笑出聲:「我知道,你怨我。」
我不言語,垂著眼帘。
「我想說好的,」他用手包住我的手掌,溫柔出聲,「我知道你說得對……我沒有辦法背叛陛下,我沒有辦法不當隱帝,因為我得活著。我們兩個,最好的結局便是分開。我不忍看你傷心,舒城,」他吸了吸鼻子,「我真的,真的想答應你。可是,」他抬起頭來,含著眼淚看著我,微笑起來,「我說不出來。我心裡難受,我說不出口那個『好』字,我方才在腦子裡走馬觀花地過了一遍沒有你的人生,舒城,我終於發現……我不能答應你。」
他的聲音那麼溫柔,卻滿含絕望。
「沒有你的世間,我看不了大好美景,賞不了日月山河,滾滾紅塵、如雲美人,都不過是紅顏白骨、日照雲煙,這天下之於沈夜,是因有了你舒城,才有了美景萬千。我想讓你走,」他聲音沙啞地握著我的手,緩緩放到心口,「可它不能。我怕你恨我,我怕你難過,可我更怕從此以後你我陌路。所以我只能如此……」
他渾身顫抖,似在許下誓言,「無論以何種方式,我都要在你身邊,至死方休……」
我沒說話,好久以後,我看著他,淡淡說道:「既然你要來,那便來。」
這場感情,比的就是誰負心,比的就是誰薄情。
既然放不開,不如此糾纏到底,至死方休。
話說到這裡,我們兩人心裡大概都有了底。他握著我的手,伸手搭在我的脈上。過了一會兒后,他面上露出惱怒之色:「秦陽跟我說會照顧你,就是這樣照顧的?!」
他一開口,我立刻明白,秦陽對我的照顧,原是因為他。我不由得有些感嘆,相比秦陽,我果然還是胸襟小了些。能為娶了自己心上人的情敵謀划,這樣的忍耐能力,果然是我這樣的人不可比擬的。怪不得她可以憑藉寒門之身坐上正二品之位,而我以貴族子弟的身份只是正三品。
我心裡有些愉悅,便開口勸沈夜,畢竟我是知恩圖報的人。我說道:「秦大人近來對我很是照顧,這些傷是魏秀弄的。」
「魏秀?」沈夜皺起眉頭,點了點頭道,「我知曉了。」
他這樣說,我忍不住把心提了起來。
喂!你要做什麼?不要亂咬人啊!
然而轉念一想,這與我又有什麼關係?
於是我乾脆偏過頭去,輕咳了一聲道:「你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聽得問話,沈夜這才軟下眉目來。他環顧了四周一圈,神色里閃過一絲不悅,而後說道:「你現在身上帶傷,這裡寒氣太重,你本來已經受傷過一次,在這裡養傷會落下病根的。」
他軟聲細語,我不由得挑了眉:「你能帶我出去?」
「我帶你進宮。」
一聽這話,我嚇得往後面跳了一丈遠。
宮裡是陛下的地盤,我進去了還能出得來?天牢至少是官家的地方,劫獄什麼的都比較方便,進宮去劫獄,那就是謀逆之罪了。沈夜果然歹毒心腸,好不容易來見我,就想欺辱我的智商,騙我進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