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就在我思索時,遙遙聽見了馬蹄聲,一回頭,發現果然是沈夜來了。
也不知從哪裡搞到馬的,整個人匍匐在馬上,似乎極其虛弱,但堅定不移地一路奔到了我旁邊。我瞧著他蒼白的臉色、額頭上大顆的冷汗以及衣角上滲出的鮮血,不由得愣住了。然而我笑了起來:「趕到了啊,快快快,現在就靠你了。」
他不說話,抿緊了唇,整個人身上帶了明顯的殺氣,讓我身邊的人都忍不住往前了一步,想要護住我。
「你騙我……」好半天,他沙啞著說了這麼一句話。聽到這話,我不由得笑了:「不,沈夜,是你先騙我。你不是中毒了嗎?傷重到根本來不了藥王谷嗎?你又是從哪裡弄來的馬,哪裡來的力氣,走到我面前呢?我的好友……」我眼裡浮現出了濕意,感覺視線一片模糊,「我當作姐姐的人,她快要死了。你借我的情誼攔著我,先騙我的,是你!」
他沒說話,垂下眼帘,遮住了眼中的情緒。
我翻身下馬,將他從馬上一把拖了下來。他彷彿完全沒有力氣一般,被我一把拉下來倚靠在了我的身上。我將他猛地往地上一推,他整個人撞到地面的鵝卵石上,悶哼了一聲。
那聲音彷彿撞到我的心上,讓我心中波瀾連連,疼得我整個人都忍不住顫抖起來。
然而我壓制住了,拔出劍來,用劍刃劃過我自己的手臂,他猛然睜大眼睛。
疼痛終於讓我清醒了一點,也止住了我對他這般虛弱的心疼。我終於有了勇氣,用那染血的劍尖指向他。
「別裝了,給我站起來,帶路。」
他沒說話,靜靜地瞧著我,許久后,他閉上眼輕輕嘆息了一聲,強撐著一點點、艱難地、緩慢地站了起來。
我看著他站起來,心裡那一分僥倖終於沒了。
我也想告訴自己他沒騙我,然而他一點點站起來的身影,無聲地訴說了我的愚蠢。我咬緊了唇,上前擒住他的手腕背在身後,將劍架在他的脖子上,逼著他往前走去。
他的狀態似乎一點點好了起來,步履也沒有了一開始的虛浮,等往前走了幾步,他忽然問我:「舒城,你能先放開我,讓我算一算嗎?」
「算什麼?!」我故作兇狠。他面上露出了無奈的表情:「你把這裡全炸了,陣眼的位置早移走了,我得重新算一遍!」
我聽了他的解釋,放開了他,但還是不放心地守在一邊用劍指著他。我的動作彷彿一點威懾力都沒有,他從容地蹲下,拿出鵝卵石擺放,一面擺,他一面用手指快速地掐算。許久后,他終於停住,看向西南方的一塊大石頭。
「讓人把那塊石頭搬開。」他皺著眉說道。
不等我吩咐,旁邊機靈的立刻帶著人上去,十幾個人合力把那塊石頭移開。
等移開后,沈夜便走了過去,蹲在地上,將八個方位逐一用石頭砸了一遍,等他砸到最後一個位置時,我腳下猛地一空,直直地墜了下去。他面色不改,當即跟著我跳了下來,而後我便聽到「轟」的一聲巨響,頭頂上的洞口又自動閉合了。
我尖叫著往下急速落去,他墜得比我更快,趕在我之前一把抱住了我,然後一個縱身緩緩地落了下去。
他似乎很高興瞧我慌張的模樣,抱著我時竟帶了笑意,俊朗精緻的眉目里全然沒有對方才之事的芥蒂。我一瞬間竟忍不住想起了在密道時,火麒麟在下面等著我們,他也是這樣抱著我一路滑落下去的。
我忍不住愣了一下,他似乎知道我在想什麼,溫和地說道:「放心吧,這一次沒有火麒麟了。」
說著,我們就落到了底。
等我回過神來,才發現我們似乎到了另外一個地方,背後是山崖,周邊是桃林,一條小溪往桃林深處蔓延而去,潺潺流水之聲讓這塊土地終於有了一些喧鬧。
正是初春,外面的桃樹才長出花骨朵兒,而此處的桃花都開了,遠遠看去艷燦一片,美不勝收。我正獃獃地瞧著,沈夜遞過來一塊打濕了的布。我回頭,看見他已經用一塊同樣的布捂住了鼻子。
「你再多看看桃花,就可以化作春泥更護花了。」
他捂著鼻子,說話的時候瓮聲瓮氣,我趕緊接過帕子捂在鼻子上。一捂上去,我就忍不住驚叫起來:「這是什麼!」
沈夜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另一隻手拉著我往前走。他坦蕩蕩地說道:「我說是童子尿你信嗎……」
「這玩意兒哪裡來的?!」
我怒吼出聲,內心在愛乾淨和保命這兩件事上拚命掙扎。沈夜拉著我,面無表情說道:「我剛才弄的,很新鮮。」
「沈夜!」我悲憤了,卻忽地想到一個問題,「你洗手了沒?!」
聽到這話,他終於忍不住撲哧笑了。一掃方才的壞心情,他笑著說道:「這葯兌水后味道是奇怪了一點,不過我想,應該比真的童子尿容易接受。」
有了先前的對比,我覺得這葯還不錯。畢竟只是味道比較奇怪,不是真正的童子尿……
有了解藥,第二關走得異常順利,不一會兒,我們面前就出現了一片密林。
沈夜停住腳步,將帕子往旁邊一甩,面帶冷意地瞧著面前的密林,拉緊了我說道:「舒城,過來給我抱著吧。」
「我跟著你……」
「你要是走錯一步,咱們就都得死在這兒。」
一聽這話,我不再矯情,立刻對他伸出手道:「來,趕緊抱。」
他撲哧笑出聲來,將我打橫抱了起來。
我見他抱得輕鬆,心裡不由得沉了幾分,面上卻還是假笑著道:「你的傷好得挺快的。」
他不說話,嘲諷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然而他沒有理我,足尖一點便往密林里踏了進去。
密林里應該是有一個極其厲害的陣法,他抱著我,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地往前挪著。每挪一步,他似乎都在聚精會神地估算。這樣的演算法極耗心神,不一會兒,他的額頭上就有了冷汗。
我不敢說話,怕擾了他的思緒,瞧他艱難的模樣,我頭一次有了手足無措的感覺。好像一個孩子,明明知道事情已經危急,卻什麼都做不了。我忍不住咬緊了唇。他終於得了空瞧著我的神色,似乎明白我在想什麼,他安慰性地笑了笑,然後低下頭,在我額頭上吻了一下。
我呆愣地抬頭看他,他便笑了,溫和地說道:「不用自責,我的妻子,只要在我懷裡就好。這世上風雨憂患,我都會為你遮擋阻攔。」
說著,他踏出了最後一步。
一瞬間,天旋地轉,我死死地抱住他,他卻泰然而立,仍由旁邊景物變換。
片刻后,一座山谷出現在我們面前,山谷邊上立著一塊巨大的石碑,黑底白字,帶著歲月沖刷的斑駁痕迹,寫著:藥王谷。
進了藥王谷后,立刻就出現了人,他們忙忙碌碌,手中要麼拿著醫書,要麼拿著銀針,要麼拿著藥材。也有背著背簍手持鐮刀的人走過,背簍里全是草藥。
沈夜帶我一進去,所有人都親熱地同他打起招呼來。
「沈公子來啦。」
「沈樓主好久沒見了。」
「沈大美人是來找谷主嗎?谷主在書房。」
「沈……」
這些人對沈夜都很熱情,看得出他們之間很熟悉,我不由得偷偷打量了沈夜一番。沈夜也不避諱,徑直道:「我與鄭參關係好,時常過來,谷里老老小小我大多識得。」
我們說著便來到了書房。進書房前鄭參似乎已經被通報過,沈夜一踏入房間,便聽他高興地說道:「沈兄來了。」
說著,他便執著青竹杖摸索著走了上來,然而才走了兩步,他便皺起了眉頭。
「腳步虛浮,呼吸帶甜。」說著,他伸手去拉沈夜。沈夜小扇一擋,將他的手按了下去,說道:「我們到你這裡來,是為了讓你去見一個人。」
「沈夜,你再這麼折騰,下次你就來藥王谷葬了吧。」
鄭參不管不顧,竟完全忽視了沈夜的話。他發了脾氣,轉身便說道:「我在煉藥,離不開,讓那人先撐著,撐不到我去就死了算了。」
「鄭參!」我怒吼出聲,冷冷地瞧面前這個男人,內心忍不住掀起了波瀾。
其實我知道,他和上官流嵐都是可憐人。瞧著他這樣冷漠的樣子,回想著流嵐帶著苦澀的笑意,我再也忍不住了,一拳就揍上了鄭參的臉。
他是個不會武功的,被我揍翻在地。一瞬間,我瞧見他袖中銀針猛地飛出,沈夜手中小扇先知般擋在了那銀針前面,他怒喝了一聲:「去救上官流嵐!」
聽到這話,鄭參愣住了,什麼都看不見的眼裡一片茫然。許久后,他竟大笑起來。
「她要死了……她終於要死了嗎?」他聲音里全是絕望,卻笑得放肆,「太好了,我等了這麼久……她終於要死了。上官家富貴榮華,她終於握不住了……」
他說著嘲諷的話語,突然急促咳嗽起來,眼淚就這麼生生地咳了出來。
我愣愣地看著他,全然不能想象,這就是在我家進退有度、為我母親治病的大夫。我捏著他的衣領,鬆了又放,許久后,我閉上眼睛,說道:「鄭參,看在上官流嵐用自己的命救了你的命的分上,不要絕情至此。上官家的富貴榮華她怎麼就握不住了?」我顫抖著沙啞出聲,想起朝堂之上,上官流嵐那挺拔如松的身影。
十八歲入朝,二十歲擔任上官家主,不過四年,便將那篩子一般的上官家理得乾乾淨淨,於朝廷激流之中長身而立,成為我朝首位兼任大理寺卿的刑部尚書。
這樣的好手腕,這樣的聰慧,區區上官家,她怎麼握不住?
「若不是那一年你被上官流清下毒,她為了救你毀了自己的身體底子,她何至於此……」
我眼淚落了下來,亢奮之下,我的拳頭如雨一般落了下去。
「她本該有大好人生!本該有富貴榮華!她是上官家的嫡長女,她是上官家家主,假以時日,她便是青史留名之人。是你毀了她!是你!是……」
「她怎麼救我的?!」
鄭參卻是終於反應過來,一把抓住了我的拳頭,猩紅著眼大吼出聲:「她不可能救我!她……」
「鄭參。」沈夜終於開口,聲音冷冷清清,彷彿是天山上冰冷的雪塊,卻瞬間讓人冷靜了下來,「你年少時遇見的人不是上官流嵐,是上官流清。所以上官流嵐沒有騙你,她把你愛的人送還給你了。
「你年少時遇見上官流清,但你父親嫌棄她是庶女,希望你能嫁給上官家的嫡女,於是哄騙你,說你遇到的是上官流嵐。陰差陽錯,你留給上官流清的香囊,因為香味獨特被上官流嵐搶走,於是那一年你在鳳樓遇到上官流嵐,將她誤認為是你喜歡的那個女孩子,而當時上官流嵐失憶,就聽你的,任由你說。
「那時上官流嵐對你生情,後來上官家來尋,你因她被刺殺失去一雙眼睛。她終於想起了所有事情,她不願做別人的替代品,於是將上官流清還到了你身邊,一直陪伴你。你我都錯了,」沈夜垂下眼帘,慢慢說道,「你我都以為上官流嵐是為了上官家的權勢回到上官家的,她看不起你不願與你成親。但其實,她情深至此,無可奈何。
「她不願當別人的替身,便將所有愛意變成泥土護在你的周身。你喜歡上官流清,她便將這上官家的庶女折了羽翼,放在你身邊侍奉你。可上官流清與上官流嵐爭奪家主之位多年,哪裡能安分?所以那一年你以身試毒,將解藥交給上官流清,讓她適時解毒,她卻將解藥藏了起來,通知了上官流嵐。
「為了救你,上官流嵐用了以命換命的法子……」
「別說了……」鄭參整個人顫抖起來,反反覆復說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不……」
「鄭參,」沈夜垂首摩挲著小金扇,一字一句慢慢道,「她早就該死了,然而一直撐著,不過是因為她想讓你當上官家的主君。
「哪怕上官流清害她、恨她、辱她,但只因你愛著上官流清,上官流嵐便願意用自己的一切為上官流清鋪康庄大道,繪錦繡前程。她想要你過得好,她沒法迎娶你成為上官家的主君,便讓上官流清……」
「別說了!」鄭參猛地大吼出聲,整個人癱倒在地上,用手捂住眼睛,竟像個孩子一樣號啕大哭起來。我靜靜地看著,一咬牙將他提了起來,怒道:「你再哭她就真的死了!趕緊跟我回去救她!」
聽到這話,鄭參微微一愣,他眼裡猛地有了亮色,趕忙讓人備馬匹和藥箱,跟著我們沖了出去。
有鄭參帶路,藥王谷不像一開始那樣難進。我們從另外一條路出谷,不一會兒就到了大路上。
我們三人一路上都沒說話,鄭參咬緊了牙關,眼裡全是狠意。好不容易到了楚都,沈夜將自己腰上令牌一甩,守城門的人嚇得連攔都不敢攔,讓我們直接駕馬入城。然而我們才來到上官家附近,就聽到裡面震天的哭聲。
鄭參猛地拉緊了韁繩,竟不敢上前一步。而我也已瞭然,淚水瞬間盈滿了眼眶。
沈夜駕馬與他並肩,低聲提醒:「她想見你,她已經很久沒見你了。」
鄭參終於回過神來,他翻身下馬,慢慢走了進去。每一步他都小心翼翼,帶著惶恐,整個人顫抖著,彷彿隨時都會倒下。
我們上前攙扶他,他突然沙啞著聲音開口:「那年我失明后,她就離開了。
回來時,來了另一個姑娘。
「她佩帶著我給流嵐的熏香,說著當年的事情。然而她一開口,我就知道她不是流嵐。我問她流嵐去了哪裡,她告訴我流嵐想起了一切,回到上官家,不願意再與我這樣身份的人有牽扯。
「但我於她有恩,所以她派了上官流清來當她的替身,想糊弄我將就一生。
反正我已經是一個失明的郎中,想來我也認不出來。
「可是她哪裡知道……」鄭參慘笑出聲,「我早已不靠熏香辨認她,我將她的聲音、她的語調、她的習慣一點一點刻進了骨子裡,我如此愛她,可是這樣的愛情她不要。因為我只是個江湖郎中,哪怕是藥王谷的谷主,又哪裡配得上她上官嫡女的身份?
「我去找過她,可我這樣的身份,哪能輕易見到她?回到藥王谷,我日日夜夜告訴自己不要在意……」
可怎能不在意?
愛一個人,愛得越深,越不能不在意。
他日日思念她,夜夜記掛她。越是執著,這份愛越痛苦。
他終於恨上了她,在那日思夜想里,他恨她恨得想要將其食骨嚼肉,至少那樣她屬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