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他靠得越來越近。許是他面容太過乾淨,我沒有抗拒之心,卻也沒有迎合之意,更沒有像沈夜靠近時那種心跳如擂鼓的感覺,只是瞧著這個人離我越來越近,呼吸纏繞到了一起。
我們兩個近得只剩一張紙的距離,當他幾乎就要觸碰到我的唇時,我猛地聽到一聲巨響,然後一塊木頭「哐」地砸到我的頭上。我眼前一黑,就聽見沈夜憤怒的聲音:「把舒城給我提出來!」
話音剛落,我感覺有人把我胳膊一拉,等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被沈夜提在手裡了。他看著我,神色莫測,猛地一記眼刀射過去,便瞧見安靜從容地跪在地上的明晨。他看看我,又看看對方,而我看看他,又看看那扇被踹得粉碎的門。我鼓足勇氣,顫抖著聲音道:「是……是我……逼他……的……」
沈夜沒理我,他冷冷地掃視了一眼眾人,猛地大吼出聲:「看什麼看!還不給我滾!」
沈夜畢竟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人,手上也不知道沾過多少血,一句話吼出來殺氣十足。在場的都是些文臣,又看了他踢門的那架勢,當場毫不猶豫就走了,甚至沒有顧及世家顏面。而剩下一些明事理的人立刻看出這是我的家務事,就跟著上官流嵐、秦陽她們走了。秦陽走到一半,想了想,又回去默不作聲地將跪在地上的明晨拉了出去。
等所有人都走出去后,沈夜終於將目光移回到我身上,冷冷地。
「舒城,」他話語里自帶一股陰風,「你膽子夠大的啊!」
我不敢說話了,我突然很恨上官婉清。
什麼不要留情面,什麼不要考慮對方……上官婉清,我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去照顧沈夜的情緒了。
不是為了他,是為了我自己的小命啊!!
我努力讓自己同他對視,但其實我怕極了。他就這麼冷冷地盯著我,許久之後,他閉上眼睛,嘆息出聲:「舒城,你怎麼總是這樣讓我不放心?」
說著,他將我拉到身前,用手指摩挲著我的嘴唇,溫柔道:「以後,你就算是不顧念自己,也要顧念一下其他人。為你殺個把人,其實我是不介意的。」
「你……」我猛地明白他在說什麼。我霍然抬頭,他立刻將手指壓到我的唇上,繼續道:「我不想同你說這些,可是我覺得,再繼續下去,你大概就會越來越放肆了。」
「你什麼意思?」
「以後多來靜心水榭,如果不來,那就在自己房間好好待著。我不在意你們舒家什麼管事,」說著,他笑了笑,執起我的手,溫柔地低吻下去,而後繼續說,「我只在意你。別總是試探我的底線,我這個人,向來沒什麼底線。」
我沒說話,冷冷地看著他。他粲然笑開,又道:「別對我這麼戒備,除了這件事以外,你都是我的妻主,以妻之身,為我之主。」
「不敢。」聽到這話,我冷笑道,「我若是你的主子,那將陛下置於何地?」
他笑而不語,眼中晦暗不明,轉身拉著我的手,道:「回家吧。」
他的手乾燥而溫暖,和方才明晨的手不同。我心裡有著盤算,沒有拒絕,便同他走出去。出門之前,我恰巧遇到了秦陽。她面色慘白,看見沈夜的時候,眼睛突然亮了起來。那神色讓我有些不悅,我下意識便往前走了一步,想要擋住沈夜。沈夜並未察覺這些,回過頭來瞧我,而後瞧見了秦陽,停下了腳步。
他這樣做,我心裡更窩火了,但尋不出理由,只能看他愣在原地,對著秦陽欲言又止。片刻后,他對著她搖了搖頭,便拉著我上了馬車。
一上馬車我就想發火,然而在話語出口之前,我意識到,其實我並沒有理由發火。我已經清清楚楚地說過放棄他,便不該又拘著他。於是,我本來滿臉怒容想要說的話,又被我咽了下去,我閉上眼往車廂上重重地一靠,便不再多言。
沈夜坐在我身邊,摩挲著我的手背,低聲道:「舒城,世界上一切都會變,愛一個人會變,恨一個人會變,重要的從來不是開始,而是結局。我等……」
話沒說完,戛然而止,我閉著眼不回他話。等了好久,他聲音變得有些啞,卻還是道:「其實我等不起,可我還是得等下去。」
我很想探究他這句話的深意,但又不想開口。我覺得婉清其實說得對,下定了決心,就該做絕一些,不能總是如此優柔寡斷。我一直沒理他,等到家之後,我從馬車上跳下去,直接就去了凝蘭閣。他一直跟在我身後,等到院門口時,我轉身攔住他,說道:「你回去吧,我不用你送了。」
他抬頭看了看凝蘭閣的門,竟沒發火,滿眼寵溺地瞧著我,微笑道:「調皮!」
說完,他竟就轉身離開。他轉身得如此輕鬆,讓我害怕起來。
我往凝蘭閣走了進去,白少棠正在練槍法,銀槍如龍,在我開門的瞬間直指向我,嚇得我後退一步,他卻哈哈大笑起來。
「來啦?」他把槍往邊上下人那裡一扔,獻寶一般道,「我知道你今天肯定會來,就讓人準備了好多你喜歡的糕點。走走走,我帶你去吃。」
說著,他便上前拉著我往裡面拖。我身上全是胭脂味和酒氣,我知道他聞得到,然而他沒有任何作為。我不由得偏了偏頭,道:「少棠,你不生氣嗎?」
他把我拉到桌邊,讓下人為我一一端上糕點,滿不在意道:「舒城,你知道在邊塞時我為什麼總是贏嗎?」
他拈起一塊桂花糕遞到我嘴邊,我機械性地咬了一口,聽他說道:「因為我最有耐心,等得起。」
他等得起,可沈夜等不起。
一天之內,兩個男人都跟我說了「等」,我明了了許多:「所以,你現在是在等著沈夜滾嗎?」
「我在等著你身邊只剩我。」他眯眼微笑,明明在說一件是個人就會感覺羞恥的事,他卻說得得意揚揚,「蘇容卿……哦不,沈夜長得是比我美,武功比我好,也比我有能耐,品級、權勢都比我高,可那又怎麼樣呢?反正他現在殺不了我,而只要我活著,活得比他長,這就足夠了。」
「舒城,我有沒有和你說過我阿爸的故事?其實,他不是我母親的原配。我母親的原配,是和她從小一起長大的一個人,他們有著十幾年出生入死的情誼。後來,這個男人在戰場上為了救母親而死。這樣的感情,如果放在你身上,你會忘嗎?你還能接受其他人嗎?」
「不會!」我斷然開口道。
他一臉「看吧,你就是天真」的表情說道:「對,所有人都這麼想。阿爸當年也是貴族嫡子,前途無可限量,他吵著要嫁給我母親時,誰都不看好這門親事。可阿爸鼓起勇氣嫁了,嫁了之後便一直守在母親身邊。那個人能做的,阿爸都能做;而那個人不能做的,阿爸也做了。幾十年過去了,母親還記得那個人,可是已經不愛那個人了。舒城,別把愛一個人看得太重。」他笑了笑,「這世上,沒什麼感情經得住時間的消磨。」
「那你呢?」我忍不住開口問道。他年少時遇見我,後來離開我,算來也已經有十幾年了。他有雲州二十萬騎兵作為陪嫁,容貌、武藝俱佳,卻偏偏嫁給了被陛下盯上的我,還同另一個男人共為平夫。如果願意,他本可以有一門更好的婚事,哪怕對方沒有舒家這樣的權勢,可若是一戶還不錯的貴族,與他白家合併,未必會比舒家差太多。
比如上官婉清。
我腦中不知為何閃過了這個看似放蕩不羈,其實手段、心思都是一等一的好友。
白少棠愣了一下,隨後挑眉道:「那至少得等你死了,我才能放棄吧?你現在活得好好的,我又不是爭不了,為什麼不等著你?」
「萬一沈夜一直活著……」
他沒說話,將綠豆糕放在普洱茶中蘸了蘸,然後咬了一口,臉上露出了享受的表情。他躲開我的問題,說道:「舒城,我們睡吧!」
他不回答我的問題,我便直覺有問題。看他往床邊走過去,我趕忙追上詢問:「你為什麼不回答我的問題?」
「舒城,」他背對著我,聲音里有些澀意,「你是喜歡沈夜的吧?」
我沒敢回話,而他也沒逼著我回答,只繼續道:「其實,是個人都看得出來,你是喜歡他的。我不說,是不想你難過。」
「若我一定要讓你說呢?」我冷聲開口道。
他沒說話,許久后,他終於道:「建朝以來,大楚隱帝,向來沒有活過三十歲的。」
他這話如驚雷般劈在我的腦海里,我忍不住上前猛地握住了他的手腕。我還想繼續問下去,卻迎上了他帶著痛苦的神色。我愣了愣,他臉色蒼白,艱難地笑了笑,道:「舒城,睡覺好不好?」
「好……」說著,我便愣愣地放了手。
白少棠自己脫了外衣,我看見他顫抖著,心裡忍不住有些難受,便道:「對不起。」
他沒回答我,躺到了床上。我想了想,讓侍從們滅燈下去,也脫了外衣,同他一起卧到床上。我們倆就這麼平躺著,他在夜色里注視著我的眉目,我就任由他看著。
大概知道他在想什麼,我溫柔地出聲:「少棠,除卻家人,你是我這一生里,對我最好的人。」
說著,我伸手撫摸上他的眉眼,發現他也是長得很好看的。如果沒有沈夜,大約這樣的容貌也會讓我驚艷。
可是,有他,已有他。
於是,我描繪著這樣的眉目,內心卻沒有一絲波瀾。對於面前這個人,他年少時守護我,長大後於我艱難時又來陪伴我,我心裡滿是愧疚和感激。我給不了他愛情,可這一分鐘,我忍不住相信了他的話。
「我會陪著你,守著你,珍惜你,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少棠,我會慢慢愛上你。」
他沒說話,我感覺他眼裡帶了一些水汽,像個孩子一樣。我忍不住微笑,像個姐姐一樣用頭抵到他的額頭上,溫和地道:「你再等等,等到那一天,好不好?」
「好。」他沙啞地開口,拚命點頭。
我們倆就這樣睡了一夜,第二天上朝時,我爹派來的丫鬟很是驚喜,眼裡充滿了「馬上就要有小小少主了」的喜悅,我忍不住嘴角抽搐。
後來幾天我都歇在白少棠的宅院里,一次靜心水榭都沒去過,沈夜也沒說什麼,安靜得讓我覺得有些心慌。我忍不住讓人去打探沈夜在做些什麼,小廝回來稟告道:「蘇少君每天就吃飯、喝茶、寫字,偶爾讓人去外面採買。」
「採買不必了,」我怕沈夜又「作妖」,便吩咐道,「少了什麼從府里撥給。太奢華的不要給,其他基礎用品都可以。如果府裡面沒有,一律按照府裡面的採購流程去做,不能破例。」
下人們應聲下去。但我後來想想,又覺得其實沈夜若不打算遵守我的規矩,我也不能拿他怎樣。
過了兩個月,白少棠幾乎已經完全掌管了舒府的內務。這段時間沈夜一直很安靜,沒有沈夜的干擾,白少棠已經將府里內賬清洗了一遍,上上下下整頓了一番。母親對他很是滿意,父親也覺得少棠有才,不由得與他更親近了。
而沈夜性子向來清高,我母親不喜,又聽聞初嫁進來那天,我父親訓話時他突然站起來走了,我父親很是惱怒,因而他和家裡人沒什麼交集,每天就在自己的水榭里,誰也不理。
於是,上上下下都看清了局勢,白少棠才是舒府真正的主人,而沈夜,不過是仗著聖旨入門的。
這話沒什麼錯,但不知道為什麼,我聽著總覺得有些奇怪。可我也沒多想,就這麼渾渾噩噩地過著。
我總覺得沈夜不會就這樣善罷甘休,一直等待著。直到大楚當年第一場大雪下的時候,沈夜終於出手了。
那天除了下雪,本也沒什麼,我如往日一般上了早朝。上朝的時候,兵部尚書陳鶴面色慘白得可怕,搖搖欲墜的樣子,看得人心裡發慌。我不由得和上官流嵐對視了一眼,她眼裡亦是擔憂的神情。我們本以為聖上會有什麼舉動,結果整個早朝,今上都沒有動靜。可奇怪的是,聖上越是如此平靜,陳鶴的面色就越發難看了。
下朝後,上官流嵐便踱步走了過來,對我說道:「同回?」
「同回吧。」
我壓抑著情緒,故作鎮定,餘光卻瞟見陳鶴直接追著聖上去了御書房。
我們倆走出大殿沒多久,上官流嵐就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今兒個早上看見陳鶴的面色,才覺得有異。」
「陳鶴坐在尚書位置上快十年了吧,」我回憶著,又問,「她是白家的人吧?」
「她家主君是白少棠的舅舅。」
「這麼近的親戚?」我倒不知道這一環,不免驚訝出聲。
上官流嵐面色淡然地解釋道:「是白家的私生子,但頗得白少棠外婆的疼愛,臨終給白家家主留遺言的時候都不忘囑其特意照看。陳鶴當年不過一介商賈出身,如果不是攀上了白家的高枝,哪能有今天?」
「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我不免對她刮目相看。
上官流嵐倒沒覺得我這稱讚有多值錢,只是說道:「各家有各家的耳目,等你日後當了家主,你母親會將這些東西一併授給你。」說著,她似笑非笑,「你們家的耳目,可比我們家多得多。前兩天我剛從府里拔了兩個,要不要送過來給你處置?」
一聽這話,我不免心頭一顫,趕忙道:「這和我沒什麼關係!你別找我麻煩。」
「我省得的。」她轉過頭去,瞧著御書房的方向,淡聲道,「我在你家也放了,沒什麼。」
這朋友還做得成嗎?
我們倆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將要走到宮門前,突然一個宮人疾步從我面前沖了過去,猛地撞了上官流嵐一下。他慌忙跪下道歉,上官流嵐沒為難他,讓他離開了。
等我們倆走出宮門,上官流嵐忽然從手裡拿出了一張字條。片刻后,她皺起眉頭道:「陳鶴死了,在御書房門口一頭撞死了。」
我被這個消息驚得說不出話。片刻后,我突然想起來,又確認了一遍:「陳鶴的正君是白少棠的親舅舅?」
「對。」上官流嵐有些不理解我為什麼突然問這個問題。
我顧不得解釋太多,忙對她說道:「我先回去,改日再說。」
說罷,我便慌忙奔向了我的馬車,然後吩咐下人,讓他們趕緊去兵部尚書府下張拜帖。吩咐完,我趕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