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這探春使看咱們主子看呆了呢!」有人「咯咯」笑了起來。聽到「探春使」這個詞,我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這麼多男人……這麼複雜的機關……還有最後踹到我的那一腳,這麼好的身手……這好像不是簡單的抓賊事件啊!

  「花魁大賽在即,」坐在床上的男子終於開口,聲音清貴,帶了些讓人不寒而慄的冷笑,「你們惜春閣為了拿到花魁,居然不惜派出探春使,用這樣下作的方式,就算花魁歸你們,你們能睡得安穩嗎?還記得三年前的尋芳館嗎?」


  「探春使?惜春閣?」我有些茫然,「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我說什麼?」對方站起身來,走到我身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冷聲道,「惜春閣只買了你一個人?還是買了很多個?」


  「你到底在說什麼……」


  我仍舊茫然。對方皺了皺眉,看了旁邊少年一眼,少年立刻一腳踢到我肚子上,罵道:「少裝蒜,快說!」他轉頭同那白衣男子道,「主子廢什麼話,讓我們先打了泄憤才是!」


  「對!之前鳳音哥哥就是吃了這探春使的虧,今天一定要她好看!」


  所有人越說越激動,群情激憤起來,也不知是誰開的頭,有人一拳頭就朝我揍了過來。


  我怒不可遏,長這麼大,連女皇都沒敢這麼揍過我,在這不清不楚的地方,我居然被群毆!這還有沒有王法,有沒有天理!鳳樓這種聽都沒聽過……不對!

  拳頭落到我身上,電光石火,我突然反應過來。


  鳳樓是什麼地方?

  鳳樓是我大楚最大、最有錢、美人最多、最出名的小倌館啊!

  反應過來的瞬間,即將出口的那句「放肆」被我猛地咽了下去。


  在哪裡被打都可以,在哪裡被抓都可以,但在小倌館被當成什麼探春使被打了——對不起,我丟不起這人,舒家丟不起這人。


  於是我慢慢閉上了眼睛,咬緊牙關感受那狂風暴雨一般的拳打腳踢。


  我在心中安慰自己,一群小倌,總不至於殺人吧?我忍忍,等他們打完,我自己偷偷回家就好了,反正從小到大,我被師父打得多了,也沒什麼。


  可是我還是太天真、太年輕。


  小倌這種生物,哪裡是我能想象的?你們以為他們拳打腳踢完就完了嗎?


  「喂,這樣綁著打感覺不是很方便啊!」打了一會兒,有個小倌的聲音響了起來。拳頭慢了下來,眾人陷入了沉思。


  「可是這個姿勢做其他事好像挺方便的。」另外一個小倌靈光一閃,大家立刻歡呼起來:「快去拿工具!」


  「蠟燭,快快把蠟燭拿過來!」


  「還有小皮鞭!快!」


  所有人開始到處找工具,我心裡立刻湧出了巨大的恐慌,雖然我不知道他們要拿這些東西做什麼,我也不太清楚他們能做什麼,但是我知道,這必然是比打我更加殘忍、更加可怕的事情。


  我不由得嘶吼出聲:「放開我!!你們這是犯法的!我是舒城!我是舒家少主舒城!救命啊!殺人了!放火了!!救命!啊啊啊啊!!」


  以前別人常告訴我,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真小人,而是偽君子,但現在我終於知道,其實這世界上最可怕的既不是偽君子,也不是真小人,而是——小倌。


  他們暴力又殘忍,想象力豐富且執行力強。


  他們很快找來了各種工具,而我也終於放下了面子,大聲喊出了我的名字。


  聽到我的名字,小倌們紛紛笑了起來。


  方才的素衣公子在我被打的時候已經換上湛藍色華袍,端坐到一旁,百無聊賴地把玩著扇子道:「打我沈夜經營鳳樓以來,舒家少主的名字被報上來不下二十次。有拖欠資費想跑的,有裝闊的,但探春使說自己是舒少主的,我還真是頭一次見。」


  「我真的是舒城……」聽到這話,我都快哭出來了。我心裡忍不住想,做人太出名的確不好,連拖欠資費這種事,也有人報我的名號。


  看著我的哭臉,沈夜搖著摺扇輕笑,慢慢道:「您真是舒大人啊?那好啊,我們現在就去惜春閣看看,那裡肯定有您認識的熟人,只是不知道認識您的是惜春閣閣主呢還是其他大人?」


  他一抬手,道:「小子們,綁起來,咱們去惜春閣看看。」


  一聽這話,我就知道不好,貴族圈裡我不認識的人真是屈指可數,他要把我綁進去,我這張臉真不能要了。


  於是我拚命掙紮起來,但一開始踢我的粉衣小倌明顯是個練家子,且力氣極大,他一把按住我,用繩子將我綁成了一個粽子。


  綁完之後,沈夜搖著摺扇踱步過來,看我一臉心如死灰的表情,他用摺扇輕輕挑起我的下巴,端詳著我的臉道:「喲,舒大人,您現在這滿臉都沒一塊好的了,還是去打扮一下吧!」


  說著,他笑著招了招手,旁邊人立刻嘻嘻哈哈地上前來。我閉著眼睛任他們在我臉上塗塗抹抹,然後在我腦袋上綁了什麼東西。


  等我睜開眼的時候,我就看到我臉上寫著「我是舒城」四個大字,眉心畫了一隻小烏龜,腦袋上用白綾綁出了兩隻巨大的兔子耳朵,隨著我的動作一動一動的。


  我當場氣得全身顫抖起來,旁邊人卻都笑了起來,然後鬨笑著將我抬起來。


  沈夜戴上了紗帽,領著眾人一路唱著歌往外面走去。


  「流氓……土匪……渾蛋!」我氣得大罵,但我罵得越大聲,他們笑得越開心,旁邊圍觀的人越多,好在已是深夜。等我們到了惜春閣時,沈夜走在最前邊,從容地一腳踹開了惜春閣大門,朗聲笑道:「我的好哥哥,您送過來的這位探春使可不得了,居然是舒城少主,真是嚇死在下了。」


  說著,他便讓人將我送到了台上,撩起了我額頭的劉海兒,露出那小烏龜,招呼獃獃地看著舞台中央的眾人道:「來來來,諸位大人幫我瞧一瞧,我今夜抓的這位探春使是不是咱們舒城少主?在下聽說這舒少主連著兩門親事都黃了,有一位還生了一個孩子,堪稱大楚第一烏龜,諸位覺得這烏龜在下畫得好不好?」


  說到這裡,他得意地看向眾人。所有人都不敢說話,維持著一開始的姿勢,連呼吸都不敢大聲。


  我已經沒有辦法睜眼,只能閉著眼舒愛卿睛裝死,沈夜似乎終於察覺到不對,也僵在原地不動,只有一個滿臉撲粉的粉衣男子從長廊上跑下來,老遠就開始罵:「沈三郎你這個天殺的!老子不找你,你居然敢找老子!」


  然而對方跑到一半,看見我,又看看眾人,他最終想了想,轉身立刻就跑回了長廊上,躲進了房間里。


  等他關房門的聲音響起,終於有一個小吏想了想,率先跪了下去:「卑職見過舒大人。」


  那人開了頭,旁邊人立刻反應過來,紛紛招呼人去關大門,然後接二連三地跪下。


  我頂著兔子耳朵在舞台上氣得發抖,沈夜似乎也有點發抖。片刻后,他撩起面紗,突然一臉嬌羞地笑起來,往我腦袋上一點,撒嬌道:「大人您好壞,大家果然都把您認出來了,人家輸了啦!」


  聽了他的話,我忍不住虎軀一震,愣愣地看著他,心想這人變臉也太快了,結果對方居然咬唇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中眼波流轉,震得我心頭波瀾突起。小時候夫子說暗送秋波,我一直不能明白這是什麼意思,然而此時此刻我才懂,有些人的眼睛的確含著春水夏花,一眼就能傳出無限情意。


  但問題是——這個人剛剛揍過我!這個人剛剛還讓一群人揍過我!!


  他和我之間哪裡來什麼綿綿深情!所以這樣的目光太虛偽!太做作!只能讓我內心充滿打他的衝動!我要打他,我要打死他,我要將他活活打死!!

  我內心情緒翻滾了幾個來回,終於平靜下來。其實我也不蠢,知道他是給我台階下,我只能睜開眼,咬著牙昧著良心道:「呵呵呵呵……對啊……我就說大家都會認出我的……呵呵呵……快把我解開吧,我要回去卸了這花花綠綠的妝。」


  這麼一說,方才僵硬的氣氛終於活躍開來,一位以口無遮攔聞名的世家女率先大笑起來,舉著杯子道:「還以為舒大人不食人間煙火,原來這麼愛玩!」


  眾人附和。我站在台上,由著沈夜幫我一點點地解開繩子和腦袋上的白綾,陪著大家「哈哈哈」地笑了一陣子后,我以卸妝為由,攬著沈夜的腰回了鳳樓。


  回鳳樓的路上,天已經泛白,一干小倌跟在後面,沒有一個人敢說話。而我氣憤到了極點,居然進入了一種無欲無求的境界,由沈夜攙扶著,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等回了鳳樓,小倌們上來伺候我梳洗后,我終於有了一點人樣,雖然臉上的瘀青沒有辦法一時消退殆盡,但相比開始時已經好上太多。而此時外面天已亮了個徹底,人聲鼎沸,沈夜帶了鳳樓一干小倌,浩浩蕩蕩地從屋裡跪到了屋外。


  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時間,這些小倌居然都已經換裝完畢,一個比一個打扮得漂亮,只有沈夜,他原本素凈的臉上撲了厚厚的粉,甚至連眉毛都被蓋得嚴嚴實實,薄唇上塗上了鮮紅的口紅,看上去猙獰可怕,而眉毛處用炭筆畫了又粗又短的一橫,丑得讓人不忍直視。如果不是那雙寶石般的眼,我幾乎沒有辦法認出面前這個人就是昨夜的絕色美男。


  他端端正正地跪在我面前,我靜靜地端望著他。想了許久,我終究覺得,我作為一位名門貴女,還是要有些度量,我只能寬容道:「昨天晚上的事,就這麼算了吧……」


  「大人……」剛說完,他眼裡忽地就盈滿了水光。我忍不住獃滯了片刻,實在不能理解,不明白他是怎麼完成瞬間就哭出來這種高難度動作的。


  他跪著上前兩步,猛地抱住了我的腿,痛苦低喃:「大人,您不要拋下我!」


  「什……什麼?」我腦子一下沒反應過來,「我和你有什麼關係?」


  「您昨晚說和三郎玩耍了,還摟了三郎的腰,帶著三郎回了鳳樓。」


  「三郎是誰?」我腦子一片混亂。


  沈夜抬起頭來,還帶著水汽的眼裡滿是深情:「大人,三郎就是我啊,在下沈夜,人稱沈三郎。」


  我驚呆了。


  「大人是打算賴賬嗎?」他眼裡又帶了水汽,「三郎一個人苦苦經營鳳樓,從未受過其他大人恩澤。當年三郎就曾經許諾,只會跟隨一位大人,昨日大人您對外既然已經承認是三郎的女人,如果大人要拋棄三郎,三郎要怎麼活?!」


  聽到這些話,我內心已不能用震驚來形容。


  我獃獃地看著面前一臉悲痛的男子,小心翼翼地回憶:「昨晚……是你在我臉上畫烏龜的吧?」


  一聽這話,沈夜立刻羞澀地低頭,「唰」地打開摺扇,嬌嗔道:「大人好壞,昨晚玩鬧的事情也要拿出來說。」


  我的胃裡一陣翻滾,只能強忍著不適呵呵笑道:「你們鳳樓玩鬧的方式真特別……但不管怎麼樣,」我沉下臉站起身來,「我與你們再沒什麼關係了,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從此再不相干。」


  說完,我便提步想走,然而用力掙脫,一點用都沒有。低頭一看,一堆小倌見縫插針死死地抱住了我的兩條腿。


  我沉下心閉上眼睛,終於發了狠力,猛地一踹,翻身就從窗檯跳了出去。


  我用了這輩子最快的速度沖回家裡,甚至沒走我家正門,直接一個縱身就跳進了我自己的房間。進了房間后,感受到熟悉的環境,我終於有了些安全感,疲憊地回到床上呼呼大睡。


  然而等我睡醒的時候,我聞到房間里淡淡的梅花香,心中突然有些害怕。


  等慢慢睜開眼的時候,果不其然看見沈夜坐在床邊,頂著那一張滿臉撲粉的臉,溫柔地注視著我。在我開口的一瞬間,他慢慢道:「您醒啦?昨晚的錢還沒給呢,三郎親自來舒家要了,您母親真是好人,一聽我的話,就送我過來了。」


  「你渴不渴?」說著,他從旁邊端過一杯水,溫柔道,「昨晚一共五百兩,您是給銀票還是現銀?」


  我不說話,嘴唇顫抖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對方嬌羞一笑,低著頭從袖子里掏出一封信。


  那封信是我昨天代替上官婉清送過去放在他床頭的,他當著我的面溫柔道:「昨夜我以為大人是惜春閣派來的探春使,冒犯了大人,實在過意不去……」


  「到底什麼是探春使?」我沒敢再讓他講下去,趕緊問了一個早就想問的問題。


  沈夜輕咳一聲,臉上帶了些驕傲的表情道:「您知道,風月之地,最重要的就是花魁坐鎮。每一年每個小倌館都會出一位小倌參選花魁大賽,但這小倌必須是沒破過身的清倌,是故有些小倌館會使些下作手段,請一些武藝高強的女子到小倌館中玷污要去參賽的小倌。專門做這種生意的女子,就叫探春使。」


  一聽這話,我差點氣死,不由得大吼出聲:「這不就是淫賊嗎!?我長得像這種人嗎?!」


  「像……」他脫口而出,然而立刻就回過神來,趕忙道,「才怪呢!大人貴族之姿,三郎第一次見大人便覺驚異,世間竟有如此超凡脫俗之女子,於是芳心暗許。可是昨夜我們收到探子通報,惜春閣派了探春使過來,我才假裝成我們樓里那位要去參賽的小倌躺在床上,而大人偷偷摸摸地進來,難免讓人誤會。不過大人當時該早說啊!」


  「早說什麼?」我有些摸不准他說的話了,我不是早說過我是舒城了嗎?

  聽我的話,他低下頭含羞一笑,打開我送過去的信遞到我面前。


  我遲疑著接過,只掃一眼,立刻忍不住捂住了心口。這信有毒!上官婉清,我一定要和你絕交……


  我拿著信,看著上面肉麻的話語和最後的落款,上官婉清落什麼名字不好,偏偏落了個「清清」。全大楚的人都知道,當年我出生,先皇親筆御賜,舒城,字言清……


  「原來大人是來給我送情書……」沈夜滿臉嬌羞,最後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臉,羞澀道,「您早說啊,早說人家立刻就答應你了!」


  我沒說話,捏著信,感覺天雷滾滾。遠處傳來了上官婉清的聲音,還沒進門就聽她說道:「聽說你昨晚去鳳樓逍遙了,還包下了人家的樓主沈三郎?我不是讓你去左將軍府嗎?你去了……」


  話還沒說完,她就愣在了門口。抬頭看著滿臉憤怒的我和捂著臉的沈夜,她想了想,說了句:「我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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