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亭下臧否辯濮議(一)
南國之仲秋,沒有秋高氣爽的涼意,仍舊殘留幾分暑氣。
興府內官蜂擁而入,將茶盤、檀香爐子、瓜果,盡數搬到了中正齋外的涼亭里,便紛紛退了出去。
只留袁宗皋、余珊、朱厚熜、黃錦四人,於涼亭飛軒之內。
正所謂:秋風萬里動,日暮黃雲高。
余珊與袁宗皋並肩立在涼亭依欄之前、飛檐銅獸之下。
秋風捲動獸口中的小鈴。
蕭瑟之音,漫卷開來。
斜刺里,朱厚熜在弄弄秋意里,不禁陷入沉凝之中。
何為濮議之爭?
卻說,趙宋時,宋仁宗無子嗣,英宗以旁支的身份,入繼大統。
當是時,英宗生父為濮安懿王。
治平二年,英宗把已故濮王的名分問題,交給禮官和侍制以上的朝臣去討論,從此拉開了濮議之爭的序幕。
按照儒家禮制,帝王由旁支入繼大統,就應該以先皇為父,而不能再稱本生父母,為父母。但是,血濃於水,在位於九五之尊之後,首先想到的乃是加封自己的父母。
是以,封號之爭在所難免。
受儒家思想影響,趙宋群臣,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派。
一派主張英宗應稱濮王為皇伯,「為人後者為之子,不得顧私親」;而另一派主張英宗應該稱濮王為皇考,「出繼之子,對所繼所生皆稱父母。」
英宗親政僅半個月,宰相韓琦等人就向英宗提議,庭論英宗生父的名分。
當時仁宗逝世已有十四個月,英宗用緩兵之謀,等過了仁宗大祥,也就是待到滿二十四個月再議,這顯然是英宗為了減少追封的阻力而做出的姿態。
治平二年四月九日,韓琦等再次提出這一議題,於是,英宗出詔將議案送至太常禮院,交兩制以上官員討論。
由此引發了一場持續十八個月個月的論戰,這就是趙宋史上有名的「濮議」之爭。
昔年,隨袁先生讀到「濮議之爭」時,朱厚熜便覺的頗有幾分不可思議。
前朝趙宋,於外,北有契丹人虎視眈眈,西有党項人伺機而動;於內,朋黨之爭不絕,「三冗」纏身,可謂是內憂外患。
值此內憂外患之局勢,滿朝朱紫,居廟堂之高遠,卻因這所謂的「濮議」,一爭便是近乎兩年之久,何其可笑。
又何其可悲?
然而自得智腦之後,待他知曉了「大禮議之爭」時,滿心的不可思議之外,更多了幾分無名怒意!
朱家江山,要亡於百五十年後,而上至皇帝,下至群臣,卻因所謂「大禮議」,一爭便是三年,何其荒唐!
涼亭里,一番寒暄過後,余珊端坐石椅,背脊挺的筆直,眉目之間一絲不苟,眼眸里卻有幾分探究之意。
「聽聞世子與仲德兄,欲臧否趙宋濮議之爭,卻不知世子從濮議之論里,可有所得?」
此時,朱厚熜正是憤懣盈胸,聽聞竹城先生之問,濃眉一軒,道:「不怕先生笑話,我在濮議之爭里,只看到了荒唐二字。」
清癯的臉上浮露出一抹笑意,余珊與袁宗皋二人悠然自得,推杯換盞,旋即目光齊齊落在朱厚熜身上,笑道。
「哦?且說來聽聽。」
朱厚熜當即拱手,凝眉開言道:「北宋立國伊始,於外,幽薊十六州落於契丹人之手,北方屏障頓失,邊患不絕。宋仁宗時期,寶元元年,河西走廊的党項人李元昊,稱帝立國,至此可謂是邊防盡懷。
於內,朋黨之爭不絕,冗兵冗員冗費,所謂三冗,困擾滿朝朱紫而不能決。值此內憂外患之際,這濮議之爭,卻曠日持久,爭了近兩年。損耗國力,而徒勞無功,豈不是荒唐。」
言罷,朱厚熜目光灼灼,直視余珊,心中卻不免多了幾分忐忑,更添許多期翼。
他不禁想起,昔日在張集孫府竹樓之前,這位竹城先生,醉飲痛斥皇明之十弊的場景。
心中忐忑,是唯恐竹城先生如智腦之上的滿朝朱紫一般,眼光局限於朝堂之爭,忘卻了皇明十弊的豪言,與以楊廷和為首的護禮派「同流合污」。
期待的,同樣是因其胸中豪言,期待竹城先生能摒棄這些禮法之爭,而放眼於天下。
出言之時,朱厚熜便在心中暗想:倘若竹城先生亦覺濮議之爭荒唐,則日後踐祚,足可依為心腹,不必再假手於張璁、席書等輩。
可倘若連竹城先生,亦覺得濮議之爭乃是正理,那便足可見禮法之重,如若泰山之不可越也!
那麼,他踐祚之後,仍舊是路漫漫其修遠兮,道阻且長。
滿含期待的看著余珊,但見余珊與袁宗皋相視一笑,撫須笑道:「前朝濮議之爭,乃是題中應有之義,不過世子能說出荒唐二字,也算是難能可貴了。」
石案之策,朱厚熜聞言,心中長吁一口氣。
聽聞余珊言「題中應有之義」時,朱厚熜委實是滿心沉重,失望盈胸。可待得余珊說「荒唐」二字難能可貴時,一股前所未有的驚喜,陡然間自心底升騰而起。
心中,是驀然間多了一種「吾道不孤」的感觸。。。日後,竹城先生,可大用也!
便在此時,余珊笑飲瓊漿。
酌了一口寒潭春,正色道:「濮議之爭是北宋英宗朝,圍繞著對其生父濮王趙允讓能否稱親,而掀起的一場朝堂之大爭。上至皇帝,下至朝臣,乃至太后,俱都牽扯其中,英宗皇帝在位短短五年裡,濮議之論,可謂是貫穿始終。」
言語微頓,余珊俯身為袁宗皋斟酒,而後笑道:「為何說是題中應有之義?蓋因此濮議之大爭有三。其一,乃是母疑子懼之下的帝后之爭;其二,乃是禮法之辯下的朝堂之爭;其三,則是政見相左之下的朋黨之爭也。
有此三爭,濮議之論,勢必是在所難免。」
語落時,一陣擊節讚歎之聲,自斜刺里傳來。
原本閑庭信步、一臉淡然的袁宗皋,神色驀的肅然,深邃的眼眸里,陡然浮出欽佩之色。
便見袁宗皋讚歎著,暢然笑道:「好一個母疑子懼下的帝后之爭,好一個禮法之辯下的朝堂之爭,好一個政見相左之下的朋黨之爭。竹城兄一語道盡濮議之爭背後的玄機,委實是妙極!」
這一刻,朱厚熜亦是心中一震。
智腦之上的「大禮議」,起於楊廷和等人,欲效仿趙宋濮議故事,可背後的深意,豈不是正如竹城之言?
需知,不足兩載之後,皇帝大行,諸宗室近枝里,能兄終弟及而繼承皇位的,可非止是他興王這一枝。
益王朱佑檳、衡王朱佑楎、榮王朱佑楎,俱有子嗣,俱在「兄終弟及」之列。
可為何九五之位,最終花落興府?
其中楊廷和與張太后,又豈能沒有謀算?
倘若是益府、衡府、榮府世子中的任何一人踐祚大統,其父輩尚在。楊廷和、張太后二人是否會憂慮,新皇之生父插手朝政?
與此同時,興王升遐,只留下他這尚在沖齡的世子,若繼承皇位,於張太后而言,權柄不失,兩全其美;
於楊廷和等朝臣而言,主少國疑,不正是「聖人垂拱」,朝臣「致君堯舜上」的好時機么?
帝后之爭,朝堂之斗,真真是一語道破萬般玄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