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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濮議之爭引遐思

  拜別健齋公,回到興府,朱厚熜的心緒便陰沉下來。

  雖對此拜謁的結果,心裡早有準備,可事道臨頭,心緒難免陰鬱。

  健齋公對於他,禮數不缺。

  看似更多幾分親善之意,實則是半分沒有逾越。更應那機緣巧合之下的誤會,只以為興府存了燒冷灶的心思。

  看似是賓主盡歡,實則是一無所獲!

  頗為煩悶的在書房踱步,朱厚熜行至書案之前,看著被裝裱起來的健齋公墨寶,唇齒之間則是暗暗發苦。

  想到在費府花廳的一番對談,健齋公能三言兩語,便令他毫無芥蒂且順理成章的,接下了這枚「軟釘子」。

  沒來由的,朱厚熜不禁在想,是否顯得他這個興府之主,太好打發了些?

  轉念便又想到:那麼細細思量他與九峰公、與竹城先生的親善,恐怕也是建立在「他尚為興府世子」這個基礎上。

  未來一旦踐祚九五,以小宗而入繼大宗。

  在法統和嗣統,這般大是大非的問題上,只怕如九峰公與竹城先生,便未必會對他這般親善了吧?

  正所謂是屁股決定腦袋。

  原本,若是孫京與永福的婚事成了,做了興府之儀賓,加上他與靜香的情分,九峰公在日後大禮議的立場上,未必會倒向護禮一派。

  可如今父王升遐,除服尚需三載。

  而智腦之上,他踐祚之時卻是在不足兩年之後。

  如今唯一的做的,也只有儘力周旋,維繫住這份情誼了。

  想到此處時,朱厚熜忽而想到與健齋公的那一番對談,不禁疑道:為何自焦芳之後,浙黨與江右之爭愈烈?

  這位焦閣老,他是有所耳聞的。

  焦芳,自孟陽,天順八年進士。

  曾為四川提學,后遷南京右通政,禮部右侍郎。

  正德元年遷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四年晉少師,兼太子太師華蓋殿大學士。

  最終於正德五年致仕。

  這位焦閣老,雖是官運亨通,但風評卻委實是不堪。

  據傳,昔年此人為翰林院編修時,大學士萬安有言:「不學如芳,亦學士乎」

  不學無術之評語,引為士林笑談。

  最令人深惡痛絕的是,身為閣臣,阿附閹黨,尤以為恥。

  至於為何健齋公言說,自此人之後,朝中爭鬥愈烈,朱厚熜便不得而知了。

  正欲翻閱智腦,查閱一番時,忽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不多時,黃錦躬行而來,踱步朱厚熜身前,躬身稟道:「回稟世子也,袁先生自松山回返,入了府便直奔咱中正齋而來。」

  驀然間,朱厚熜眼眸一亮。

  心忖:如今胸中疑竇重重,正要袁先生解惑哩。

  抬眼時,瞧見黃錦那欲言又止的模樣,笑罵道:「還有何事,一併與我說來,這般扭捏作態,作甚?」

  「好教世子爺曉得,袁先生行止匆匆,似有慍色。。。」

  「似有慍色?」

  朱厚熜一愕,便見袁宗皋大步行來。

  許是舟車勞頓,此時但見袁宗皋雲鬟霧鬢,滿臉風霜,深邃眼眸里全是疲倦。

  心裡一暖,朱厚熜全然無視了袁宗皋臉上的慍色,拜道:「先生為興府日夜奔波,勞心勞力,熜不勝感激。」

  聞言,袁宗皋慍色稍緩。

  待得中正齋內服侍的小太監,端上新茶,全都退了出去,袁宗皋踱步長椅前坐下,目視朱厚熜良久,驀然嘆息道。

  「千歲去后,未曾想世子也到了雛鳥欲飛的年歲。」

  言罷,袁總高沉默片刻,揮手示意黃錦也退了出去,旋即身形佝僂下來,疲態盡顯。

  朱厚熜親自奉茶,瞧著袁宗皋如今的模樣,心中一痛,輕輕喚了一聲:「先生?」

  斜刺里,袁宗皋強忍疲累,輕輕擺了擺手,「老夫隨千歲之國安陸,操持興府二十餘載。二十春秋,彈指一揮間。而今千歲已去,老夫亦是垂垂老矣,可有些言語,如鯁在喉,委實是不吐不快。」

  「先生有何言語,但說無妨。」

  袁宗皋昂起頭,看著愈發有英銳之氣的倜儻少年郎,又是一聲嘆息,便如溫厚長者般自顧自的言語起來。

  「前些年,大王日益痴迷黃老之言,終日里擒砂制貢,身子骨眼瞧著一日不如一日。身為興府長史,苦勸無果,又不忍見大王有不忍言之事,乃有了落葉歸根的心思。

  月前今大王升遐,世子尚在沖齡,老夫也只好熄了歸於鄉梓的心思,唯有鞠躬盡瘁而已。

  可如今,老夫想問上一問,世子到底是意欲何為?」

  朱厚熜僵在當場,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言語。

  袁宗皋添為興府長史司長史,自張景明之後,便操持興府庶務。興府這一畝三分地上的風吹草動,是瞞不過他法眼的。

  可朱厚熜又該如何分說?

  難不成把智腦之事和盤托出?

  古來多少事,敗便敗在了機事不密之上?

  躊躇之間,袁宗皋沉聲道:「孫九峰之事便也罷了。孫九峰為戶部尚書時,南京織造吳經奏討經費,孫九峰駁之;雲南鎮守張倫奏請開採銀礦,孫九峰駁之;昔年,今上欲令裴德掌管太平倉,亦被孫九峰否決。

  自瑾逆之後,閹黨雖傷筋動骨,其勢猶在,孫九峰屢屢駁之,是以難有復起之機。也正因此故,千歲結交孫九峰,雖不妥,卻不犯忌諱。

  可孫德成、費健齋又豈能同日而語?」

  朱厚熜俯身一拜,道:「昔日在九峰公處臨聽教誨,九峰公與竹城先生言寧王必反,這才令蔣山遠走江西,因緣巧合之下救孫中丞出囹圄。。。」

  袁宗皋又是一聲長嘆,苦道:「世子可知,孫德成乃是弘治六年癸丑科進士。」

  朱厚熜正不明所以時。

  袁宗皋又道:「如今的禮部尚書,毛澄毛憲清,亦是弘治六年登科。二人乃是同年,又俱是南人,既入了孫德成之眼,勢必是繞不開毛憲清的。

  再說費健齋,我亦問過駱安,世子既然令駱安救出費氏一族,順江而下,送至南京便可。再不濟,送至武昌亦可,緣何要引至安陸?

  孫九峰年六十有七,先盡罪閹黨,后因太平倉之事惹得今上不快,復起無望,費健齋與孫九峰,又是不同。」

  「敢問先生,健齋公與九峰公有何不同?前幾日拜謁健齋公時,健齋公言說,其復起仍在兩可之間。」

  袁宗皋捻須,沉吟道:「本朝,自解縉、胡廣,楊士奇之後,江西入閣之人,唯有陳循、陳文、彭時而已。自弘治之後,江西能入閣者,為費健齋一人爾。

  此公雖致仕於正德五年,卻年不過五十,挾江西一省之望,此其一也。南昌逆寧謀叛,錢寧難辭其咎,因其致仕,亦因錢寧之敗,復起有望,此其二也。

  此番逆藩之亂平息后,江西膏腴之地,滿目瘡痍,人心散亂,正需有人執江西牛耳,穩定局勢,以安人心,此其三也。

  如今內閣庭臣俱在,六部堂官俱全,雖沒有費健齋的位子,一番斡旋之後,未必不能再入朝堂。」

  言罷,袁宗皋目視朱厚熜,「此時費健齋遠赴安陸,太惹人注目了,倘若有心人,說一句興府欲效南昌寧府,且不說費健齋會作何反應。屆時,世子又該如何自處」

  朱厚熜無言以對,臉上亦隨著袁宗皋言語泛起愁容,良久苦笑道:「健齋公之事,木已成舟,如之奈何?」

  苦笑罷,遲疑道:「咱興府與安化王這些遠枝不同,父王乃是憲廟之子,孝廟之弟,料來當無宵小構陷才是。」

  袁宗皋眉宇一蹙。

  自大王升遐之後,他便覺得世子行事,卻太過操切了些。

  一樁樁、一件件,看似是毫無章法,無跡可尋,可卻令他隱隱有種感覺,小世子,定然是有些謀算的。

  可所謀何者,他卻是看不出分毫端倪。

  興府的底子,怕是連王妃都未必比他更清楚,府中儀衛司、群牧所雖受制於興府,一旦有變,卻未必會隨興府共存亡。

  寧府謀划數十載,也不過是猝而起變罷了。

  他興府,便是連「猝而起變」的資本也無。

  排除了這種可能,眼前的小世子,又能謀算什麼?

  袁宗皋沉吟著,開口道:「昨日州衙來人,言說興府護衛四齣,網羅漢江水上舟船無數,問我興府,要意欲何為。」

  這一刻,朱厚熜反而沉默下來。

  思忖許久,話鋒陡然一轉,俄而問道:「我隨先生習孔孟之道,以有些年歲了。胸中總有些疑問,敢請先生解惑。」

  說罷,目光直視袁宗皋,誠懇道:「先生如何看,趙宋英宗時的濮議之爭?」

  語落,偌大的中正齋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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