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草螢有耀終非火 荷露雖團豈是珠
狂雷驟雨,足足持續了一天。
這一天,朱厚熜總算是體會到了,何為偷得浮生半日閑。
自得智腦之後,先有妖道以蟠桃酒、紅鉛、心頭血煉丹,敬獻父王。
之後,便有了興府侍衛遇襲殞命。
順藤摸瓜,親眼見證了古槐之下的屍橫累累,又巧合間窺破興府對於九太歲歷年所得臟銀的謀算。
緊接著,興府的天,塌了。
這半年,朱厚熜可為是身心俱疲!
因暴雨之故,他躲在中正齋足不出戶,觀雨、品茗,賞詩,又因解開心結,心緒可謂是前所未有的舒暢。
解開心結,朱厚熜開始反覆思量起,心中不足為外人道的謀算來。
踱步軒窗之前,朱厚熜目視雨中搖曳的繾綣燈火,負手喃喃自語道:「得知寧王會在丙子后謀反,閑時落子救孫燧、許逵等人,一則顧念二人慷慨赴死、不畏權貴的烈性;二則,意圖與此二人結下善緣。
此番令駱安遠赴江西,雖未料到駱安能將健齋公帶回安陸,但同樣是為了結下善緣。」
收回目光,朱厚熜踱步茶案之前。
俯身提起紫砂茶壺,又復迴轉軒窗之前,背靠依欄,斟一盞茶,聞著紫筍的幽幽清香,忖道。
「如孫九峰、費健齋、竹城先生、孫燧等人,俱是為了日後,能引為奧援,添為臂助。
用察言、觀行、識心,以御下,是為了甄選日後的潛邸之臣,乃是自豐羽翼。
豐羽翼,添奧援,引臂助,俱是為了日後的大禮議之爭。令奉承司戴永,暗中搜羅日後那護禮派官員的陰私,同樣是為了那一場曠日持久的大禮儀之爭。
若來日皇帝大行,我欲以藩王之身,小宗而祧大宗,這大禮儀之爭,便是繞不離、解不開的死結。」
說起大禮儀之爭,朱厚熜曾無數次懷疑——原本歷史上,尚未除服的小小藩王之世子,視憑什麼能與以楊廷和為首的文臣集團抗衡的?
要知道在大禮儀之爭初期,護禮派可是囊括了包括內閣首輔在內的,絕大多數外臣。
休說是楊廷和、毛澄、喬宇這般重臣,自朱宸濠見識了湖廣巡按的「虎威」之後,他便已然曉得。。。區區巡按御史,便可令地方官吏、治下藩府,去趨炎諂媚了。
猶記得當日黃錦細說巡按官時,言:凡御史按臨,部分州府縣正佐官,皆跪迎道旁。若遇風雨時,即知府,亦要陷膝於淤泥之中。
區區巡按,便可職權之內,將藩府拿捏的死死的,遑論是皇明首輔以及滿朝朱紫?
朱厚熜可以預料,未來他將面臨何等險惡的局面!
凝眉沉思,朱厚熜踱步書案前,俯身提筆揮毫,重重的寫下了幾個名諱。
孫九峰,官至大司農,善兵事。
費健齋,致仕閣臣,門生故吏遍天下,挾江西文萃之地、一省之望。
楊一清,武英殿大學士入閣,致仕閣臣,號稱「出將入相,文德武功」,堪與唐代明相姚崇媲美。
落筆,朱厚熜細細端詳片刻。
忽又在末尾,揮毫寫下了「王守仁」的名諱。
提起宣紙,吹乾墨跡,朱厚熜忖道:「九峰先生,有興府兩代人的香火情意,足堪為用了。何況孫京傾慕永福妹子,無意於科舉經制之途,可為興府儀賓。」
如此想著,朱厚熜不禁想到了孫府的女公子,心頭沒來由的一熱。
不自覺的手探入懷中,取出一卷透著淡淡幽香的錦帕,一陣出神。
良久,朱厚熜收回旖旎遐想,目光略過「孫九峰」三字,視線落在費健齋和楊一清之上。
據他所知,楊一清昔年因錢、江之亂政,受攻奸而致仕。
如今正閑居京口。
智腦明史之上,這一位媲美唐代明相姚崇的邃庵公(楊一清,號邃庵),正是「議禮派」的支持者,足可依為肱骨。
然則鎮江京口,遠隔萬重山水。
他如今又尚未除服,委實是鞭長莫及。
而且以他區區藩王世子的身份,也未必能入得了這一位的眼。
揮去心中雜念,朱厚熜顧自換了一通新茶,目光落在費宏的名諱上,心裡卻委實是苦惱。
「江西物華天寶,人傑地靈,在智腦《明史》之上有言:國初館閣莫盛於江西,故有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單單一句朝士半江西,足可見江西之文萃昌盛。
費宏攜江西一省之望,門生故吏更是遍及朝野,未來沖齡踐祚,若有健齋公為肱骨,則大事可期。」
如此想著,朱厚熜苦惱愈濃。
前些時日,駱安雖救健齋公於水火,卻也有強行裹挾此公背井離鄉之芥蒂。
只怕這位健齋公,對於興府的觀感,不會比逆藩寧王,強上多少。
如何化解健齋公對於興府的芥蒂,這便是朱厚熜苦惱的根源!
一夜暴雨,直到卯時方才停歇。
翌日清早,朱厚熜用過早膳,徑直去了長史司,欲尋袁宗皋,求解心中之苦惱。
到了長史司時,卻被興府應禮舍人告知,袁先生唯恐暴雨有礙於千歲陵寢的修建,在雨停之後,便帶人去了松林山。
乘興而至,不免悻悻而歸。
經過西府時,朱厚熜略作思量,直趨張宣平素里垂釣的湖心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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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陸張集,孫府
竹林搖曳,蟬鳴悠悠。
一夜暴雨沖刷,萬物清新。
卻說費宏抵臨安陸張集之後,兩位昔日的故舊,時隔十餘年後再見,一時間竟是唏噓不已。
接風洗塵罷,自然少不得曲水高歌,林前論道。
一夜抵足而眠,次日便相約林下悠遊,觀雨後九峰山之盛景。
過了辰時,孫九峰與費健齋二人,在孫京駱安諸人服侍下,換上竹杖芒鞋,出了孫府竹林,徑直朝著九峰山行去。
一路所見,官道兩旁阡陌縱橫,雞犬相聞。
有農夫耕于田,有稚童嬉於野,亦有善男信女早早的結伴行於官道,朝著九峰山雲峰禪寺而去。
費宏駐步,手搭涼棚,四下觀望片刻,不由贊道:「好一副太平之景。」
旋即面目便黯然下來。
行至九峰山腳涼亭時,費宏拄著竹杖,望著四野,魏然嘆息一聲。
所思所想,卻全是江西鄉梓那兵荒馬亂的末世之景,心裡不免更添幾許憂愁。
不多時,隨行諸人在亭內擺下瓜果高點,泡好香茗,便紛紛退了出去。只留費宏從弟費寀、孫府二公子孫京,以及駱安,在亭內作陪。
孫交拄杖坐下,寬慰道:「健齋公何須嘆息,江右逆藩之亂,不過疥癬之患爾!各路勤王之師雲聚,平之反掌之間。」
孫交所言江右之地,便正是費宏之鄉梓,江西。
瞭望片刻,費宏摘下斗笠,坐於孫交對面,溫聲笑道:「離亂之人,心裡難免有些愁思,倒是叫九峰兄見笑了。」
孫交年長費宏十餘歲,但致仕之前,致仕官至戶部尚書。而費宏之履歷,比之他,卻又要出彩許多。
二十歲蟾宮折桂,四十以文淵閣大學時入閣,禮絕百僚。
在官場上,速來有個不成文的規則,便是達者為尊。
是以孫交只稱呼費宏為健齋公,而費宏則稱其九峰兄。
兩人相視一笑,費宏撫須嘆道:「原也以為寧逆之亂,便譬如昔年安化之亂,旋叛旋平,曇花一現。然則此番逆寧兵陷江西泰半,實出人意料。
只是建昌、廣信兩府之地,兵亂之下,盜蜂四起,民生凋敝。自江西遠來,一路所見,雖不至於餓殍盈野,卻也相去不遠矣。」
一時間,亭內諸人,齊齊沉默下來。
孫交亦是一聲嘆息,免力寬慰道:「我輩習先賢聖人之道,學有所成則遊宦天下,是以當不拘出身,不拘泥於一地,胸懷黎民天下。」
費宏微微頷首,接過其從弟遞過來的茶水,飲了一口,苦笑道:「草螢有耀終非火,荷露雖團豈是珠。」
話音微頓,又淡然笑道:「終究是鄉梓之地,終究是於心不忍。」
便在此時,侍立在側的孫京,一改先前垂手斂目的姿態,暗忖:自家老父,致仕鄉梓,終究是耳目閉塞。
時至如今,那江西寧王之亂,已然是僵持之局。
當即對費宏躬身一禮,鄭重道:「還請贖晚輩唐突,昔年安化之亂,有邃庵公(楊一清)運籌帷幄,乃有了安化王之旋叛旋平;如今江右之地,寧王驟然謀逆,而楊閣老所遣使者,卻剛過鎮江。朝中明旨未下,逆藩已然兵陷江西泰半。
於北,安慶守備與九江兵備之爭由來已久,孫中丞佔據九江月余,仍未得一兵一卒之援兵,便可見一斑。於東南,廣州福建,山高水遠,又未有兵部咨文,輕易不會出兵。廣西乃是夷狄虎狼之地,桂西北之地動亂由來已久,是自顧不暇。
此番逆寧之亂,怕是要曠日持久了。」
此言一出,亭內諸人神色各異。
費宏愕然看著眼前的少年郎,目露奇光,頗感驚奇,心忖:九峰兄這幼子,倒也有幾分見底。
反倒是費寀,面露不悅之色。
費寀此人,字子和,號鍾石,乃是成化十九年生人,正德六年中進士第,授翰林院編修,昔年亦升經延講官。
雖因錢、江之故,被費宏牽連,辭官歸鄉,胸中卻仍有幾分傲氣。
聽聞那少年郎之語,費寀一則暗惱此子不善察言觀色,徒惹兄長傷心;二則只覺此子年少輕狂,敢在諸位嗜老當面,口出大言。
當即冷哼一聲,道:「少年郎不知天高地厚,大言不慚。逆藩之變,疥癬之患爾。待得天兵一至,一觸便可破之。」
這一刻,孫京亦是被激起了胸中怒意。
淡淡然轉身,恭敬一禮,言辭卻倏忽之間,有了幾分冷哂之意。
「逆藩若不能速破,待其全取江西之後,南京或許難破,湖廣卻是危矣。鍾石先生,且拭目以待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