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減兵增灶度陳倉
午時過後,天氣愈發燥熱了。
黃錦一路小跑至中正齋殿外,親自接過內官送來的冰鎮酸梅湯,抬腳邁入正殿時,眼角餘光瞥到自家世子爺陰翳如水的面容,心底沒來由的一突。
自千歲升遐之後,他已經很少見到自家世子爺,有如此明顯的喜怒之態了。
自陸炳那小子稟報了健齋公抵臨安陸,世子爺先是驚喜;待看過駱安手書之後,臉色便驟然陰沉下來。
如此一來,不難猜想,這喜怒之變,當源自費宏這位致仕閣臣。
「不拘駱安是用了何等手段,令堂堂閣老之尊背井離鄉,隔著千山萬水遠赴湖廣,料來健齋公心裡定然是有芥蒂的。否則駱安何須請罪於張集?」
轉念間,黃錦將朱厚熜的心思,揣測了個通透。
邁入殿內時,他已然換上一副恭敬又不諂媚的笑臉,小跑著將酸梅湯雙手奉上,又給陸炳盛了一小碗,這才施施然笑道:「世子爺,王妃娘娘遣人送來的酸梅湯,囑咐世子爺,天氣嚴酷,暑氣難捱,莫要傷了身子。」
聽聞是母妃蔣氏送來的酸梅湯,朱厚熜心中一暖,旋而不禁想起了自家父王。
昔年盛夏,每逢酷暑時,父王總會遣人送來鎮暑的酸梅湯,瓜果。
如今不過幾個寒暑,卻已然物是人非,恍若隔世了。
「也願父王在九天之上安好。」
心裡默默祈福,朱厚熜端起金絲小碗,飲了一口。
原本陰翳的面色,倏忽之間卻更添幾許哀傷。
其實黃錦所料不錯,健齋公遠赴安陸,駱安名為護送,卻行了軟禁之實。
船經九江時,孫中丞以率師南下,九江堅壁清野,入城而不得,這便也罷了。
一路溯江而上,一入湖廣,便算是遠離了金戈鐵馬的亂地,健齋公有意下船,俱被駱安借孫交之名勸住。
如此一來,健齋公雖雅量寬宏,卻也未嘗不會心生芥蒂。
但這只是其一!
真正令朱厚熜滿心陰霾的是。。。。破襲建昌、廣信兩府的逆藩大軍,屯兵潘陽南湖,竟未曾與吉水的寧府主力匯師!
這也令他,不得不心生許多聯想。
「看來,是時候再去拜會一番張先生了。」
心中有了計較,朱厚熜收回思緒時,碗中酸梅湯已然見底。
黃錦躬身在托盤小瓮里,又復盛了一碗,輕聲道:「世子爺,健齋公為避戰禍,遠赴安陸,卻是無根浮萍,沒有容身之所。奴婢前些時日清查咱興府莊子,恰也曉得,在張集尚有幾處莊子空著哩。」
「你這廝倒是周全。」
笑罵一聲,朱厚熜本欲令黃錦去辦此事,轉念忽而忖道:對於儀衛司朱宸、奉承正張佐等人,既然定下了察其言,觀其行,在識其心的對策,何妨令張佐去辦此事?
父王在興府留下的老人,若不能依為臂助,著實可惜。
更何況,未來踐祚登臨大寶之後,張佐亦有張佐的用處!
借著此事,先看看此人的成色也好。
一念及此,朱厚熜放下手中金絲小碗,披上素服。
意味深長的瞥了一眼黃錦,這才吩咐道:「黃伴伴,此事你去知會一聲張公公,令他去辦。再告訴張佐,莫要節外生枝,徒惹非議。」
看著朱厚熜與陸炳漸行漸遠的背影,黃錦黃錦的目光逐漸複雜起來。
世子爺特意囑咐莫要節外生枝、圖惹是非,他轉瞬以品出了三層深意。
其一,以其藩王世子的身份,獻田地莊子於閣老重臣,本便惹人非議,何況是在如今江西寧王舉起謀反的節骨眼兒上,很容易引起地方諸官的警覺。
其二,世子對於興府內官之間的明爭暗鬥,已然是洞若觀火了。
其三,在警告他自家,在這件事上,莫要因私下的齟齬,而因小失大。
倘若是換在以前,在世子爺當面,不給張佐暗中使絆子,便已經是仁至義盡了。世子爺囑咐的莫要節外生枝之言,是斷斷然不會傳給張佐的。
可他黃錦既然決定學一學張永張公公,要謀划那「重而不顯」的那個位置,張佐便是那個未來替他「遮風擋雨」之人!
如此思量著,黃錦徑直出了中正齋,直趨奉承司而去。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張佐執掌興府奉承司經年,謀算、心性、手段亦是不凡,黃錦了悟今後容身之道,張佐又豈能沒有後手?
。。。
興府,湖心島
朱厚熜領著陸炳,自中正齋出來,信步王府的疊翠氤氳之中,思緒也隨著風中搖曳的落英,飄飛遠方了。
駱安在手書中言:他與寧府侍衛,自廣信登船,兵分兩路。
一路接應健齋公的家小族人,他則親領一路人手,救健齋公於廣信府,最後再都昌匯合登船。
接應健齋公族人的那一路人手,晝夜藏匿於都昌一處隱匿之所,偶然間撞破了寧府逆兵的暗度陳倉之事!
當是時,寧軍攻破建昌府、廣信兩府之後,主力眾目睽睽之下,揮師西進,然則每逢夜深人靜,卻有船隊悄然吞駐潘陽南湖,運兵往北。
既然是往北,兵鋒所指無非是南康、九江方向,亦或悄然屯兵於南昌之側!
如此一來,寧府之謀,便初現端倪了!
進入王府西苑湖心島,見到張宣時,此人仍舊是我行我素,垂釣於湖畔。
朱厚熜見過禮,將自家猜測,細細與張宣分說了一番,但見張先生劍眉一軒,沉思起來。
良久,肅然拂袖道:「寧府南下之東路軍,行暗度陳倉之側,無外乎是諸如減兵增灶,以掩人耳目。」
此言一出,朱厚熜不禁心生讚歎——此人在兵事上的才具,果然是非同凡響,單單從隻言片語之中,便能將事情始末,猜測了個大概,一語中的。
也正如張宣之猜測,俱駱安暗報,寧府侍衛在潘陽南湖發現敵蹤之後,遣人星夜兼程走了一遭建昌府。
寧軍廢棄的殘營之中,灶火數目不減,每夜卻有大股兵馬,趁著夜色,悄然北上。
朱厚熜沉默不語,靜靜看著這位貌不驚人的先生。
張宣一拋手中釣竿,沉聲道:「孫中丞駐兵九江,手中能戰之兵雖少,卻俱是南昌衛、南昌前衛精銳;王伯安帥江西西南四郡之兵,號稱十萬,三四萬實數,只多不少,在廬陵(明代吉安府的府治)枕戈待旦。一南一北,遙相呼應,對於寧府而言,委實是棘手。」
「先生所言不虛,吉安府大戰將起,寧府卻暗度陳倉,分兵北上,此取敗之道也。逆藩既能果斷南下,鯨吞江西六郡,那麼我這位王叔,便絕非是愚蠢昏聵之輩,豈能在此時昏招迭出,自取滅亡?」
朱厚熜蹙眉沉吟道。
雖然昔日父王曾言,諸宗室里飲醇酒、近婦人之輩為上善;廣納羽翼,結交朝臣之輩多下場凄慘,乃是蠢蟲之流。
然則自家這王叔,能以一己之力,重金遍結滿朝朱紫,其寧府世子更是只差一步,便配享宗廟,豈能是無能之輩?
需知,寧府世子,距離儲貳(儲君)之位,委實是只有一步之遙!
劍眉一軒,張宣神色驀的陰沉似水,沉聲道:「如此一來,便只有一種可能——西南勤王之師,出了問題!」
忽聞此言,朱厚熜神色亦是一僵,強顏脫口道:「先生會不會是多慮了?」
霎時間,張宣那張玩世不恭的臉,驀然嚴肅起來。
語氣,竟也是破天荒的嚴厲。
「世子當謹記,料敵從寬,哪怕是過度思量,也比思慮不周要強!」
末了,沉默良久,張宣俄而嘆息一聲。
「江西,恐怕要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