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夜話戴永曲中求
玉兔高懸,夜幕深沉。
枋梁斗科、青碧櫞桷的宮閣殿宇,在沉沉暮色之中,只余依稀可見的輪廓。
滿府的素白,更添幾分森寒。
摸黑走在路上,黃錦只覺脖頸間,依稀有陣陣涼意。
世子爺要他遣人暗中走一趟西府,既有「暗中」二字,他便聞弦音而知雅意,支開中正齋隨侍的小內官,隻身親自趟著夜色,往西府而去。
西府廊院,位於中正齋後面的興府六所之側。
六所,指的便是王府所謂的「六局」,分別是審理、典膳、奉祠、典寶、良醫、工正六所。
原本在中正齋後有一小門,穿門而過,在繞過六所,盞茶功夫便可至西府廊院了。
奈何六所人多眼雜,是興府有心人最多的去處。
如今千歲升遐,世子爺除服之後襲封,是板上定釘的事情,更不知有多少人,在暗中盯著中正齋的風吹草動。
「蛆了心的狗才!」
暗暗啐了一口,黃錦摸黑繞過六所,身形掩在高牆的陰暗裡,足足半個時辰,方才悄然繞道了西府之內。
穿過游廊,繞過影壁,入目的卻是一副涇渭分明的景緻。
西府之東、張佐的的宅子前,燈火通明,十餘小內官侍奉門外。此景,令黃錦不禁有些艷羨。
張佐之餘興府,猶似張銳之於司禮監。
在興府眾多內官里,張佐真真是老祖宗般的存在,哪怕是夜深人靜之時,門外仍舊有十數人陪侍。
稍稍艷羨,黃錦不禁又嗤笑起來。
有了為世子爺伴讀十餘年的情誼,區區奉承司,已然不放在他眼裡了。
張佐諸人的心思,全在興府一畝三分地上;而他黃錦,卻早便是「心懷天下」了!
嘿嘿的冷笑一聲,黃錦站在游廊角落的陰影里,目光又轉向西府最西面。
那裡,正是奉承副戴永的居所。
就在短短兩日之前,戴永居所之外,雖不如張佐,卻也相去不遠。
如今望去,則是一片蕭索。
借著明滅的燈火,但見門前積累了一層厚厚的草木落葉,原本燈火通明的照壁上,如今只點著一盞油燈。
昔日侍奉門外的內官,更是消失的無影無蹤。
自鳳翔宮傳出「守陵司香」的隻言片語,不過短短兩日,這世間的人情冷暖,便在這小小的西府廊院內,體現的淋漓盡致!
「蛆了心的狗才!」
又一聲暗啐,黃錦不禁生出幾分兔死狐悲的感慨來。
避過旁人耳目,摸黑悄然行至戴永屋門前,便有一聲聲悠然的調子,自屋內傳來。
「雲收雨過波添,
樓高水冷瓜甜,
綠樹陰垂畫檐。
紗廚藤簟,
玉人羅扇輕縑。」
曲調悠揚,沒有北曲之豪放,卻多南風之婉轉。
駐足傾聽片刻,黃錦眉頭一蹙!
這些時日,戴永在張佐舉重若輕的反擊下,已入絕地。一旦司香,在興府之內,再無復起之機。
這對於發配置安陸藩府的內官而言,實乃絕地。
身處如此境地,戴永竟仍有閑心,對月高歌?
且這調子里,沒有絲毫「無處話凄涼」的凄慘,反倒是頗有幾分隨適恬淡?
此,殊為可疑!
疑心一起,黃錦四下打量片刻,猛然想道:他們這等去勢之輩,最是善於見風使舵。昔日奉承戴永的小太監們,在鳳翔宮傳出「戴永司香」之後,避之不及實屬尋常。
然則戴栓身為戴永族侄,血脈親情,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哩,豈有他避嫌的道理?
如今戴栓何在?
懷中疑慮,黃錦滿腹猜度,悄然轉入屋內。
。。。
半個時辰之後,中正齋
「奴婢請世子爺安。」
戴永一身白服,跪在朱厚熜身前。
三步開外,朱厚熜負手而立,面色無悲無喜。
借著齋內燈火,目光觸及戴永時,朱厚熜心中一動。
他原想,戴永在張佐諸人一連串打擊之下,前途暗淡,今後餘生要與青燈古佛為伴,怕是要一夜白頭了。
如今一見,仍舊是先前精神矍鑠的模樣,全然沒有半分頹意。
心中愕然,朱厚熜不禁失笑道:「原道興府里俱是蠅營狗苟之輩,不曾想竟有戴公公這般人物,處變不驚,氣度沉穩。」
雖笑著,朱厚熜臉色卻逐漸沉了下來。
也不叫戴永起身,緩緩踱步戴永身前,朱厚熜居高臨下,又道:「身臨大變,你能處變不驚,胸中城府想來也是有的。這才幾日光景,你便敢以父王之身後名,行陰私謀算?」
語落,戴永身子伏的更低了,額頭磕在冰冷的石磚上,發出一聲聲悶響。
待得血污在地上綻開,映射出一片猩紅。
戴永方才嘶啞著嗓子,道:「不敢欺瞞世子爺,奴婢承蒙千歲提攜,入府三年,便坐到了奉承副的位子上。千歲爺於奴婢,恩深如海,便是豬油蒙了心,也萬萬不敢污了千歲的身後之名。」
言語著,戴永掙扎著抬起頭,眸子里滿目哀然。
「下面兒的人自作主張,做下此等大逆之事,待得奴婢知曉時,木已成舟,如之奈何。「
哼——
冷哼之聲盈耳,朱厚熜轉過身,不願再看戴永面目。
「木已成舟?於是你戴公公便順水推舟,將錯就錯?」
中正齋內氣氛驟然沉凝,戴永跪伏的身子一顫,便聽一聲怒喝,徑直灌入耳中。
「你當我興府時何等樣的地方?你戴永,又有幾顆腦袋?」
砰砰——
書案之前,戴永以頭搶地。
半晌,顫聲道:「奴婢萬死,奴婢萬死。大錯已經鑄成,如今奴婢惟願常伴千歲左右。。。」
話未說完,一頁紙張緩緩飄落身前,落在石磚的血跡上,染開一片斑駁。
雌伏於地的戴永,心中愕然。
下意識的瞟向紙頁,忽而聽到朱厚熜那暗藏怒意的聲音。
「此來中正齋,僅黃伴伴與你我三人知曉。待會兒去時,也自有黃伴伴送你。同樣的,過些時日,戴永你去陵前司香,風聲一過,去替我辦一樁事。」
驚愕中,戴永抬頭,但見朱厚熜目光如刀,直視自家。
「不拘用何手段,紙上之人在鄉梓的一應不法事,事無巨細,替我查的清清楚楚。給你一年時間,事情若辦成了,興府里少不了你戴永的前程。
可若辦砸了,州衙里便會有一份海捕文書——興府之奴,心生怨懟,攜私潛逃。」
言罷,朱厚熜拂袖而去。
直到腳步聲漸行漸遠,戴永方才直起身子,撿起紙頁,借著燈火望去。
但見紙上,密密麻麻一片人名。
為首的,赫然是內閣首輔楊廷和、吏部尚書毛澄,禮部尚書汪俊。
緊隨其後的,有工部尚書楊守、工科給事中傅良弼、右副都御史吳廷、禮科都給事中張翀等。
霎時間,戴永驚的滿頭冷汗,胸中更是激起驚濤駭浪。
世子爺,這是要做什麼?
那一個個名諱,放在直面上,不過寥寥幾筆。
可這其中不拘是哪一位,都是名震京師之輩,都是旁人需高山仰止之人!
莫非?
念動,猛然間斜刺里傳來一聲微不可查的冷笑。
不及思索,便見黃錦踱步而來,「戴公公還是先把名單記在心裡才是,這頁紙,是出不得中正齋的。」
臨出門前,黃錦忽而又陰惻惻的笑了起來,「戴公公需知,逃奴誣主,乃是大罪。」
。。。
齋外涼亭
滿天星斗璀璨,盈盈月華直衝鬥牛。
朱厚熜斜仰在依欄前,昂首遙望遠天星光,目光哀傷又深邃。
不知何時,黃錦躬身輕挪朱厚熜身前,「世子爺,奴婢瞧著戴公公不簡單呢,唯恐世子爺所託非人。」
另一側,朱厚熜目光深邃,似乎是沒有聽到黃錦言語,只是喃喃得道:「處嫌疑之地,既不可直中取,又何妨曲中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