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九霄環佩贈佳人 縱酒狂歌笑東風
孫京府外求見,朱厚熜心底存了醉翁之意,本欲來一出掃榻相迎的戲碼,奈何臨出門前,忽想起一事。
正德九年時,父王朱祐杬生辰,京師賞賜頗豐,其中似乎正有一把名琴,存於母妃所居鳳翔宮。
惜乎闔府上下,並無人好此道,使得明珠暗投,名琴蒙塵。
念頭一起,朱厚熜對駱安吩咐道:「我走一趟母妃處,駱安你且去迎接孫京,帶來中正齋里好生款待。」
言罷風風火火的朝著鳳翔宮方向去了。
一路無話,帶著兩個小內官穿過重名門,繞過承運門,鳳翔宮便不遠了。
卿雲宮,在龍飛殿之北,為王府前寢宮。
宮前為卿雲門三間,左右又各有值房無算。東西兩邊,各有一門,東面,名喚「日升門」,則為「月恆門」。
入了卿雲宮,繞過穿殿,便是鳳翔宮了。
到了此處,兩名隨時女官裊娜著迎了上來,屈膝一福。朱厚熜微微頷首,算是見過禮,徑直邁了進去。
鳳翔宮裡,雕樑畫棟,彩綉輝煌自是不提。
滿牆絳紫紗綃,自穹頂垂落。
紗隨風動,恍若夢中。
母妃蔣氏,正在女官幫襯下做著女紅,瞧見朱厚熜風風火火的進來,停下手中活計,喚朱厚熜近前,笑道:「我兒不隨著張先生讀書,怎生跑到這裡來了?」
眼見朱厚熜額頭隱隱有些細汗,蔣王妃令隨侍女官捧上冰鑒,又添了些茶水。
朱厚熜徑直坐下,飲了一口茶,略作潤喉,便苦笑道:」張先生才高,這些時日只教我垂釣於草湖,說是能養些靜氣。「
一語出,滿殿笑聲四起。
瞧著母妃忍俊不禁,朱厚熜靈機一動,又道:「好教母妃曉得,垂釣便也罷了,張先生垂釣時,時常詠頌張衡的《歸田賦》,驚的池魚遠遁,往往是枯坐半日,卻毫無所得。」
話音落下時,母妃蔣氏噗嗤一聲笑出聲,便連侯在蔣妃身側的幾個女官,也不禁掩唇輕笑起來。
「你素來是個頑猴兒,靜心垂釣料來是不肯的,定是把張先生氣的不輕了。」掩唇輕笑少頃,蔣妃忽而正色道:「袁長史這些時日,身子骨也大有起色,再將養些時日,便叫袁先生去給我兒講書吧。」
朱厚熜頷首應諾,旋即目光在鳳翔宮暖閣里,四下打量。片刻目光停在了一把通體髹紫的古琴上。
常言:知子莫若母。
朱厚熜小動作,蔣氏瞧在眼裡,輕笑道:「可是看上這把九霄環佩了?」
「九霄環佩?好名字!「
朱厚熜讚歎一聲,起身踱步古琴前。
但見此琴,渾厚古樸,梧桐作面,梓木為底,通體髹紫漆,線條溫和圓潤,一看便非凡品。
端起琴細看,琴背池上方,用篆書刻著「九霄環佩」四字。
背池下,左邊刻有「超跡蒼霄,逍遙太極」;右側,則書有「泠然希太古,詩夢齋珍藏」。
蔣妃在女官攙扶下站起,移步琴前。
「琴足上,刻有靄靄春風細,琅琅環佩音。垂簾新燕語,蒼海老龍吟。」
「這是蘇東坡所提。「
循聲望向九霄環佩琴足,果見一行小篆,刻於琴足之上。
朱厚熜手指在琴身摩挲,越看心內越是喜歡,奈何腹中羞澀,無以言表,只好贊道:「果真好琴,好琴。」
心裡暢想著:常言道紅粉贈佳人,寶劍配烈士;如此名琴,合該配於靜香姑娘。
一時間,朱厚熜竟是笑的痴了。
斜刺里,興獻王妃蔣氏,把朱厚熜神色看了個通透,心底沒有半分惱怒,反倒是愈發的歡喜。
原來不知不覺間,自家麟兒,應該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了。
朱厚熜抱著九霄環佩,臨出鳳翔宮時,蔣妃輕笑道:「此琴名喚九霄環佩,乃是盛唐開元年間,由四川制琴聖手雷威所制,傳到如今也不過區區幾把,切莫兒戲,壞了此琴。」
朱厚熜哈哈一笑,「母妃且寬心,靄靄春風細,琅琅環佩音,如此名琴,孩兒精心呵護,還來不及呢。」
。。。
半個時辰后,中正齋內
駱安、孫京對坐書案之間,見得朱厚熜抱琴而歸,雙雙側目。
見過禮,朱厚熜興沖沖入了西側暖閣,少頃便有提著筆墨紙硯,踱步正殿中。
隨侍內官會意,在書桌上鋪就上好白棉紙,壓上紙鎮,研好墨,朱厚熜在二人愕然的神色中,提筆醞釀起來。
遙思當日林中舊事,歷歷在目。
林中撫琴曲婉轉,不似人間凡俗音。
惜乎當時天色漸晚,看不真切。否則若再有驚魂一瞥,回眸一笑。。。
胸中醞釀著情愫,朱厚熜搜腸刮肚,揮毫寫下:
遠岫追雲弄柳,
明月揮滿西樓,
今夕試燈華,
且伴鵲橋行走,
回首,
回首,
林中佳人知否?
一首半吊子《如夢令》書寫完畢,朱厚熜捧起白棉紙,細細打量一番,便聽孫京一陣慘嚎。
「不當人子,真真是不當人子!」
究竟是故大司農家出來的公子,孫京此時一身錦衣,眉目清俊,端得是儀錶堂堂。
此時不在孫府,失了管束,本性畢露。
遙指朱厚熜所寫小令,作義憤填膺狀:「九峰山時,世子便對我家幼妹起了邪念,如今又做此下流之詞,豈有此理!」
「如何下流了?」朱厚熜笑意僵在臉上,一臉愕然。
「遠岫追風弄柳!一個弄字,輕薄且跳脫,與世子貴重身份不符。」
不說還好,孫京之言落下,朱厚熜也恍然大悟,不禁聯想到:常言尋花弄柳,」弄「字,卻是是輕賤,的確有些唐突佳人的意思。
思忖間,忽覺不妥,回身一指孫京,笑罵道:「好你個孫京!我即興作詞,與令妹有何關係。」
孫京笑著推開朱厚熜劍指,嘿嘿的調笑道:「又是般琴,又是作詞,莫非世子也精善絲竹之道?」
一陣笑鬧,朱厚熜又俯身書桌前,逐字逐句推敲半晌,將弄字,換成了「拂「字,又將」揮「字,換作」斟「字,於是一首平仄怪異,的小令,便橫空出世了。
遠岫追雲拂柳,
明月斟滿西樓,
今夕試燈華,
且伴鵲橋行走,
回首,
回首,
林中佳人知否?
細細看了一番,朱厚熜回身暖閣,把九霄環佩抱出,使人喚來興府工匠,將這首《如夢令》刻在了琴頭之上,落款只寫了一個「熜」字。
。。。
晚膳,是在後花園水榭亭台里用的。
山珍海味,瓊漿玉液自不必提。
席間有陸炳、駱安作陪,又喚來蔣山蔣壽助興,一番推杯換盞、觥籌交錯,倒也是熱鬧的緊。
酒過三巡,朱厚熜笑道:「孫世兄可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卻不知此番來訪,所為何事?」
孫京本便為人落落,不拘小節。
聞言也不遮掩,道:「前些時日,聽聞世子昏厥於九峰山,早便要過府探望一番。奈何家嚴不允,說出了此等大案,巡按、臬台按臨安陸,非等閑之時,閉門讀書為上。」
灌了一口寒潭春,孫京接著又道:「昨日府中下人來報,巡按湖廣監察御史王相、和按察使聶賢已經出了安陸,這才匆匆跑來瞧瞧世子。」
聞言,朱厚熜胸中一陣感動莫名。
需知九峰先生雖已致仕,歸於鄉梓數年。
可究竟是官至戶部尚書的二品大員,不敢說門生故吏遍及天下,可資歷和人脈擺在那裡。
宦海浮沉,起起落落,誰又能說的准呢?
孫京身為孫府嫡子,實在是沒有必要,來巴結他一個區區藩王世子。
也正因此,這份心意,更顯的難能可貴了。
「世兄有心了。」
朱厚熜暗暗感慨,舉杯遙敬。
孫京仰著脖子一飲而盡,良久,自懷中掏出一封手書,遞給朱厚熜,」前幾日,尚謙先生辭別了家嚴,往南京去了。臨行前,留有手書一封,拖我轉交於世子。與我說,雖與世子萍水相逢,卻覺世子聰慧過人,乃忘年之交也。「
「尚謙先生走了?」
朱厚熜笑意盡去,沉默下來。
薛侃本是潮州府的人,與湖廣並無瓜葛。此番來安陸,也不過是受孫中丞之託罷了。
如今既去,便真是江湖路遠,再見無期了。
心中回想著尚謙先生的風采,朱厚熜黯然打開手書,細細看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朱厚熜長長嘆息一聲,收起書信,放入懷中。
尚謙先生在信中,寫了一片荀子的《勸學》。
手書末尾,又復言:世子聰慧,乃天授也。不可因宗藩之身,便焚筆硯,而閣經史。
尊尊教誨之意,流露於字裡行間,令朱厚熜讀之,感慨良多。
沉默許久,朱厚熜舉杯長身而起,要要對著南京方向,口中喃喃道:「遙敬尚謙先生,也願先生鵬程萬里,也好來日為先生賀!」
寒潭春本便性烈,許是飲得醉了,孫京也起身舉杯,遙敬薛侃。
這一日,風和氣清。
夕陽下,晚照里
一二少年郎,縱酒狂歌,笑倚東風殘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