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引頸戕長歌當哭 帝力於我何有載!
「死不足惜?」
漢子慘然一笑,便聽朱厚熜嘆息道:「如今天下承平,海晏河清,雖談不上盛世,卻也是頂頂好的年景。爾等不好生過活,何苦嘯聚山林,做了流賊?」
漢子嘴裡的血沫子,順著下顎滴落山石之上,綻開一朵朵刺目的猩紅。
又復慘笑一聲,漢子聲音卻陡然高了起來,「在你們豪富貴胄的眼裡,我等皆是流賊不錯。可在我們這些升斗小民眼裡,爾等才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大盜。「
漢子看了一眼被侍衛抬走的眾兄弟屍身,看著滿地狼藉,心知此番難有幸理,索性也就放開了。
慘笑道:「好一個天下承平,好一個頂頂好的年景。這好年景,卻也是要吃人的!你道我石林寨是怎麼來的?倘若果真有意思活路,誰願意流落山野?」
朱厚熜沉默不語,靜靜的盯著這張滿臉血污的猙獰臉孔。
到了此時,驟見眾多屍體慘狀的驚駭和不適,方才緩緩平息下來。
魁梧漢子倔強的直起身子,聲色有了幾分嘶啞和難言的苦澀,「我石林寨,起於成化年間,乃是當年房縣劉通麾下舊部。隨劉爺起義的,俱是失去田產,生計無著的小民。成化七年,李義李首領戰敗身死,老一輩挾老幼逃回山裡,這才有了石林寨。」
「流賊餘孽,便不是賊么?」
岳老三雙目逐漸朦朧,不理會眼前少年貴人的言語,自顧自的道:「老一輩立下寨子時,全寨不過數十人,老的老,死的死,最後竟只剩下區區十餘人不到。到了正德朝,隨州本地的官宦勢要之家,愈發猖狂。
此等豪右之家,巧取豪奪,以至於堂宇連出,樓閣沖靄。
好年景時,便聚集市井無賴破皮,強取豪奪民田。但有旱澇災害的壞年景,子母錢利滾利,逼的小民賣田賣妻,賣兒賣女。
他們活不下去了,也就成了貴人眼裡嘯聚山林的賊寇流民。但凡是有點門路的,全都把地投獻出去,成了大戶人家的佃農。」
朱厚熜不發一言,心緒卻也跟著眼前漢子的言語,灰暗下來。
他生於王府,雖沒見過升斗小民的困苦,卻也能想象那賣妻賣兒的慘狀。
原以為這是野史傳記才有的東西,不想竟是真真的出現在這所謂的太平年景里!
抬眼瞧著岳老三,但見此人蓬頭垢面,滿臉污血,眼眸里焦距渙散,全然沒有了半分生念。
俗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這漢子的言語,朱厚熜時信的。
只是,越是相信,胸內卻愈是堵的發慌,縱然是有千般言語,一時間竟也是說不出口。
漢子埋下頭,「這些年,六衝灣的鄉里,入了賤籍的,多的數不過來。活不下去的,只能竄入山林,搏一條生路。
人既然走了,地也沒了,便也罷了。可留下來的,本就度日艱難,卻還要陪納,納了自己的那份糧,還要納遠走流民的那份。
若是再遇著壞年景,轉眼便又是賣兒賣女的局面。
你道我石林寨的老幼,都是怎麼來的?爾等眼裡的十惡不赦之賊,俱是世代生於斯、長於斯的小民!」
言到此處,漢子抬起頭,眼眸里朦朧又渾濁,分不清是什麼神色。只是言語又陡然高昂起來,帶著幾分戾氣。
「我本良善,祖傳田業為豪奴所奪,老父去討公道一去不回,好好的家,一朝之間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敗落了。一怒之下手刃惡奴,遠走山林,又何罪之有!」
是啊,家破人亡無處申冤,眼瞧著沒了活路,怒而殺人,遠遁山林,何罪之有?
朱厚熜怔在當場,便連左近的興府侍衛,也都沉默下來。
恍惚間,漢子慘笑連連,帶血的喉嚨里傳出一陣豪放又哀婉的聲調。
一首淳樸,卻又求之難得的民謠。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鑿井而飲,耕田而食。
帝力於我何有載。」
下一瞬,漢子挺身而前,脖頸撞在興府侍衛刀刃之上,氣絕而亡。
山坪之上,晚風徐徐,夜鶯哀鳴。
山風吹的山林草木簌簌,如泣如訴,好似也在哀唱著那首民謠。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於我有何載。。。。
。。。
。。。
一首民謠,哀婉慘絕。
整個山坪銀窟前,肅然沉靜。
朱厚熜望著長歌當哭之後,自繆於刀下的漢子,耳畔全是那句「初日而坐,日入而息」。
腦海里卻忍不住的浮出一幕幕賣兒賣女,田耕荒蕪的凄慘景象。
他不敢想象,朱家的江山,何曾有了這般的凄慘?
他不敢想象,所謂「湖廣熟,天下足」,湖廣尚且如此,西南、山陝之地,又當是何等景象?
無怪乎前朝蒙元的張養浩,詩言: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這一刻,朱厚熜只覺胸中鬱結難忍,直欲放聲長嘯。
喉嚨里、胸腔里,卻全是酸澀苦意。
長歌當哭。
不知過了多久,黃錦行至朱厚熜身前,臉色仍是難看至極。
這漢子的言語,於朱厚熜而言,是極致的觸動,可於他而言,卻是體悟至深!
他自幼被凈身去勢,入了宮中。
雖然如今活的算是自在,可倘若真是有條活路,家裡嚼用不缺,誰能忍心將子嗣凈了身,送入宮中?
需知,一入宮門,便真真是生離而死別了!
每年,不知有多少小太監,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呢?
黃錦沉著臉,看不出心裡在思慮什麼,俯身朱厚熜耳側,「世子爺,奴婢問過了,還活著的這人,乃是咱安陸城東的牙行管事。人人都說,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
話音微頓,黃錦看了一眼倒在血泊里的岳老三,忽而一咬牙,道:「既然眾流賊都去了,不若讓此人,也跟著去了吧!」
朱厚熜意興闌珊,看著跪伏地上、哭號哀求不止的乾瘦漢子,又看了一眼血泊里的岳老三。
兩人之對照,可謂是雲泥之別,高下立判。
厭惡的瞥了眼乾瘦漢子,朱厚熜意興闌珊的揮了揮手,片刻之後,一聲悶哼,周遭再度恢復了寧靜。
正值孟夏、仲夏相交之時節,天亮的極早。
待得屍身掩埋完,首尾處理乾淨之時,遠天已經升起了魚肚白。
一夜奔波,心緒又經歷了諸般煎熬,此時朱厚熜只覺是渾身酸軟疲憊。
諸事已畢,朱厚熜強忍著疲憊,沉靜的看向蔣山。
「表兄,便沒有話與我說嗎?」
晨風微涼,便連言語里,也帶上積分涼意。
蔣山俯首侍立在朱厚熜身側,聞言一個激靈,旋即便苦笑起來。
此間種種,瞞著世子,是朱辰的意思,便也是王爺的意思。從駱安被調離世子身邊,可見一斑。
只是近年來,王爺身子骨每況愈下,府內可謂是雲詭波譎。
世子和陸炳兩個少年郎,姿勢天真爛漫,對此一無所知。
可他們兄弟二人又豈能不知?
正所謂是春江水暖鴨先知。
他二人喚興獻王朱祐杬一聲姑父,又身在儀衛司,自是有許多消息傳入耳中。
諸如王府長史袁宗皋的退隱之意,諸如王爺的磨礪和放權,又諸如。。。
俱他所知,王府群牧所駱勝老爺子、儀衛司陸松陸典杖,儀衛司朱宸,曾與王府良醫所周文采密會。
自那之後,駱安到了世子身側;朱宸有意無意的暗中示好。
王府諸官尚且如此,他二人又豈能沒有些準備?
不過在蔣山想來,世子終究年少,稚嫩的緊,朱宸的一番示好,只怕多半是對瞎子拋媚眼,白費功夫了。
胡思亂想一通,蔣山收回思緒,俯身笑道:「自然是有許多話要說的,世子稍安勿躁。」
說罷,蔣山回身指著陸炳,眼瞧著陸炳小臉上,仍舊是驚魂未定的模樣,失聲笑道:「世子,就這小子的斤兩,那點小聰明豈能瞞得住我?在雲峰禪寺時,故意買了個破綻罷了。」
說著,蔣山遙望山道通向九峰山頂的方向,「算算時辰,蔣壽那小子也該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