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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一日覽盡九峰山 向日峰前解牽纏

  孟夏時節,荊楚之地已經有了幾分炎熱。

  九峰山下,朱厚熜一行人牽馬執韁,在山間信步徐行。許是天色尚早,清晨的九峰山,有些輕微的涼意。

  前番上山時,朱厚熜心有餘怒,也不曾去細細閱覽山川風色。

  如今陪著薛侃在山間徐行,滿目俱是氤氳蔚然之景,頗有幾分山川如畫的意境。

  卻說孫京自出了孫府,整個人面貌一新,怯懦刻板之態盡去,活脫脫一富家紈絝公子的模樣。

  不過與尋常紈絝不同的是,這位孫府二公子,自幼隨孫交奔波。見過南京「十里秦淮」的旖旎風光,也見過川陝之地衣不蔽體、篳路藍縷的民間疾苦。

  在說到京師順天府的盛世風流時,竟是流露出了與其年齡不相符的懷念之色。

  此子,雖然不過十六七的年紀,卻算得上是見多識廣了。

  對此,朱厚熜不禁暗暗稱奇。

  而薛侃,不愧是進士出身,一路上指點江山,意氣飛揚。

  論及當今局勢,博古論今,引經據典之風采,不禁令諸人心生欽佩。

  眾人在山間歇腳時,薛侃把九太歲背後湖廣鎮守太監的關礙,以及安陸推官崔子介的立場,事無巨細的和朱厚熜說了一遍。

  言辭之間,似極了尊尊教誨的長輩,話風卻又令人如沐春風,聞之暢然。

  隨著薛侃把鎮守太監的進奉,以及推知行取講了一遍,朱厚熜心情也逐漸陰沉下來。

  他從未料到,在皇明盛世風流的面紗之下,竟有著這許多的腌臢齷齪。

  這一切,恰有好似一張巨大而緊密的網,將芸芸眾生都束縛其內,掙扎不得。

  那安陸推官倒也罷了,無非是為了仕途不願開罪鎮守府。料來,此人也不敢惡了自家興王府。

  可鎮守中官,卻是位高權重,不可等閑視之。

  據他所知,此等去勢不全之輩,心裡扭曲,已非常人。一旦得勢,威福自專,何惡不敢為?

  心念及此,朱厚熜只覺九峰山之行,怕是難以成事了。

  可想到前日里九太歲庄內,區區一西賓,竟敢當面直斥於自家興府,絲毫不留情面,言語更是冒犯了自家父王。

  再想到那句「光天化日之下,興王府豈能隻手遮天」,朱厚熜便覺怒火中燒,難以釋懷。

  倘若真是要不了了之,他如何能甘心?

  一路打馬徐行,穿過群峰環抱的向日峰,又沿著蜿蜒曲折的山間小徑,行了約莫一個時辰,山勢略緩的雲祖峰,已是盡在眼前。

  到了此地,濃密的松柏漸漸稀疏,視野豁然開朗。

  諸人尋了一塊開闊的岩地,架起篝火。

  朱厚熜自愛馬「踏雪烏騅」背後,取出一些糕點,湊到薛侃身前,「尚謙先生,這幾日我也細細想了許久九太歲的事情。其中有幾處,無論如何也難以釋懷。」

  糕點是王府典膳所備下的桂花糕、棗仁蜜餞,精緻自不必說,更有一股淡淡的清香瀠洄。

  薛侃接過桂花糕,咬了一小口,看著山下如濤林海,淡笑問道:「世子有何事,難以釋懷?」

  朱厚熜近前兩步,與薛侃並立山崖前,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悵然道:「袁先生說丹石之道,不足取。我也問過王府良醫所周文采,諸如蟠桃酒等穢物為材,輔之以硃砂、丹汞,實乃劇毒之物,久服必傷其身。這道理,父王必然是知曉的,卻甘之如飴,這是其一。」

  薛侃沉默不語,身側的孫京同樣無言,只是默默的遞上兩角山泉水。

  「那潑皮之事,說到底是我惱怒妖道獻丹,損及父王,故而遷怒之。可如今王府侍衛尚有一人,下落不明。身為興府世子,終究是要討個公道的,這是其二。」

  說罷,朱厚熜認真的看著薛侃,「尚謙先生與竹城先生所言不差,父王的確是存了磨礪的心思。那日父王說,我久居王府,不食人間煙火氣,不知世間諸般牽纏險惡,擔不起王府的家,非要在外頭碰碰壁,才能有所長進。

  可我追查潑皮陳狗兒,乃是出於對父王的仁孝之心;為王府侍衛討個公道,乃是出於公心。

  在我想來,不論是孝心還是公心,都是善。諸如鎮守太監每歲進奉,卻搜刮欺壓於下;一州推官因推知行取的前程,媚於上、尸位素餐見惡行卻視而不見,乃是惡。」

  說著,朱厚熜躬身一禮,「敢請教先生,此事若因種種關礙,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豈非是善屈從於惡?倘若真要摒善而從惡,方才是有所長進,才是有所磨礪,此善,要之有何用?這所謂磨礪,又有何益?」

  一語出,言辭如刀,直刺薛侃。

  薛侃心中一嘆,極目眺視,遙望遠天,心中不禁回想起了他二十八歲前屢試不第的坎坷歲月。

  這一瞬,身前的這位少年世子,眼眸里有一股莫名的倔強,竟似極了昔年的自己。

  薛侃負手踱步篝火前,尋了塊趕緊的地方坐下,又示意朱厚熜、孫京二人近前,這才洒然笑道:「何為善?」

  不等二人言語,薛侃一直自家胸口,「善者,心也,性也。」

  眼見兩個少年郎,面露疑惑不解之色,薛侃撫須笑道:「《孟子·告子上》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

  話音一頓,薛侃目視二人,「是以,人之情者,皆有此四端之心也。何也?仁義禮智也。」

  朱厚熜眉頭一蹙,心生疑惑。

  這「情」和「善」,又有何關聯?

  當即俯身問道:「敢問先生,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又當作何解?」

  薛侃去過山泉,飲了一口,略作潤喉,溫聲道:「朱子在《孟子集注·告子上》乃若其情一章云:情者,性之動也。是故,人之情者,有四端之心,存仁義禮智之性,若順此情者,則可為善矣。」

  言語間,薛侃一指朱厚熜,「世子對興王的仁孝之心,乃恭敬之心,禮也,可為善。為王府侍衛討回公道,乃是非之心,智也,亦可為善。如今順己之情,可謂善。」

  「順己之情?」朱厚熜不由喃喃自語。

  薛侃頷首,「順情,即順性,隨心也。是以,先前我與世子說,善者,心也,性也。」

  朱厚熜聞言,凝眉沉思片刻,頷首道:「既為善,便可從心,而行之,可對?」

  薛侃撫掌大笑,越發覺得這位少年世子,端的是聰慧過人,當即正色道:「送世子二三言,其一,心即理也,故我有之,不必外求。其二,致良知外,別無知。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於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也。此乃合心與理而為一者也。」

  言到此處,薛侃似是回到了求學於王幼安時,心潮乍然澎湃,長身而起,負手笑道:「其三,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也。如此,知行合一,方為大善!」

  一通大言,固然是暢快淋漓,卻聽得諸人云里霧裡。

  朱厚熜似有所悟,卻有覺得宛若霧裡看花般,看不通透。沉默半晌,「我明白先生的意思了。」

  旋即話鋒一轉,「竹城先生思慮到了推官崔辛的難處,也思慮到了湖廣鎮守太監的關礙,乃是料定了此事難成。獻上引蛇出洞之策,是因常年供應心頭血煉丹,必然涉及傷人性命之惡行,雖不能自源頭上除惡務盡,卻可對九太歲彼輩爪牙,懲戒一二,可對?」

  此時,對於朱厚熜來九峰山的原委,孫京也瞭然於胸了。

  聽完朱厚熜言語,孫京眉頭一蹙,問道:「推官崔辛便也罷了,倘若世子此行,惡了湖廣鎮守太監,又當如何?」

  這一瞬,薛侃忽然間放聲長笑,旋即目視篝火前諸人。

  「興王府欲令世子經歷些挫折磨礪,竹城先生也料定了此事難成,世子也覺得此事艱難么?」

  清朗的聲音,陡然高昂。

  「余看來,此事卻大有可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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