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潛藏自有光明日 守耐無如待辛巳
「武穆祠?」
劉三放下酒杯,面色不改,心裡猛地一突。
嘴上卻仍舊擒著笑,嘿嘿的笑道:「馬爺您可別嚇我,在安陸石城一畝三分地上,誰人不知我劉三乃是奉公守法的良善,武穆祠出了什麼事兒,與某何干?「
言語著,劉三給馬銘遠滿上酒,又道:「馬爺您在州衙理刑館,倘若真出了什麼事兒,馬爺您也該去尋崔四府才是。」
聞得此言,馬銘遠暗暗冷笑一聲。
他與劉三相交多年,劉三什麼脾性,他豈能不知?不過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罷了。
如此想著,馬銘遠長身而起,笑道:「今日武穆祠附近,有興王府侍衛遇襲,一人重傷一人下落不明。」
舉杯小酌,眼角餘光掃視這幾張陌生面孔,果不其然,便見那幾人面色有異,當下心中便有了幾分猜度。
無外乎武昌府來的人,傷了興王府侍衛,託庇於劉三罷了。
且不論此事因由如何,城北那位和興王府,都不是他一個小小的州衙皂吏能管的,天塌了自有上頭的人頂著,好處拿到手,才是正辦。
「好教三爺曉得,如今興王府的人,正在州衙之內。」
劉三不動聲色,心底卻猛地一驚。
為陳狗兒掃清尾巴,不過是順手為之。不曾想岳老三這夥人下手不知輕重,竟然是把人弄死了。
本來在武穆祠這種魚龍混雜之地,失蹤個把人,乃是常事,卻不料死的竟是興王府的人!
一時間,劉三心緒紛亂,竟是僵在了當場。
另一側,馬銘遠臉上浮起一抹笑意,權當沒瞧著劉三的失態,長身而起,接著道:「你我相交多年,旁的便也不說了。州衙里風聲緊,馬某便先失陪了。」
待得馬銘遠出了耳房,滿席觥籌交錯的氣氛驟然凝滯下來。
這一夜,劉三諸人徹夜難眠,一行人星夜出了安陸城,徑直往城北九峰山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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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王府中正齋內,朱厚熜手執元亨道人的批語,踱步徘徊。
簽紙上赫然寫著:「潛藏自有光明日,守耐無如待辛巳;」
字面意思看,此簽說的是潛藏已待天時,可他乃是興王世子,飲醇酒、近婦人,方才是他的道,有何天時可待?
不過轉念又想到智腦上《明史卷十六》所書的「世宗欽天履道英毅神聖宣文廣武洪仁大孝肅皇帝」廟號,心底不禁便升起了幾分怪異的期許。
翌日,早課日講后,朱厚熜把這簽語交給袁宗皋。
「先生,此簽乃是玄妙觀元亨真人所贈,還請先生解惑。」
袁宗皋忽聞「玄妙觀」三字,便是眉頭一蹙,長嘆一聲,道:「黃老之言不足憑,世子切不可沉溺其中,更不可輕信之。」
低頭看時,陡然蹙眉驚疑道:「潛藏自有光明日,守耐無如待辛巳。。。辛巳?此簽謬矣。」
遞迴簽紙,袁宗皋輕捋長須,溫聲言到:「世子可曾聽聞呂祖靈簽?呂祖靈簽第二云:潛藏自有光明日,守耐無如待丙丁。
潛藏者,隱匿也。變者,通也。蓋言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
朱厚熜愕然,笑問:「先生之意,此簽將呂祖靈簽第二的丙丁改為了辛巳?」
「不錯。」袁宗皋踱步水榭畔,笑道:「丙丁者,月日時之遇也。而辛巳卻是干支紀年法也。再過兩年,便是辛巳年了。」
正所謂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朱厚熜聽聞「兩年之後便是辛巳年」之語,驟然大驚!
智腦在《明史卷十六》云:十六年三月丙寅,帝崩於豹房。遺詔,召興獻王長子嗣位!
算算時日,不正是兩年之後么?
大驚之際,便聽長史袁宗皋肅然沉聲道:「此潛龍之簽,若用之於旁人,便也罷了,可用於世子,實則包藏禍心,其心可誅!」
此時朱厚熜滿心想著「辛巳」二字,耳中再聽不進其他言語。
懷著患得患失的心境,許久方才平息下來。
轉念便忖道:本季卷十六寫著六月丙子,寧王宸濠反,巡撫江西右副都御史孫燧、南昌兵備副使許逵死之。
智腦上的東西,是否可信,左右不過兩個月光景,便可見分曉了。
倘若朱宸濠果然在六月丙子反,便是邀天之倖事了。
一念及此,朱厚熜揮退水榭中伺候的內官,待得亭中只余他和袁宗皋兩人,突然開口問道:「不知先生如何看待寧王朱宸濠?「
「寧王?」
袁宗皋輕咦一聲,他見朱厚熜斥退內官,本以為是要請教昨日儀衛司侍衛遇襲之事,不料卻猝然提起寧王。
心中雖疑惑,卻也是正中下懷。
興王喜煉丹求道,經年服丹,眼看著身體每況愈下,他身為王府長史卻無法規勸。
先前日講之後,世子又提起呂祖靈簽,心中本便有了許多憂慮。
如今猝然提及寧王,袁宗皋當即便笑道:「寧王朱宸濠,太祖五世孫,乃是朱權後裔。初封上高王,弘治十二年,襲封寧王。這一位交結劉瑾、錢寧等輩於廟堂,劫掠商賈、欺壓良善於封國。謀復寧府三衛,頗多不法,不一而足。」
朱厚熜聞言愕然,又問道:「父王有言,諸宗室里,最劣者,方才廣結權貴以豐羽翼,賢德之名,遍及朝野,這些人多數下場慘淡,或囚於鳳陽高牆,或廢為庶人。
寧王有廣結權貴之舉,卻無邀名養望之行,甚至不如諸宗室最劣者?」
袁宗皋一年長須,深邃的眸子里平添幾分欣慰,笑道:「世子有此言語,當浮一大白。不過世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長身而起,袁宗皋負手信步水榭之中,「確如世子所言,諸宗室里,結納權貴、邀名養望之輩,多下場慘淡。寧王反其道而行之,卻正是其高明之處。」
朱厚熜錯愕不已,疑道:「如何高明?願聞其詳。」
袁宗皋回身笑道:「世子可知寧王朱宸濠,為何謀復寧府三衛?」
為何謀復王府三衛?
朱厚熜思慮片刻,猶豫道:「是為謀反?」
話音方落,袁宗皋負手大笑,道:「王府三衛哪怕在洪武年間,也不過少則三千,多則萬九千人,何以謀逆?」
踱步朱厚熜身側,徑自填茶,小酌一口,又笑道:「若欲謀逆,三衛不足憑,乃取死而已。寧王所求,無外乎以己子入嗣今上罷了。今上春秋鼎盛而無嗣,寧王所欲,人盡皆知。」
「這豈非欲以小宗而繼大宗?」
言出,朱厚熜頓覺不妥,思及成祖皇帝的靖難之役,當即便閉口不言。
袁宗皋恍若未聞,仍然溫聲笑道:「寧王之欲本便難以如願,倘若此人與封國內邀名養望,便是絕了那最後一份期翼。」
話雖只說了三分,言外之意,聰慧如朱厚熜頓時瞭然於胸。
胸中疑惑也如撥雲見日,茅塞頓開。旋即便問道:「先生之意,寧王不會反?」
「非也。」
袁宗皋捻須輕笑道:「正德九年,江西副使胡世寧上疏寧王反狀,曰:寧府威日張,不逞之徒群聚而導以非法,上下諸司承奉太過,數假火災奪民田地,採辦驚擾旁郡,蹂籍遍窮鄉。臣下畏禍,多懷二心,禮樂刑政漸不自朝廷出矣。」
「蓋因己之所欲,交權貴,媚於上,又自污於封地,是以求而不得時,便譬如箭矢之於弦上,不得不發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