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 異客
十月的天氣,已經有了冷風刺骨的味道。道旁草木大半凋落,白露在黃葉上凝結,遠遠看去,不像露水,反倒像一層嚴霜。
官道上,一行車馬正從遠處過來。為首的粗壯漢子縮了縮脖子,往路邊啐了一口,大聲道:「入娘賊,這他娘的狗天氣,凍死熊四爺了!」
在他旁邊,一個反穿羊皮襖的彪形大漢擦了擦汗,把襖子往兩邊一拉,露出毛茸茸的胸膛。他看了熊四一眼,笑道:「熊老四,你再敢罵,打擾咱小姐睡覺,後頭那個女閻羅可就要把你……嘿嘿。」
他形容猥瑣,笑起來的時候,更是露出了兩排黃牙。
熊四沒好氣地朝他一揮鞭子,聲音卻壓低了:「董六,你少放屁!你當自己能打過那惡婆娘么?」
「那可沒有。」董六樂了,「別說你我兩個,就是咱們大發鏢局的趟子手全都加上嘍——都比不上人家!」
他把馬鞭往馬背上一甩,口裡吹著哨子。
熊四點頭,黑黢黢的臉上浮現了佩服之色:「那婆娘雖惡,武功卻好生了得!怨不得公子爺要派咱們幾個來,專門保護大小姐,不然這面子可就被比下去了……」
「別說公子爺!」董六寒毛倒豎,狠狠瞪了熊四一眼,「萬一讓大小姐知道咱們是誰派來的,咱哥兒倆都得玩完!」
時至今日,董六還記得那面容白皙、眉目如畫,猶如好女的公子。他殺起人來,面上還帶著微笑,是真真正正地把人命當成了草芥。
董六見的窮凶極惡之徒多了,卻從沒像見到那位公子的時候一樣恐懼。
熊四不服,剛要反駁,就聽見後頭那輛樸素的馬車裡傳來一聲低低的咳嗽。
鏢師都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老江湖,董六急忙扯高了嗓子,破鑼一般喊了起來:「鷹揚——虎視——」
董六喊的東西,叫做「鏢號」。不同的鏢頭,有著不同的鏢號。這句「鷹揚虎視」,是快刀王叫天的鏢號。那輛馬車上,還插著有「王」字的青布小旗。劫匪看見鏢號,就得尋思尋思自己的斤兩,多半就會退去了。
王叫天已有五十多歲,在江湖上威名赫赫,手底下的功夫也過硬,人稱神刀鐵腿王老爺子。他本來已經在五年前退隱江湖,這次卻不知是誰花了大價錢,把他請出了山。
董六一喊,圍在馬車旁邊的幾個趟子手也齊齊一震,右手紛紛按在腰間的刀把上。就連王叫天也睜開了鷹隼般的眼睛,警惕地環顧四周。
俄頃,馬車裡伸出了一隻柔若無骨、白皙細膩的手。那隻手的主人低聲說道:「倪媽媽,我只是剛睡醒,口乾而已。叫他們不必緊張。」
車裡的人正是酈書雁。倪媽媽坐在馬車前頭,回頭說道:「是,小姐!」隨即看向眾人,「小姐說了,她沒事。你們放鬆一點也不妨,已經走進涼州地界了!」
眾人鬆了一口氣。王叫天向倪媽媽一拱手,道:「多謝女俠提醒。」
倪媽媽把馬鞭往腰裡一別,抱拳回禮,笑道:「這個稱呼么,可不敢當。」
「老夫行走江湖,刀頭舔血已有數十年,也算見過世面的。」王叫天道,「像您這麼武藝高明的人,可真是少有。這個稱號,您當得起。」
倪媽媽一笑,滿是橫肉的臉上浮現了淡淡的憂慮,沒有接話。
酈書雁和她西出長安不久,便在一個小鎮上遇見了這些人。倪媽媽還以為自己又要殺人見血,卻沒想到這些人是被人雇傭,前來保護酈書雁的。
至於誰是雇傭的人——倪媽媽暗暗搖頭,慕容清雖然權勢煊赫,但肯定拿不出兩萬兩白銀去請王叫天。
不必多說,那人一定是酈綽。
她回過頭,往東遙遙看去,暗自焦急。
她也年輕過,了解少女的想法。眼下,酈綽在心思上已經勝了一籌,如果慕容清再沒什麼表示,只怕酈書雁的心就要被帶過去了。
車聲轔轔,馬鳴蕭蕭。晌午時分,眾人總算到了涼州城外。
熊四一見城門口的官差,便滿臉堆笑,塞了白花花的銀子過去。官差樂得收錢,板著臉稍稍查看,就放他們入了城。
涼州城裡,最大的客棧就是武熙客棧。鏢手出門在外,講究的是安全。仗著酈書雁銀子豐足,倪媽媽、王叫天功夫又高,當下,一行人就決定宿在武熙客棧。
鏢手們將馬匹系在客棧前的拴馬石上,圍在馬車旁邊,齊聲說道:「請小姐下車!」
半天下來,酈書雁一直坐在車裡,暈暈沉沉的。她掀開車簾,把手遞給倪媽媽:「媽媽,勞你扶我一把。」
倪媽媽「哎」一聲,連忙攙著她下了車。
酈書雁穿著一件白狐滾邊的錦緞斗篷,容色清麗,膚色雪白。這樣漂亮的人物,在涼州本來就少見,加上眾多下人把她護得密密實實,更顯得氣派。客棧里的人不約而同地停下手裡的事,看向酈書雁。
「媽媽。」酈書雁眉尖微蹙,低聲說,「下次讓他們別弄出這麼大的聲勢。出門在外,本來就容易遇到危險,何必露富。」
倪媽媽扶著酈書雁,眼神遊移不定,明顯走了神。
酈書雁心生疑惑,問道:「倪媽媽,怎麼了?」
「老奴該死。」倪媽媽回過神,連忙謝罪,「唉,一上了年紀,就免不得老眼昏花。老奴竟然在客棧外頭,看見了秦王殿下的照夜玉獅子……」
照夜玉獅子是一匹馬,兩年前由回紇貢入越國。上皇當時還是皇帝,看見那匹駿馬,十分喜歡,當即賜給了慕容清。
酈書雁笑了:「你想得太多了。秦王是陛下的嫡長子,身份貴重無匹,怎麼可能出現在涼州?」
倪媽媽諾諾稱是,心裡卻盼望著慕容清的到來。她們兩個交談的聲音壓得極低,旁人完全沒聽見她們說了什麼。
王叫天已經要了一間雅間,幾間普通房間。他低著頭,走到酈書雁身邊,作了一揖:「小姐,小人已經拿好了號牌,也叫店伴燒了熱水。您儘管安睡,一切有我們護著。」
「王先生不必多禮。」酈書雁微笑,「人在他鄉,沒有什麼小姐和丫頭的分別。——不過,我倒是有點好奇……」她停一停,「我大哥到底對你有什麼恩情,值得你這麼低聲下氣地對我?」
王叫天脊背一僵,強笑著說:「小姐想得太多啦。哪裡有什麼恩情,只是小人拿了兩萬雪花白銀,十分的過意不去……」
這女娃娃真是太精明了,精明得叫人害怕。王叫天心道。她只和他打過幾個照面,是怎麼看出酈綽雇了他、酈綽對他有大恩這兩件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