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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六章 七月半

  拐過一個九十度的彎,她一直低垂的頭猛然抬起——就在剛才,她眼角餘光瞟到一些東西。


  定睛看去,只見路邊有個老人正拿著一根木棍在一個小火堆里撥弄著什麼。外婆曾教過她:「一個人走夜路千萬不要隨便和人搭話,有些東西專在夜裡化作人的模樣與人搭訕,要是答應了它們,那人的魂就會被勾走。」想到這,連翹又低下頭,裝作什麼也沒看見。


  卻是那老人先開口:「女娃,天都黑盡了,還沒到家啊?」很溫和的聲音。


  連翹沒搭話,步子卻不由自主地緩了些。


  老人接著又說:「快回家去吧,你家人正在桌子上擺滿好菜專等你回去吃咧。」


  老人話里的關懷讓連翹停住了腳步,鼻子有些發酸,很久沒有人關心過她了。


  「老人家,這麼晚了,你怎麼不回家呢?」連翹轉身問老人。


  「我已經吃好啦,快有一年沒有吃到那樣好吃的菜了,呵呵,我兒子說燒了東西給我,讓我到這邊來取,我就過來了。」老人仍然低頭撥著火堆。


  老人的話讓連翹覺得莫名其妙,感覺有些不對勁,一時卻又想不出哪裡不對勁。她訕訕地說:「老人家,天太黑了,當心有危險,早些回來吧。」


  老人抬起頭望向被竹葉割裂的夜空,連翹借著火光看到一張奇怪的臉,那張臉瘦得只有一層皺皮緊貼著骨頭,眼眶突出,一眼看去只能見到兩個黑洞洞的眼窩,嘴唇似乎不存在,人中直接長到牙齒上。她不敢再看下去,只想快速離開。


  身後老人的聲音已經變得枯啞:「是啊,太黑了,今天是七月半啊,怎麼沒有滿月?」


  七月半?鬼亂竄!

  連翹突然明白了剛才老人說的那些話的意思,滿桌的飯菜,兒子給他燒的東西,那是後人在七月半祭祖的程式!她拔腿就跑,老人越發嘶啞的聲音如影隨形:「女娃啊,快回家吃飯吧,你的家人都在等著你哪,吃飽喝足下去才不會受罪……」


  腳被高跟鞋綁縛得生疼,她顧不得這些,今晚太詭異了,她只想快點跑到竹樓,那裡有一雙慈愛的老人,他們能誦經驅散她的恐懼,能用溫厚的手拂去她的疲憊,能講幽默的笑話驅逐她心裡的陰影。


  竹樓出現在視線里的那一瞬,她彷彿終於從漫長的窒息中逃離出來。心一放鬆,雙腿就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癱軟下去。


  竹樓三面環山,矗立在黑茫茫的夜色中,寧靜而孤獨。連翹六歲以前是住在外公家的,對這裡有一種特殊的感情,這種感情隨著年齡的增長變得越來越深厚,直至根深蒂固。她很喜歡這裡,文藝的說法就是,這裡有它獨特的氣質。每次來到這裡,她都會有一種錯覺——時空靜止了,一切都不會變,除了日出日落的更替,除了朝霞暮靄的變換;山裡始終是相同的一天重複著另一個相同的一天,世界在這裡彷彿是寂靜的,身處其中,無端得,心也寂靜起來。


  竹樓還亮著燈,外公和外婆一定在家。連翹鬆了口氣,跌跌撞撞地朝竹樓奔去。她似乎已經看到了一幅畫面,外公叼著煙斗讀經文,含含糊糊的聲音也只有外婆能聽明白,面前的木桌上是一大盅新沏好的釅茶,在安寧的誦經聲里微微蕩漾。這樣的場景從記事開始就看起,早已深深印刻到腦子裡。


  跑到門口,連翹這才發現竹樓的門大敞著,門裡漆黑一片,只有二樓半掩的窗戶透著微光,裡面似乎點了燭火,但沒有聲音傳出。


  「外公,」連翹站在門外喊道,「外婆,我來啦,你們在家沒嗎?」


  沒人回應她,她的聲音獨自響在安靜的夜裡很突兀。


  難道外公外婆都睡著了?怎麼不關門呢?連翹心裡納悶。借著手機的光看了看門鎖,沒有被撬的痕迹,應該可以排除小偷潛入的可能。


  冷風從身後吹來,連翹冷不防打了個激靈,一個噴嚏隨之而出。死寂,依然死寂。


  忽然二樓窗口的光暗了一暗,很快又恢復正常,好像有什麼東西剛從燈前跑過。


  連翹長吸了一口氣,一挺胸,果斷走進門。


  一股難聞的焦糊味混著熱氣撲面而來。難道是著火了?她急忙向廚房跑去。竹樓屬於老式的房子,而且是在山裡,靠山吃山,外公家做飯燒水用的都是柴禾,一不小心很容易引起火災。


  廚房裡的柴禾收拾得很整齊,沒有著火的跡象。石頭砌成的灶台是冷的,不可能有東西被燒糊。連翹不放心,打算上樓看看其他房間,何況,樓上還有一盞燈在亮著。


  竹樓的樓層是用木板隔開的,稍重些的人一走上去,木板便發出咚咚的響聲,小時候連翹在樓下聽著這聲音總是提心弔膽,擔心走在上面的人會因木板斷裂摔到樓下。但事實並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那些木板韌性極好,儘管人來人去已有幾十年。


  「咚!咚!」連翹剛踏上通向樓上的第一層木梯,樓上就傳來聲響,那聲響就好像有個胖子故意放重腳步踏在木板上,震得整幢竹樓都在晃動。


  「外公?」連翹試探地叫了一聲,樓上的聲音在她頭上的地方戛然而止,整棟竹樓又沉入死寂中。


  手機的光只能照清楚身前一米多的地方,連翹一瞥眼,看到身旁牆壁上的電燈開關。


  「真笨!怎麼沒想到開燈!」她小聲罵自己。


  「咔嗒。」燈沒有亮,應該是停電了。


  立在樓梯口,連翹感覺到頭頂上方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盯著她。猛一抬頭,並沒發現異樣。手機的亮光打上去,只看見一根根由陳舊的蛛絲混著塵埃結出的灰繩懸在房樑上悠悠晃蕩。


  連翹緊了緊手裡的手機,踏上樓梯。老舊的木梯發出「吱吱呀呀」的呻吟,像極了深夜的磨牙聲。


  樓上有兩個房間,靠近樓梯的是佛堂,另一間也是外公和外婆的卧室。連翹舉著手機走進就近的佛堂,神像的面容隱在黑暗裡看不清,但她明顯地感覺有一股戾氣從神像方向直直地逼向自己。身周的空氣越來越滯重渾濁,彷彿氧氣都被抽幹了。她呼吸漸漸困難,身體卻動彈不得,想掙扎出聲都做不到。


  意識快模糊的時候,門外的走廊上突然又響起「咚咚」聲,她的心狠狠地顫了一下,身體頓時從僵化狀態中解脫出來。


  她奔出房間跑到走廊,剛才那聲音卻消失了。風從走廊盡頭的木窗灌進來,卻吹不干她身上不停地冒出的冷汗。心裡的寒意也在不斷積壓,一旦超過臨界點,就會轟然爆發。


  「誰?出來!」連翹沖著卧室大喊。


  夜,很靜,也很黑。黑暗裡潛伏了很多不明的東西,它們在打量她,試探她,企圖將她拉入一個可怕的陷阱,連翹這麼覺得,但她並不打算逃跑。這裡是她最在意的地方,雖然她不知道竹樓里究竟發生了什麼,以至於外公和外婆都不在,不該出現的東西卻出現了。


  「呀!嘻嘻!」有嬰兒的笑聲在她耳邊響起。


  她一驚,回頭,卻什麼都沒看見,此時卧室里又傳來人走動的聲音。她抹了把腦門上的汗,朝卧室走去。


  卧室門是掩上的,裡面重重的腳步聲還沒有消停。她上前一步,一把拉開門。


  微弱的燭光里,一個大約兩歲的白胖男孩正在木板上蹦蹦跳跳。如果是在白天的遊樂場有這樣一個活潑的小男孩,定很招人喜歡,但在七月半這晚空無一人的竹樓里,連翹實在很難對這小孩產生親近之情。


  小男孩突然停止了跳躍,回頭看向站在門邊的連翹。很可愛粉嫩的一張臉,卻讓她有種熟悉的恐懼感。


  男孩沖她咧嘴一笑,然後矮身一跳,便倒掛在差不多兩米高的木床欄上。


  「嘻嘻……嗬嗬……」男孩便對著連翹笑邊手腳並用勾在床欄上來來回回地爬,活像耍雜技的小丑。


  連翹睜圓了眼,半天反應不過來。她沒注意到,自己手腕上的銀鏈子正閃著星星點點的紅光。


  恍然記起四歲時那個夏天的午後,她和外婆一起在這間房裡午睡,她先醒過來,一雙不安分的眼睛四處亂看。就在與現在相同的位置,她看到一個小男孩手腳並用倒掛在床欄上沖她一個勁兒地笑。她嚇得哇哇大哭,淚眼朦朧中看到那男孩的皮肉一塊塊落下,最後只剩下一副白骨在床欄上晃動。她用力搖醒外婆哭著喊叫:「骨頭!那兒有人!骨頭!骨頭……」外婆似乎明白了怎麼回事,連忙抱緊她,嘴裡快速念著她聽不懂的詞句,等她再睜開眼,床欄上已經沒有骨頭了。之後不久,外公就在她的右手腕上系了一條銀鏈子,並囑咐她千萬要保護好,不能隨便摘下來。她聽話地一直戴著她,於是從小學到現在上大學,她再也沒見過那些不幹凈的東西。


  然而現在……她低頭看鏈子,意外地發現上邊已有一層紅光。


  「嗬嗬!」男孩突然大笑起來,原本稚嫩的聲音變得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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