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九章 風雨欲來煙滿樓(二)
貞觀二十三年的夏天比往年都來得早,這才剛到五月中旬而已,天已是熱得慌,連著大半月滴雨全無,關中旱情初顯,為確保抗旱故,報請太宗批准后,陳子明緊急下令將部分原本調往遼東作為儲備的軍糧轉向關中,與此同時,詔令關中各州維護水利設施,以求減少夏收之損失,並派出巡視大員,督導關中各州之抗旱工作,如此一來,原本就繁重的政務自不免便更繁重了幾分,每日里總有批不完的公文、會不完的僚屬,這不,今兒個一大早地,又忙乎上了,但見其揮筆速書間,堆積如山的摺子飛快地見少著,可過不上多久,又有一疊疊的摺子送將進來,當真忙得陳子明連喝口水的時間都難擠得出來。
「稟大人,趙公公來了,說是陛下有口諭給您。」
就在陳子明忙得個不可開交之際,卻見一名隨員匆匆從外頭而入,幾個大步便搶到了文案前,朝著陳子明便是一躬,緊著出言稟報了一句道。
「嗯,知道了。」
聽得太宗有口諭,陳子明自是不敢怠慢了去,應了一聲之後,便即將筆擱在了筆架上,就此起了身,撣了撣衣袍,緊著便向外行了去。
「陛下口諭,著右僕射陳曦伴駕隨行,即刻趕往衛國公府,欽此!」
陳子明方才剛從辦公室門口的屏風處轉將出來,趙如海已是緊著上前一步,一板一眼地將太宗的口諭宣了出來。
「微臣遵旨。」
一聽是這麼道口諭,陳子明的心頭猛然便是一沉,一股愧疚之感立馬便打心底里狂涌了上來——說起來,陳子明與李靖之間雖無師徒之名,卻有著師徒之實,若不是當初在滅吐谷渾一戰中,李靖屢屢提攜,陳子明也不可能如此快便崛起於朝堂之上,從這個意義來說,李靖於陳子明可是有著大恩的,這麼些年來,陳子明也一直想要報恩,奈何李靖自打歸隱之後,便已閉門謝客,哪怕是逢年過節,也一樣如此,根本不與朝臣們往來,早些年,陳子明幾乎年年於年節時上門請見,皆無例外地吃了閉門羹,久而久之,陳子明也就不免有些懈怠了,加之近幾年政務繁忙,也就沒再親自去拜見李靖,僅僅只是著人逢年過節地送去些禮品表示一下心意了事,此際聽得太宗要駕臨衛國公府,陳子明這才想起李靖似乎是病了,還很重,如今要勞動同樣病重在身的太宗親自上門慰問,足可見李靖應是已到了最後的關頭,身為弟子,卻後知後覺到這般地步,著實令陳子明深感愧疚不已的。
「陳大人,陛下車駕已至兩儀殿,您請。」
趙如海明顯是有些心急了,這一見陳子明謝完了恩之後,竟愣著沒動彈,不得不出言提醒了一句道。
「有勞了,趙公公,請。」
聽得趙如海這般說法,陳子明也自不敢再多遷延,趕忙收斂了下散亂的心神,客氣地謝了一聲,緊著便往兩儀殿方向趕了去……
「老臣,老臣……」
病榻上,形銷骨立的李靖一見到太宗乘著軟輦從屏風處轉了出來,立馬掙扎著要起來行禮,只是身體早已不聽使喚,任憑其如何用力,也愣是沒能挺坐起來。
「藥師莫動,快,爾等都跪著作甚,還不趕緊扶好藥師!」
一見到李靖在榻上掙扎的樣子,太宗的心當即便是一疼,氣急地便呵罵了一嗓子,自有隨侍在側的兩名小宦官緊著跑上了前去,殷勤地將李靖扶著靠坐在錦墊子上。
「陛下恕罪,老臣身染沉痾,無力起身,未能全禮,實是老臣之過也。」
儘管兩名小宦官的手腳都極為的麻利,輕扶輕放,瞬息間便完成了扶持之事,奈何李靖的身體已到了燈枯油凈之時,就只這麼一點折騰,都令其喘息大亂,於告罪之際,顫音滿滿。
「藥師萬不可這麼說,公乃朕生平故人,於社稷實有大功焉,今病況如此,朕心甚憂啊。」
李唐的江山有大半是李靖打下來的,滅東突厥、吐谷渾等周邊強國也是李靖之功,對此,太宗一向是牢記在心的,之所以將李靖閑置多年,並非太宗不知其功其能,恰恰相反,正因為李靖能耐太大,為防功高震主之故,不得已,只能將其閑置在家中,此乃帝王心術,實不足為外人道哉,今,見得李靖已是命懸一線,太宗心中的愧疚與傷感也自不免便大起了,話未說完,淚水已是止不住地流淌了下來。
「陛下明鑒,老臣原是待決之死囚,若非陛下寬仁,為老臣奔走斡旋,老臣屍骨早寒矣,今,能親歷千古未有之盛世,於願足矣。」
李靖對生死倒是很能看得開,並未因死之將至而有甚彷徨與畏懼,談笑間一如拉家常一般無二。
「卿助朕甚多,於社稷又有大功,若有未了之心愿,朕自無不從者。」
見得李靖一如往昔般的洒脫,太宗心中的傷感也自消減了幾分,可愧疚之心卻是不免更濃了些,有心要補償一下李靖這些年來遭到的不公平之待遇,只是想了想,也真不知道該給李靖些啥才好,無奈之下,也只能是將選擇的權利交給了李靖。
「陛下之厚恩,老臣心領了,老臣別無所求,唯願我大唐能萬世永昌。」
李靖一向看淡名利,也從來不曾有過要為子孫謀富貴之心思,自不會在此時提甚要求,淡然一笑,便已搖頭拒絕了太宗的好意。
「公真至人也,朕能得公襄助,實上蒼之厚愛焉,卿當善自調養,朕還等著卿陪朕一道去征高句麗呢。」
這一見李靖別無所求,太宗也自不好勉強,也就只能是拿虛言安撫了李靖一番了事。
「陛下乃萬乘之軀,龍體要緊,老臣無事,還請陛下早些回宮,以安人心。」
李靖雖是已近乎燈枯油凈之時,可眼神卻並未昏花,自是瞧見了太宗於說話之際,口角歪斜,口水不住地往下滴淌著,明顯也已是病入膏肓了的,唯恐太宗在自己家裡出了事,這便緊著出言勸諫了一句道。
「陛下,微臣以為李老大人所言甚是,陛下龍體安康乃天下之幸也,還請早歸。」
「陛下,陳大人所言實正理也,還請陛下明鑒則個。」
「臣等恭請陛下回駕。」
……
陳子明同樣瞧見了太宗的不對勁之處,也正自憂心著不知該如何勸太宗早歸,此際一聽李靖有言,自是緊著進諫了一番,他這麼一開口,邊上跟著的崔仁師等人自是都不敢大意了去,紛紛進言不已。
「唉……,藥師且好自將養著,卿著子明在此候著,卿若有甚要求,且吩咐子明便好,朕回了,卿保重。」
太宗身體本來就已將將到了崩潰的邊緣,之所以還能支撐著前來慰問李靖,靠的不過是出發前所服用的幾枚金丹之藥力刺激罷了,路上耽擱既久,到此際已是精氣神不濟了,加之又不知該如何恩賞李靖,也就此起了回宮之心思,待得見眾朝臣們齊齊進諫,順勢也就允了下來,只是臨走時,卻將陳子明給留了下來。
「好了,爾等全都退下罷,某有些話要與子明說。」
將太宗送走之後,也沒等諸般人等有所言語,就見李靖已是一抬手,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了一句道。
「諾!」
李靖治家極嚴,他既是有令,原本呆在房中的其弟與二子都不敢稍有違逆,齊齊躬身應諾之餘,魚貫著便全都退出了房去。
「弟子叩見恩師。」
儘管李靖從來不曾明言收陳子明為徒,所傳的兵書也是通過蘇定方轉交,彼此間就連見面的機會都不多,然則陳子明卻從來都是以弟子自居,先前人多,他不好大禮參拜,這會兒既是單獨相處,陳子明也就沒了顧忌,緊著便跪了下來,以弟子禮,恭謹萬分地磕了個頭。
「子明不必多禮,且自請起罷。」
李靖坦然地受了陳子明的大禮,末了方才吃力地虛抬了下手,和煦地叫了起。
「諾。」
禮到心到,陳子明也自不會矯情,恭謹地應了一聲,便即起了身,只是腰卻是躬著的,依舊是以弟子禮面對李靖。
「某一生收徒有二,定方得某真傳,然,終歸跳不出框去,唯子明你卻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老朽已教無可教矣,兵書就不給你了,唯有一事,老朽卻是放心不下。」
望著陳子明那滿是恭謙之色的剛毅臉龐,李靖嘉許地點了點頭,將陳子明好生誇獎了一回,只是話說到一半,卻是就此打住了。
「弟子愚鈍,還請恩師明訓。」
李靖所著的兵書不少,可惜都不曾流傳後世,具體原因究竟如何,陳子明也自不甚清楚,先前本還想著要從李靖處索要兵書,刊印之後,作為軍校教材使用,可這一聽李靖說不給,陳子明也自沒得奈何。
「水滿則溢,月盈則虧,老朽言盡於此,子明且就回罷。」
李靖默默地看了陳子明好一陣子之後,這才輕聲地提點了一句,而後便即閉上了眼,顯然是不準備跟陳子明往深里談了去了的。
「恩師教訓得是,弟子自當牢記在心,永不敢或忘焉。」
算上此番,陳子明已是第四次聽到逝者臨終前如此說了,然則他並不會因此而感到厭煩,有的只是對李靖之忠告的感激,可也沒再多言啰唣,恭謹地行了個禮,便即就此退出了房去……